當代文學敘事中的革命歷史話語及其審美品格

一

一提起大海，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它那洶涌的波濤，幽深的漩渦，飛濺的浪花，呼嘯、騰空而來的陣陣宏偉壯闊的氣勢。中國人民的革命斗爭就似那洶涌澎湃的大海，波瀾壯闊，深邃無比，潮落潮起，連綿不絕。其內容之豐富，道路之曲折，斗爭之酷烈，在人類世界歷史上也是罕見的。這場近、現代史上震撼世界的我國革命既深刻、復雜，又英勇、悲壯，具有屬于全人類的崇高獻身精神，集中體現了一個偉大民族在痛苦的歷史蛻變過程中所閃耀的巨大智慧和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品性，其本身無疑獨具史詩般壯麗的審美價值。因此在我國現當代文學格局中，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理所當然地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舉凡詩歌、小說、戲劇、影視、散文等各個領域，這方面的作品蔚為大觀、數不勝數。其已構成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和文化現象，這正是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所決定的。然而，遺憾的是，對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理論研究卻不甚樂觀，其學術成果雖時有所見，但比之沸沸揚揚、生機勃勃、層出不窮的各種其它文學研究，則顯得格外沉寂冷落，與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在我國當代文學總體格局中占有的重要地位很不相稱。為彌補這一不足，本文試從史的角度，遵循整體性、錯綜性原則，對中國當代文學宏大敘事中的革命歷史話語特征及其審美品格作分析研究、比較探討。

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歷史故事在其本質上是對于歷史的一種文學語言的闡釋。而語言作為一種社會規則，它是與所處的社會生活、意識形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就決定了歷史故事的敘述不可能是超然的、絕對的，必然與其具體語境有關。作為文學形象出現的革命歷史故事是敘述者在當時語言、生存狀況下重述歷史的嘗試，就其本質，再現著當時特定意識形態和話語的動作過程，而不是所述歷史時空的真實。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中的歷史故事留給讀者的并不是關于歷史的自然的真實印象，“形似性”不存在于原物與形象之間，只存在于形象與當時社會文化背景下的觀念之間。

誠然，歷史在時間上已成為過去，同時又延續到現在和未來。歷史并非純粹的客體，而是歷史真實與我們理解中的歷史真實之間的相互交融。歷史故事既不是史料的簡單堆積，也不是歷史規律的機械演繹，而是站在當代的角度對過往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所作的獨立思考，在歷史與現實的相互映照中，俯瞰歷史長河，描寫歷史畫卷。處在歷史進程中的我們，歷史視野注定了不可能完全再現歷史真實，我們與歷史永遠處于一種張力中。然而歷史又是開放的，它沒有死亡，它不僅屬于昨天，而且也屬于今天和明天。歷史的敘述并不僅僅指代懷舊，而且也植根于現實的熱情，通過理解者與歷史的辯證對話，從中達到新的理解。正如福柯認為的那樣，歷史的敘述，重要的不是話語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話語的年代。也就是說，任何歷史文本都必然地反映著當代史。對于革命歷史題材文學而言，任何一個革命歷史故事都不可能超然于所處的歷史，任何一個革命歷史故事都指涉著當代人的情感與認知，折射出講述故事年代的浮光掠影。

現在我們可以嘗試著給“革命歷史題材文學”這一概念作個界定。其實，要給“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以科學的界說，并非易事。長期以來我們對這一概念內蘊的理解過于狹隘，如習慣認為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革命斗爭才屬于此類題材表現的領域，只是黑白分明的兩軍對壘和生死搏斗的激戰疆場，或是一維次序的歷史進程和善惡昭彰的價值判斷。其實，我們理應從更宏大深邃的歷史背景層面上去認識、理解、拓寬它的概念內涵。這里我們可以毛澤東的論斷作為參照系。

