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竟有那么多自以為是的人把《色,戒》這部極戇的片子捧得天花亂墜,我真覺得奇怪。有什么好?無非讓一個名叫梁朝偉的香港酷星又扮了一把酷,順便帶紅了一個名叫湯唯的內地青澀妹。非說還有什么深意,也不過以媚俗的電影畫面迎合了日益骨頭輕的新世紀文化而已。具體地說,就是為女性盲目獻身提供合法性依據,讓已經失貞的感到值得并引以為自豪,為躍躍欲試的后繼者提供“我傻所以我可愛”的哲學。
電影似乎對小說亦步亦趨,甚至把張愛玲欲說還休之處發揚光大了,其實電影的可惡恰恰就是從根本上偏離了原著精神,大量塞進導演并不高明的私貨--當然是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回到小說,看看這件事起頭怎樣,接著又怎么被李安攪亂了。我還想請出和張愛玲風格迥異的作家丁玲,幫助暈頭轉向的觀眾從電影中掙脫出來,稍微清醒一下。要講就講點嚴肅的,至于這部片子催生的一些新學問--比如有人專攻開場那條大狼狗,有人專攻老易司機,有人專攻張秘書,還有人已經就老易家的保姆做了長篇大論--諸如此類就讓那些能做的人去做罷。
且說1945年8月抗戰勝利,國民黨還都南京,很快公布“懲辦漢奸條例”,其中包括對“文化漢奸”的制裁措施,“京派”領袖周作人即因此鋃鐺入獄。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在有日偽背景的《雜志》、《古今》和汪偽宣傳次長胡蘭成主辦的《苦竹》上發表作品,參與這些刊物舉辦的文藝活動,還與胡蘭成結婚,在淪陷區文化界出盡風頭,自然最遭物議。
但張愛玲不像當時另一位當紅女作家蘇青那樣拼命辯解。她采取的是周作人式的“不辯解”,只在1946年底趁《傳奇》出增訂本時寫了篇《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簡單陳述曾辭去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的事實,并申明沒有向公眾說明私生活的義務。一派超然的姿態。
但深諳中國文化的張愛玲對已經彌漫全國的伐惡之心不可能無動于衷。散文《中國的日夜》就再三強調她對中國的無限眷戀。“中國”這等“大字眼”是“五四”以來新文學常見的核心詞,艾青、穆旦那樣用語吝嗇的詩人也不例外。國家觀念本來不強的張愛玲在逛小菜場之后寫出這樣的文字,就特別惹人遐思。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度過抗戰勝利后最初的困難時期而重現文壇的張愛玲喜歡在作品(如長篇《小艾》)中為她筆下一貫灰色悲涼的主人公命運安上“光明的尾巴”,大概也算是高壓之下的一種解數吧。
《色,戒》1978年在臺灣發表,據說1953年即已執筆,一改再改,如果不是其時胡蘭成在臺灣出丑而牽連到她,使她不得不以一種適當的方式予以撇清,也許還不會這么早就拿出來吧?中間多少機關算盡,外人無從知曉,但作者想要借此對過去做一個總的了斷的心,讀者還是不難感到。
張愛玲寫《色,戒》,困難在于既要有所“化妝”,否則就不是小說,也太顯得急于辯解了,但又要將她和胡蘭成的事擺進去,否則失去發表的目的--但更重要的,還是要在這中間形成必要的反諷,讓自己取得一個進退自如的地位。
