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000余首唐岳州洞庭詩歌中,李白留下45首,杜甫留下了66首。他們屬于寫作岳州洞庭詩歌較多的作家。這些岳州洞庭詩歌大多創作于安史之亂后,寫作年代大致相同,具有相似的社會背景,詩中多反映戰亂和民生疾苦,具有強烈的愛國之情。然而,由于李杜人生經歷、藝術氣質及個人才性等方面的不同,且李白主要創作洞庭詩歌的時間早于杜甫十年左右,其間社會小環境也起了一定的變化,因而他們的詩歌又呈現出一定的個性差異。
從李白詩作及其唐代有關史料推測,李白至少有六次到過岳州洞庭,開元三年出蜀南游途經洞庭,然而這次沒留下詩作;開元二十七年秋,與王昌齡在岳州相會;天寶六年至十一年,相訪貶謫湘陰摯友崔成甫,《古風》(美人出南國)可能就是為崔成甫所寫;至德二年流放夜郎,次年至臨湘在這里認識了裴隱,寫下了《至鴨欄驛上白馬磯,贈裴侍御》;乾元二年,李白李賈至相逢,寫下了《巴陵贈賈舍人》《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等詩。這年冬赴零陵,次年春又經岳州,旋往江夏。從李白留下的45首岳州洞庭詩看,主要作于至德二年至乾元年間。
《舊唐書》載:永泰元年夏,武卒,甫無所依。……乃游東蜀依高適。既至而適卒。……甫以其家避亂荊、楚,扁舟下峽,未維舟而江陵亂,乃沂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甫嘗游岳廟,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還。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宋陽,時年五十九。
(《舊唐書》卷一九○下列傳第一四○下)
杜甫于大歷三年冬經湖北進入岳州,次年春離開岳州,大歷五年冬,卒,其所作岳州洞庭詩大多作于此段時間。
雖然李杜二人都曾到過岳州,但李杜并未相會于此,李白于乾元年間被流放洞庭時,杜甫此時還在秦州。對于李白的這次流放,杜甫還是較為關注的,他在秦州寫下了一首著名的憶李白的詩《天末懷李白》: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全唐詩》卷二二五)
詩的前兩聯以涼風起興,營造出了一種悲秋氣氛。此時,安史之亂尚未甫定,杜甫生活還處于輾轉流離之中,但他此時卻想到了更遠的朋友,希望能夠得到友人的音訊。然而江湖險惡,鴻雁難到,詩人無限傷感。“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被稱之為“千古傷心語”(《杜詩鏡銓》)。這是對李白身世沉淪的命運的同情,對無端傷害他的小人無比憎恨,本來一心想為平定叛亂盡心盡力的人怎么會一下成了囚犯呢?最后兩句用屈原投汨羅江而死的典故,來表明李白和屈原一樣,其愛國之心至死不滅,其滿腔冤屈也是亙古未有。這是我們僅見的一首杜甫在李白被流放洞庭時所作的一首岳州洞庭詩,而且,對于此詩,李白并未作任何回應,估計可能由于某種原因李白并未讀到此詩。而杜甫抵達岳州洞庭時,已到了代宗大歷三年冬(公元768年),此時李白已逝世(公元762年)多年了。
我們在這里把李杜放在一起比較,是因為他們同為盛唐時最具盛名而又風格迥異的作家。在從天寶十五年(公元756)至建中元年(公元780)年的24年里,兩人創作的岳州洞庭詩歌數占這一時期洞庭詩歌總數的36.9%。他們的詩歌,代表了這一時期岳州洞庭詩歌兩種不同的創作傾向,呈現出不同的風格特色。
首先,從反映現實生活層面上看,李杜都能把自己所經歷的社會動亂、人民所遭受的疾苦書之于詩,并于詩中傾注著強烈的愛憎情感。如李白就寫下了《荊州賊平,臨洞庭言懷作》、《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來反映乾元二年八月康楚元、張嘉延據荊襄作亂這一事件。杜甫也寫下了《舟中苦熱遣懷,奉呈楊中丞通簡臺省諸公》來反映臧蚧之亂。然而,李白在平定安史之亂中,在不知情下加入了永王李璘軍隊,“璘敗,當誅。……子儀請解官以贖,有詔長流夜郎”(《舊唐書》卷一九○下列傳第一四○下)。李白的這次“從軍”經歷幾乎把命都給弄丟了。但在流放夜郎的途中,他便遇赦。在極短的時間里,他從死神邊走過,并又成了自由之人。當他到達岳州洞庭詩,安史之亂戰局好轉,不時有好的消息傳來。李白本是一個充滿幻想之人,一旦生活給予他希望,他便能很快調整自己心態,迅速擺脫人生沮喪的一面,重新恢復活力。于是,他便在岳州留下了神采飛揚的一筆,他以欣喜的筆調來寫洞庭詩歌,使得岳州洞庭詩歌出現了一種異調。我們先看看他的《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
今日竹林宴,我家賢侍郎.