1949年，毛澤東為巍然屹立于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撰寫了如下的碑文：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我以為這是界定“革命歷史題材文學”較科學的參照標。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以科學理性的精神去公正評價中國歷史舞臺上的種種人物事件，建構起多方位、多角度、多層次的“全景式”創造意識，繪制色彩斑斕、氣勢恢弘的包容政治、經濟、軍事、歷史、文化、浸透人生體驗和人生哲理的革命心靈史詩，正是“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職責所在。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的社會性質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資本帝國列強的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入侵，打破了中國兩千多年封建帝國王朝萬世長存的夢幻，中國逐步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其社會結構、存在方式和行為文化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1949年。雖然這一百余年中每個階段的具體表現形態各有不同，但總體上沒有改變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這一性質。中國的近現代史是屈辱史，同時也是中國人民自強不息、前赴后繼、探求民族新生之路的光榮革命史。事實上正是如此，1840年以來，從太平天國革命、義和團運動到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再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革命，其他某些黨派、集團的進步斗爭，為拯救衰弱落伍的中國，無數中華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盡管傳統觀念上把它們分為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兩個階段，但它們的目標是共同的，是一脈相承的，即反帝反封建。以這樣的視野審視“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無疑會大大拓展我們對這一概念內涵的理解。同時，更加明了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何以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格局中占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獨特現象正是由19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所決定的。

而當我們以理性的目光投向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研究領域，便會發現，從新中國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在戰爭的濃重硝煙中自然孕生時起，它便流貫著一種強烈的精神品格——謳歌。謳歌黨，謳歌我們的民族和人民，謳歌杰出人物，謳歌為民族利益、進步事業作出過貢獻的一切善良正直的人們，謳歌從血與火、無數劫難中走出來的大大小小的幸存者，幾乎可以說已成為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國作家們主體意識中自覺的精神品格。而同時在新時期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中，只要我們沿著這種精神基調探幽析微，便可明顯地洞見其在新時期文學的嬗變與發展，即：在其謳歌精神的基本格調中契進了人類的當代意識、反思意識、批判意識、悲劇意識——反思性的謳歌，從而使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進入色彩繽紛的審美新境界之中，呈現出全新的璀璨輝煌之精神美學品格。

概而言之，我國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以謳歌為總的精神基調，走過了自然真誠謳歌、矯揉虛假謳歌、反思批判歷程，每一位嚴謹治學、尊重史實的文學研究者大概總會或隱或顯地感受到這樣一種現象，即幾乎和新中國一起誕生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一樣總是在上下起落、激烈嬗變的“波動”狀態中蹣跚運行。維特根斯坦就認為：“人們為了懂得審美表達，必須懂得生活方式。”的確，對研究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人來說，從尊重史實的整體性原則出發，對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話語特征和審美品格進行一次帶有主觀篩選性的描述并不是一件難事，真正的困難在于：這種以主觀篩選的形式出現的描述，應當揭示出辯證發展的歷史意蘊，與其自身轉折變化的內在邏輯相契合；并使未來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朝著一種健康、正常、適度的軌跡波動發展，帶來全方位的突破、超越。

傳統上，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分期一般有兩種劃分法：一是三分法；二是四分法。這種劃分標準是否妥當姑且不論，筆者欲改變那種主要以社會政治事件為標志的劃分方法，而轉向主要從文學思潮，文學自身的發展規律、運行特點，及其嬗變、發展的歷史軌跡與現狀出發，來審視觀照歷史題材文學創作。從宏觀的角度著眼，我國當代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可以劃分為首尾相繼的兩個時期。也就是說，自新中國成立以來誕生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直至“文革”十年結束所呈現出來的開端、高漲、衰落這一完整的波動、嬗變過程構成了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第一歷史期；而從1976年始至現在的新時期則以其回歸、突破又一次的波動、嬗變繼續展開著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第二歷史期。深入、細致地探究考察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嬗變、發展歷程，分析產生其嬗變的表層與深層、主觀與客觀的原因及其偶然和必然、正負效應等，則顯得十分必要。