化妝的地方大致有:1、王佳芝是“嶺南大學”而非“香港大學”的學生,這就和張愛玲40年代初在香港大學就讀的經歷撇清;2、王佳芝是廣東人而并非上海人,小說特別指出她和鄺裕民通電話時用的是“鄉音”(粵語),這就和張愛玲自己的上海籍劃清界線;3、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村,標準的特務,胡蘭成是搞宣傳的,王、易的關系在外殼上脫胎于1939年鄭蘋如誘殺丁默村的“本事”,這就又與張胡戀撇清了。4、張英文極好,而小說中王佳芝和講英語的珠寶店老板之間竟然“言語不太通”。在上海話/廣東話之外,作者再次借用語言的識別標志將自己與王佳芝區別開來。

但直陳事實處更多。1、易先生家里掛著“土黃厚呢窗簾--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們也有”。張愛玲結識胡蘭成之前,曾陪蘇青一道拜訪過周佛海,為當時不滿受冷遇而倡言“弭兵”因此被汪偽政府羈押的胡蘭成說項--或許她真的在周家見過那種窗簾;2、小說中周佛海和易先生芥蒂頗深,胡蘭成屬于追隨汪精衛的“公館派”,也與周佛海不甚相得;3、易先在香港發跡,胡也是先在香港寫政論而為汪精衛所欣賞,加意栽培,并引入南京偽政府的;張愛玲在香港讀書的時間不與胡重疊,但他們1944-1945熱戀時必然談過這一層空間的因緣;4、胡、易都頻繁往來于南京/上海之間;5、易是武夫,卻“紳士派”,這只有理解為胡的影子才合理;6、胡、易都有本事在危急頹敗之際攻取芳心;7、王佳芝在珠寶店放跑易,仍不放心,直到確認“地下工作者”沒有開槍,才“定了神”。這種牽掛,符合張在胡潛伏浙閩兩地而又幾乎恩斷情絕時仍然多方接濟的事實。8、易和胡一樣都風流自賞,可一旦女人沒有利用價值或有所妨礙,也都能毫不留情,或棄或殺。
直陳事實固然是尊重歷史,巧妙的“化妝”則屬于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故意露出馬腳的小說修辭法--理解為從反面進行更強烈的暗示或更坦然的招認,亦未嘗不可。
至于讀《色,戒》的困難,并不在于如何辨認小說人物王、易與張愛玲、胡蘭成在虛構與事實之間的關聯,而在于理解張愛玲怎樣通過這種危險的關聯“了斷”她的私生活遇到民族大義時所產生的道德混亂,當然也包括理解她怎樣借此“了斷”和胡蘭成的情緣。
這里有兩個關鍵。
首先,張愛玲對筆下人物易先生的態度如何?張愛玲不等于王佳芝,她本人對易的態度并不局限于王佳芝對易的態度。也就是說,張對易的態度除了通過王佳芝表達出來之外,還必須越過局中人王佳芝,由“隱含作者”直接指出。這兩種態度重疊起來,才是作家張愛玲對于小說人物易先生的完整的態度。
王佳芝的態度容后再說。小說中有沒有“隱含作者”直接表達對易的態度的地方?
有,至少在兩個地方,“隱含作者”越過王佳芝,將易的心理直剖明示,向讀者清楚表明她對易的態度。第一場戲就在珠寶店王覺得自己愛上了易時,“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正是這種“在她看來”的“神氣”使她認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問題就出在“在她看來”這四個字!“在她看來”如此,在“隱含作者”看來呢?那就不一樣了。在易擺出一副令王神魂顛倒的姿態之前,“隱含作者”已經告訴讀者實際并非如王佳芝所想象;因此她不得不拋開王佳芝,直接在讀者面前,用易的心理獨白,將他的內心和盤托出:
“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回事,也不讓他自己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易并不愛王,他只是想借她證明自己的魔力;即使這魔力來自權勢也不妨,因為權勢和他已經分不開了。他所具有的不是對她的愛,而是“自我陶醉”;目的落空,便“不免憮然”。小說將易的真心和王的錯會交替寫出,目的不很明確嗎?