三杯容小阮,醉后發清狂。
船上齊橈樂,湖心泛月歸。
白鷗閑不去,爭拂酒筵飛。
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全唐詩》卷一七九)
這三首詩作于乾元二年,這組詩氣勢之豪爽,筆姿之駿利,絲毫不遜于其前期作品。從這些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縱情詩酒的狂態,淡泊名利的胸襟,以及疾惡如仇的品性。這些便是盛唐前期詩人的特征,是與洞庭詩總體風格迥異的格調。幾乎在同一時間,李白還寫下了另外一些詩,在《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中,詩人勸慰李曄與賈至不要因目前的得失而耿耿于懷,不要辜負眼前良辰美景。《留別賈舍人至二首》寫得相對凄婉些,但“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仍然給人豪氣沖云天的形象,而“何必兒女仁,相看淚成行”也有“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之豁達。“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臨江王節士歌》),“劍舞轉頹陽,當時日停曛”(《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登眺餐惠風,新花期啟發”(《登巴陵開元寺西閣,贈衡岳僧方外》),這些個性張揚的詩篇,不僅在杜甫洞庭詩歌中很難見到,在唐岳州洞庭詩歌中也是很少見的。李白依然以盛唐前期的筆調來寫安史之亂后的詩歌,因而其詩顯出清剛昂揚之氣勢,這種氣勢正是洞庭詩歌所缺少的。李白用其雄奇的筆墨,為洞庭詩歌抹上了重彩的一筆。
杜甫比李白年輕11歲,對開元盛世的感受不如李白強烈。當其步入仕途時,政局在不斷惡化,加之他對事物的察覺極為敏銳,所以能于平靜表面之中發掘出事物的本質內涵。他性格中又有沉郁的一面,特別是安史之亂后,很難在其詩中看到他展顏一笑。他為生計苦,為自己病痛苦,為家人四處奔波苦,為國家戰亂終未平定苦。他就是帶著這些苦痛來到岳州洞庭的,而且直至其死,這些苦痛也終未解決。杜甫自始至終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為己任,其思想中儒家思想極濃,因而他往往陷入這些痛苦中得不到解脫。其后期詩已脫去了盛唐詩的特征而步入了中唐,晚期創作的洞庭詩歌尤其如此。同樣是反映社會動亂的詩,在李白那里,社會動亂似乎在他手中輕而易舉可以平定,然而在杜甫手中卻不是這樣了,多年的漂泊動蕩生活使他變得十分現實。我們看他的作于岳州的《夜聞觱篥》便可感受到同是寫時事,李杜之間有差別: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歘悲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全唐詩》卷二二三)
詩人夜中聽到鄰舟夜吹觱篥之歌,頓覺感傷不已,“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杜詩詳注》以此句為甫反詰之辭:“君為此曲,但知干戈離亂之苦,獨不見舟中漂泊者江湖行路之難乎?何為故作此聲,動人愁思也”。這種無端的反詰實在令人深思,我們不禁又要反問,江湖行路之難是因何而起?這樣,我們便可見杜詩深沉之境界了。從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出在反映時事上,杜甫詩中少了盛唐詩人那種昂揚向上的個人氣質了,更無李白之自信與灑脫。由于他把深廣的社會內容加入了個人漂泊無依的生活中,其詩也顯得沉郁而感傷。