二

從1949——1976年是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的第一歷史期，其波動、嬗變進程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開端發軔，繁榮鼎盛，衰微凋落。自然真誠的謳歌精神是這一歷史期的主調。活躍在這一時期文壇上的大多數作家是在毛澤東的“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這一文學觀念的熏陶下馳騁文苑的。他們中的許多人是民主革命時期不同階段歷程的參與者或目擊者，懷著對革命先輩的崇高感情和為人民大眾、首先是為工農兵服務的神圣使命感而投身于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領域。

建國初期的前幾年，是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開端發軔階段。作家們以巨大的激情寫下了大量作品，詩歌、散文、小說、戲劇、電影各體俱有。如《漳河水》(阮章競)、《楊高傳》(李季)、《火光在前》(劉白羽)、《開不敗的花朵》(馬加)、《銅墻鐵壁》(柳青)、《黨費》(王愿堅)、《洼地上的“戰役”》(路翎)、《保衛延安》(杜鵬程)以及影劇《長征》、《萬水千山》等。其中《保衛延安》代表了這一階段文學的最高成就，綜觀此階段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有著明顯的開端發軔期特征：(1)濃重的戰爭硝煙色彩。創作者們涉及的題材大多是軍營部隊生活，即使是寫地下黨活動的，也多帶有戰爭軍旅的印痕。(2)自然真誠、激情澎湃的感情抒發。革命人民與各類敵人進行激烈、殘酷、復雜、英勇之搏擊較量，是創作者共同選擇的表現領域和情感的進發點。(3)塑造了較多的人物形象，主要是英雄形象。(4)但是也存在藝術表現手法較單一平直的問題，一些作品近于速寫，結構松散、人物形象薄弱。

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是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高峰階段。戲劇、電影、小說同和共鳴，吟唱出一曲曲真誠純凈的贊歌。《紅色娘子軍》(梁信)、《洪湖赤衛隊》(湖北省歌劇團)、《東方紅》(中央歌舞團)、《江姐》(閻肅)、《兵臨城下》(白刃)、《紅色風暴》(金山)、《東進序曲》(顧寶璋、所云平)、《戰線南移》(胡可)、《英雄虎膽》、《林則徐》、《甲午風云》等戲劇、歌劇、電影相續涌現，特別是小說，如《百合花》(茹志鵑)、《英雄的樂章》(劉真)，尤其是長篇小說的勃興，更將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推向鼎盛高峰。《紅日》(吳強)、《林海雪原》(曲波)、《小城春秋》(高云覽)、《青春之歌》(楊沫)、《鐵道游擊隊》(知俠)、《戰斗的青春》(雪克)、《野火春風斗古城》(李英儒)、《三家巷》(歐陽山)、《苦菜花》(馮德英)、《紅旗譜》(梁斌)、《六十年的變遷》(李六如)、《大波》(李劫人)等長篇巨制的出現，為中國新文學的發展增添了輝煌燦爛的一頁。一部中國當代文學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由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組成的。很難想象，倘若沒有她，中國當代文學史又該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它正如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支撐著中國當代文學大廈的構建，無可置疑地標志著17年文學創作的最高成就。綜觀此階段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創作，具有如下特征：(1)創作開始注意文學的審美功能和愉悅特性；(2)藝術手法更加多樣豐富，在現實主義的總體框架里，滲入了浪漫主義等表現手法；(3)題材領地的拓展，由前階段的集中單一寫部隊軍營、軍人生活轉向寬泛的包括農民、知識分子、工人等在內的各種人物的生活；(4)注意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特別是革命英雄人物形象；(5)有些作家筆墨伸展到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的壯闊革命史，出現了如《林則徐》、《甲午風云》、《大波》、《六十年的變遷》這樣的作品。

我們看到，這階段革命歷史題材文學最顯著的特點，當是一種昂揚、奮進的美學風范和革命英雄主義基調的確立。作家們對自己筆下的英雄人物的視點普遍采取仰視角，一心一意塑造自己心目中無比崇敬、難以企及的英雄人物。楊子榮、朱老忠、洪常青、許云峰、江姐、韓英等一系列正面人物審美品格的“量”的積累，匯聚成這個時代文學審美的特質：以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為內核的陽剛之美和理想主義光芒，“真”和“善”是這類形象的情感道德判斷，“崇高”美是其審美的品格要求。當然，這階段文學在以“崇高”為基色的調色板上，同樣也不乏“優美”的點綴。