第二場戲是易恩將仇報,痛下殺手,將王及其同伙一網打盡之后的內心獨白。“隱含作者”明確告訴讀者,在易心目中,“他們那伙人里只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惟一的缺憾”,言下之意,捕殺王佳芝并非易的“缺憾”--當然易對王佳芝的死也并非毫無“缺憾”,不過這個“缺憾”并非愛人的香消玉隕,而是不能將計就計,繼續榨取王佳芝的靈與肉: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
除了沒把那個“重慶特務”抓住之外,要說易還另有“缺憾”,也就是這個了。而這種“缺憾”,絲毫都不妨礙他因為王佳芝“捉放曹”而終于兌現了的“陶醉”:

“她還是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番遇合。”
這就和他在珠寶點時因為覺得王佳芝只是敲竹竿而令他無法“陶醉”、“不免憮然”接得天衣無縫。
“紳士派”的老易一旦不再“憮然”,一旦理由充足地“陶醉”起來,就不會草草收場,必然要趁勝追擊,擴大戰果,堅決榨干死人的剩余價值: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他對時局并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它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與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臨死也要找個墊背的。
這種自以為是的自私與荒謬,讀者如果略知一點胡蘭成的為人,尤其是他在和張恩斷情絕之后仍然到處宣揚的丑態,自然會覺得似曾相識。張愛玲躲在易后面讓他現身說法的這段文字,已經足以“了斷”她和胡之間的孽緣了。
現在回到王佳芝的問題:她是怎樣“因為沒有戀愛過,不知道怎么樣就算是愛上了”易的?易一出場就定型了(電影把易塑造成因為救之不能而傷心欲碎是不對的),王佳芝的形象卻有發展。小說的主體故事就是描寫王佳芝怎樣從純潔的女大學生一步步發展到“地下工作者”,最后因為愛上誘殺對象而陪了自己的性命。
第一步,為誘殺易,她主動失身于瞧不起的同伙梁閏生,沒想到老易突然離港,計劃落空,她覺得不值,責備自己“反正就是傻”,同時又懷疑“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有用心了。”何況事后“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因此她跟他們都“疏遠”了,甚至“恨”他們(包括那個一度以為愛上了的鄺裕民)。第二步,當他們追到上海重新啟動計劃時,她又“義不容辭”接受了任務,并迅速接近了易,而且“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1978年《色,戒》剛發表,化名“域外人”的臺灣小說家張系國就抓住“熱水澡”大做文章,指責張愛玲“歌頌漢奸”,還怪她把佳芝寫成在易那里得到滿足的色情狂,但就是不看緊接著的一句“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其實整個這一句的意識是說佳芝以前間接地為之獻身的老易終于逮著了,她可以完成未竟之業,不至于枉費了大好青春。第三步,也許和一、二步重疊,是披露王佳芝的“虛榮心”,因“虛榮心”而一時忘記身份,入戲太深,甚至在有些方面假戲真作。但在王佳芝走進珠寶店之前,她的假戲真作一直被嚴格限制在“虛榮心”范圍之內,與性無關。張愛玲生怕讀者誤會,故意提到王佳芝和老易只有“兩次”,而且都沒感覺(電影拼命用“床戲”為王佳芝的“愛”和最后的“捉放曹”做鋪墊,也是一種白癡式的改編):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么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里,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里,就夠忙著吃顆安眠藥,好好的睡一覺了。”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臺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破折號后面的情節,就是上面提到的王佳芝對易擺出來的表情的“錯會”。她的“愛”他,僅此而已,可以說是在曖昧氤氳之間的一念之差。不過既然“愛”了,就索性愛到底,非要等到確定沒有開槍之后,才離開珠寶點。
佳芝在被所“愛”的男人捉拿歸案之后是否仍然執迷不悟呢?小說雖沒交代,但從這里開始,王佳芝心理的“下文”完全可以和“隱含作者”的態度對接上了。李安不明此理,僅僅因為張愛玲沒有讓王佳芝在這以后出場說話,就越俎代庖,認為王仍然愛著易。王佳芝離開珠寶店,明明要三輪車去“愚園路”一個親戚家“看看風色再說”,電影卻說她是要回“福開森路”她和易的愛巢。討賞嗎?這種改編即或沒有惡意,也不可原諒。
張愛玲的態度是王佳芝和“隱含作者”的疊加(從技巧上講是“對接”),她通過王佳芝招認她確實(不管因為什么原因)“愛過”胡(但這種愛是值得追悔的“錯會”),又通過“隱含作者”進入易的心里,宣告她后來已洞悉肝肺,只有鄙視。如此“了斷”,恩怨分明。
真實地展示王佳芝一念之差的全過程,在于追悔她對作為一個男人的老易的“錯會”,并沒有抹殺她作為一個經驗欠缺的“地下工作者”的愛國心。而揭示老易的齷齪心理,在于鞭笞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自私虛偽,并沒有特地對這個男人的漢奸身份發表意見--也許作者覺得民族大義,公理昭然,無須辭費?