就情感抒發而言,李杜在其岳州洞庭詩中均表現出了一種強烈的愛國思想。但李白的愛國往往與自己的才能能否實現相聯系,充滿了強烈的自我意識,因而在他的反映社會動亂的詩篇中,多把矛頭直接指向那些反叛者,并對他們進行無情的詛咒。“……今茲討鯨鯢,旌旆何繽紛。白羽落酒樽,洞庭羅三軍。黃花不掇手,戰鼓遙相聞。劍舞轉頹陽,當時日停曛。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關河望已絕,氛霧行當掃。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荊州賊平,臨洞庭言懷作》)。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把平定叛亂作為展示自己的才能的最好機會。然而,李白畢竟是一個剛遇赦不久的人,要想在平定叛亂中層示自己才能幾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他受道家思想影響較大,少年時為“竹溪六逸”(《舊唐書》卷一九○下列傳第一四○下)之一。“天寶初,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于剡中”,“白晚好黃老”(《新唐書》卷二二列傳第一二七),故在功名難得的情況下,詩中也有些及時行樂及隱退的消極思想。“吾將撫爾背,揮手遂翱翔”(《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人生且行樂,何必組與圭”(《夜泛洞庭,尋裴侍御清酌》),“醉后涼風起,吹人舞袖回”(《與夏十二登岳陽樓》),“終當游五湖,濯足滄浪泉”(《郢門秋懷》),這也很少見于杜甫篇章。杜甫卻把愛國與同情人民思想相結合,因而他不僅對那些造成勞動人民生活動蕩不安的反叛者予以鞭撻,即使是統治者,如果不站在人民一邊,而對人民進行盤剝,他也會給予無情的指責。“萬姓瘡痍合,群兇嗜欲肥”(《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韻》)。“壤童犁雨雪,漁屋架泥涂”(《過南岳入洞庭湖》),“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歲晏行》)。這些詩句通過對農民生活的具體而詳實的描寫來表現作者對他們的同情,進而對造成這種災難的原因進行深層探索。杜甫雖比李白現實得多,但對于社會的巨大變動,更多只是對動亂感到震驚,對國家陷入戰爭感到無比痛惜,對反叛者直言痛責,對廣大人民深切同情,并把平息動亂的希望全寄托在統治者身上。而自己卻感到無能為力,只能陷入無盡的痛苦憂愁之中。從這層意義上說,杜甫詩又不像李白的詩,他的詩缺少那種積極進取,頑強執著的盛唐精神。他的岳州洞庭詩就像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雖然對生命無比熱愛,卻無力抗拒悲劇命運的發生。
除此之外,李杜二人的岳州洞庭詩在藝術風格及詩歌語言上也有一定的差異性,前人已于此多加論述,因此不再贅述。
李杜二人的岳州洞庭詩所呈現出的不同特色主要是由于詩人稟性存在著個性差異和詩人之氣質、才情、思想觀念及對生活態度有所不同而引起的。但無論怎樣,他們二人對唐岳州洞庭詩歌發展的貢獻具有不可磨滅性。正如《唐才子傳》所說:“觀李、杜二公,崎嶇版蕩之際,語語王霸,褒貶得失,忠孝之心,驚動千古,騷雅之妙,雙振當時,兼眾善于無今,集大成于往作,歷世之下,想見風塵。惜乎長轡未騁,奇才并屈,竹帛少色,徒列空言,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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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410081)
湖南省華容縣勝峰中學(414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