“文革”期間，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陷入低谷。隨著歷史的逆轉和歷史主義原則的顛倒，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英雄主義傳統漸漸讓位給夸張和粉飾的虛偽浪漫主義。“三突出”創作原則成了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的“法寶”。作品人物“千人一面”，情節簡單雷同，情感虛偽概念化，語言多干癟空洞。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大多成了政治的“單純傳聲筒”，以致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之路越走越窄，“老題材、老主題、老人物、老情節、老寫法”成了難以逾越的“五老峰”。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這個“萬馬齊喑”的大一統年代，仍出現了一批較好的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作品，如《萬山紅遍》(黎汝青)、《大刀記》(郭澄清)、《劍》(楊佩瑾)、《桐柏英雄》(前涉)及電影《閃閃的紅星》(李心田)等。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當時的桎梏，顯示創作者的主體精神并未全部消失殆盡。

三

從1976年始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步人第二歷史期，其嬗變、發展進程大體經歷了兩個階段：回歸調整、探索突破。反觀這段時期，總的文學精神品格是反思批判的謳歌。這種反思精神品格的不斷契入和延續，標志著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外在激情的一步步消褪而文學理性思考的一步步增長。

韋勒克·沃倫就認為：文學史的某個時期“不是一個類型或種類，而是一個以埋藏于歷史過程中并且不能從這過程中移出的規范體系所界定的一個時間的橫斷面”。新時期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作為這種橫斷面的連續拼合、組接，正是各種文學在時代條件和民族心理的規范下，相攜并進、互為呼應的過程。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反思也和其他文學一樣始于文學自身久經劫難的失落。對曾經發生的一切，或帶著血淚的傾訴，或充溢著激情的批判，終于以血淋淋的再現而升華人們對人生歷史的認識，并以此為起點，由社會政治表層而轉向歷史文化及其人的自身，直到與哲學思考的自然契合，即對于生命本體的探詢與叩問。從而在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中，拓出一個新生面。

1976——1985年前后是新時期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恢復調整階段。白樺的《曙光》開新時期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之先河，成為解凍的信號。接著，大批革命歷史題材作品相繼問世。如《柳暗花明》(歐陽山)、《山菊花》(馮德英)、《橋龍飆》(曲波)、《東方》(魏巍，稍后還有《地球上的紅飄帶》)、《昨天的戰爭》(孟偉哉)、《長江三部曲》(鄢國培)、《寶姑》(王瑩)、《吾也狂先生》(俞天白)、《天國恨》《大渡魂》(顧汶光、顧樸光)、《辛亥風云錄》(任光椿)、《星星草》以及大批影視劇和反映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作品等。這一階段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恢復繼承了第一歷史期的優秀傳統，并在一定程度上作了開掘和創新。表現在：(1)審美意識的覺醒；(2)開始注意揭示歷史生活豐富深厚的底蘊內涵；(3)拓寬和豐富了中國革命歷史人物的畫廊，著力于描寫小人物；(4)視野逐漸開闊。

近年來，《黑太陽》(張廷竹)、《皖南事變》、《湘江之戰》(黎汝清)、《舊址》(李銳)、《黑雪》系列(葉雨蒙)、《長城萬里圖》(周而復)、大批影視劇《大決戰》、《井岡山》、《長征》、《激情燃燒的歲月》等紅色經典改編、重拍熱，以及大批通俗作品相繼涌現，標志著革命歷史題材文學創作進入了新的探索階段。

以上我們大體梳理、分析了當代文學宏大敘事中的革命歷史話語特征及其審美品格，瞻望未來革命歷史題材文學的走向格局，將是此基礎上的多樣并存與多樣綜合。我們相信，隨著思想解放最佳契機的到來，作家隊伍本身品格和素養的日益提高，中國當代革命歷史題材文學一定會有更多的紀念碑式的偉大“史詩”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