如果說40年代末,張愛玲強調曾辭去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的事實并申明沒有向公眾說明私生活的義務,當時的舉措是只在乎公理而不涉私情,那么,貫穿50至70年代漫長的《色,戒》創作與修改的過程已經使她的重心發生轉移:《色,戒》要辯解的只是私情,而非公理。這樣的辯解其實是一種“了斷”,即自己跟自己辯解,沒有觀眾,自然也就談不上“文化漢奸”的身份焦慮。
《色,戒》寫于1953年至1978年,故事背景是1939年上海的汪偽政府要員公館、偷情的小公寓、咖啡館、珠寶店以及上海的繁華街景,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寫于1940年,故事背景則是與寫作時間同步的曾經被日本軍隊洗劫過而后又由共產黨控制的陜北農村一個普通村落。《色,戒》作者躲在人物背后細針密線地編織故事,明暗相間,用心深刻;《霞村》作者以第一人稱站出來說話,故事也通過“我”的觀察進行粗線條勾勒,但也明暗相間,用心深刻。
《色,戒》主人公是為國“獻身”的女大學生王佳芝,《霞村》主人公也是為國“獻身”卻沒有讀過書的鄉村姑娘“貞貞”。佳芝的“獻身”招來精心策劃要她“獻身”的同志們的歧視,貞貞的“獻身”也招來為之“獻身”的親人們的歧視;佳芝怨恨她的同志,貞貞也怨恨她的親人;佳芝在一念之間“愛”上了本來要誘殺的敵人(漢奸),貞貞對敵人(日本人)也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欣賞甚至羨慕(貞貞告訴隱含作者“我”許多日本鬼子都藏著“會念很多很多書”的日本女人“寫得漂亮的信”);佳芝放跑了敵人,鑄成大錯,貞貞雖然怨恨親人卻一直堅持原則,我方(八路軍)多次利用她忍著身體劇痛送來的情報給敵人以重創;佳芝被一度以為“愛”上了的敵人所捕殺,貞貞則在我方安排下滿懷信心地去延安治病。
兩篇小說既有相同,也有不同。如果說,促使張愛玲寫《色,戒》的是一段需要了斷的孽緣,與曾經困擾過她的外在身份焦慮已經沒有直接關系,那么促使丁玲創作《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則是正嚴重困擾著她的外在身份焦慮以及由此引發的怨恨情緒。《霞村》要討的是公理,《色,戒》所要了斷并大膽直面的則是私情--后者在《霞村》里面不得不加以回避和密藏。
丁玲的《霞村》寫的是1931年至1933年“左聯”時期既被利用又不被信任的郁悶和1940年面對1933-1936年南京時期所謂不清白的歷史問題的二重焦慮,是這二重焦慮及其所引發的怨恨情緒的一次大發泄。貞貞這個人物,不過是丁玲自己略微改變身份的化妝演出,所以兩人互為表里,不可分拆:
“我們的關系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
“我”所欣賞的貞貞的這種性格,正是從寫《莎菲女士的日記》到寫《霞村》的作者丁玲性格最主要的一面。但這只是“我”和貞貞相同一面。張愛玲不完全等于王佳芝,丁玲也不完全等于貞貞。丁玲和貞貞的不同主要表現在“我”和貞貞出路的不同。
如果說張愛玲的真實心境是隱含作者和王佳芝的疊加,丁玲的真實態度也是貞貞和小說中那個特地來到霞村養病的作家“我”的疊加。貞貞最后取得了組織上的愛和信任,懷著對未來的信心離開了不利于她的充滿敵意和誤會的“霞村”,奔赴展開熱情的雙臂歡迎她保護她的延安了。而小說一開始說“因為政治部太嘈雜,莫俞同志決定把我送到鄰村去暫住”,接著又強調“我”在去霞村的一路上“很寂寞”,“精神又不大好”--盡管“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政治部”在什么地方小說沒交代;即使不在延安,也肯定在一個類似貞貞將要去的歡迎貞貞并保護貞貞的地方,而“我”恰恰就剛剛離開了那個使她“寂寞”甚至“精神又不大好”的地方,跑到對患病的貞貞很不友善的“霞村”來養病(心病)。“我”和貞貞的交叉跑動形成一種設計精巧的敘述結構,說明“我”的政治待遇還不如貞貞,盡管身體比貞貞好,但心比貞貞更苦。“我”離開了本來應該醫治“我”的“政治部”而來到處處是陷阱的“霞村”,貞貞卻可以離開霞村而奔赴可以醫治她的“光明的前途”。
小說通過“我”對于貞貞的欣賞,讓“我”分享了貞貞的屈辱經歷以及由此產生的從最初的痛苦、怨恨到后來的理解、釋然直至欣慰的心境的轉變,而“我”和貞貞的不同出路,又表達了“我”對即將離開霞村的貞貞的羨慕,以及“我”因為尚未獲得貞貞那樣的待遇而陷入的焦慮不安。
丁玲(1904-1986)和張愛玲(1921-1995)都生于沒落望族之家。丁玲1927年開始在《小說月報》連續發表小說,名滿全國。張愛玲1943年才登上上海淪陷區文壇,也僅在1943-1944兩年聞名上海灘,1952年去國后即沉寂下去,直到80年代晚期,大陸才掀起“張熱”。丁生性直率、活潑、倔強,成年后走南闖北,始終在政治旋渦和社會關注的中心。1933年,左傾以后的丁玲被捕引起社會各界的同情和聲援,蔡元培、魯迅、宋慶齡、柳亞子都曾為她奔走呼喊。1936年抵達延安后,毛澤東親自為她接風洗塵,隨后(1937-1938)她擔任主任的“西北戰地服務團”也引起全國軍民的關注。張則生性高傲,孤僻,除40年代初短期赴香港求學外,從童年直到1952年去國,整個30、40年代一直在上海租界生活。她所謂的“到底是上海人”,應該準確理解為“到底是上海租界長大的小市民氣十足的上海女人”。
一個是“五四”培養的叛逆女性,名重全國、叱咤風云的“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毛語),紅得發紫的左翼女作家班頭;一個是名門之后、上海租界小姐、自以為左右均不沾染的獨立作家、淪陷區上海文壇的奇葩。兩人似乎絕不能扯到一塊。丁玲的曾祖父娶過一位上海小姐作妾,丁玲少女時代曾在上海求學,1930年到上海之后直至1933年被捕押往南京,26歲至29歲的丁玲曾經和9歲至12歲的張愛玲同居一城,如果說這也是兩人之間的“聯系”,那也委實太微弱了。事實上她們兩位終生未曾謀面,也互不關心。不過,丁玲囚居南京期間,她的常德同鄉、叛徒丁默村曾在國民黨辦的一本刊物《社會新聞》上寫過一篇長文,自稱認識丁玲母親,對丁玲竭盡誣陷造謠之能事,丁玲在獄中讀到,氣憤難當(事見丁玲80年代的回憶錄《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丁玲全集》第10卷,河北人民出版社),而該丁正是張愛玲小說《色,戒》中的易先生的原型;二十年代末丁玲的照片曾掛在《良友》雜志上,和許多滬上名媛一起被奉為時尚女性的代表,而《色,戒》主人公王佳芝的原型鄭蘋如也曾以“鄭女士”的名義上過《良友》封面--這兩點也許可算是丁玲、張愛玲因緣中最值得一提的神秘的巧合罷?
但最大的“巧合”是這兩個似乎絕難扯到一塊的女性作家在不同時代、不同政治文化環境中經歷了驚人相似的命運,而且都把這種經歷寫成各自特殊的自我辯解的作品(如果不是各自最好的作品的話)。
都是辯解,又各不相同。張愛玲是“無待”,丁玲是“有待”。張把話都說盡了,但并不指望有誰來主持公道;丁說得遠沒有張那么淋漓盡致,而且自始至終唯一希望的總是自上而下的依靠與拯救。張所直面的是私情,她要自己了斷,自己向自己辯解,自己給自己一個說法,丁所直面的則是別人的目光,不是私情,她需要別人來替自己了斷,是向著別人辯解,要別人給一個說法。丁玲關心的是公理大義,被公理大義認可才是她的辯解的目的;能否達到這個目的,并不取決于她自己。張愛玲關心的是私情私事,在私情私事上求得安心乃是她的辯解的目的;能否達到這個目的,取決于她自己。
2007-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