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賤情何薄”的詞義與句法

《孔雀東南飛》：“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某高中《語文》教材注：“［貴賤情何薄］（你和她）貴賤不同，（離棄了她）哪里就算薄情呢！貴，指仲卿。賤，指蘭芝。何薄，何薄之有。”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和郭錫良主編《古代漢語》（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也有類似的解釋。這種解釋把“貴賤”解為“貴賤不同”，把“何薄”解為“何薄之有”，把“薄”解為薄情，另外增添“離棄了她”“哪里”等詞語，都值得斟酌。筆者認為，這種解釋沒有準確揭示“情”和“何薄”的含義，其次是句法關系判定有誤。

先說“情”。“情”在古代漢語中是多義詞，常見的有“感情”“愛情”“本性”“實情”“情狀”“情理”等義。在“貴賤情何薄”中，“情”不是指感情或愛情，而是指實情或情狀，即焦仲卿和劉蘭芝一個高貴一個低賤的身份，詩句“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就是強調這種情狀的。“貴賤情”在其他古書中也有使用，“情”也是情狀義，如《禮記·喪服四制》：“言而后事行者，杖而起。”孔穎達疏：“子于父母，貴賤情同，而病不得一，故為權制。”又如《四庫全書》卷十九《世宗憲皇帝硃批諭旨》：“至鹽價貴賤情，由業奉上諭，折中定價。”這種表示情狀的“情”和前面的“貴賤”構成偏正結構，相當于“貴賤之情”（詳下），意思是身份貴賤或物價高低的情狀或情形。

其他的例子如《左傳·哀公八年》：“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其中的“無情”就是無實情。《禮記·樂記》：“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其中的“禮樂之情”就是指禮樂的情形或狀況。有時“情形”二字連用，“情”義同于“形”，如《后漢書·西域傳論》：“莫不備寫情形，審求根實。”在“貴賤情何薄”中，“情”使用的就是上述“情形”“情狀”義。

在句法關系上，“情”不是與后面的“何薄”組合，而是與前面的“貴賤”組合，并構成偏正結構“貴賤情”。古代其他文獻中也有這種偏正結構，如上舉《禮記·喪服四制》孔穎達疏。有時“貴賤”和“情”之間用“之”連接，標明其偏正關系，或“之”前后還用其他成分修飾“情”。用“之”連接的如《晉書·韓伯傳》：“至理在乎無私，而動之于降己者何？誠由未能一觀于能鄙，則貴賤之情立；非忘懷于彼我，則私己之累存。”宋代黃倫《尚書精義》：“君建極于上，認而為己有，斂福于一身，掠而為己私，則遐邇之勢貴賤之情寥，絕而不相通焉。”“之”前后有其他修飾成分的，如《全唐文》卷六四七元稹《第七女封公主制》：“抱子弄孫之榮，貴賤之大情也。”“大”修飾“情”。又如《孟子·滕文公上》：“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孫奭疏：“言夫萬物之不齊等，是物有貴賤好惡之情也。”“好惡”與“貴賤”一起修飾“情”。這些用例中的“情”也都是實情、情形或情狀的意思。

再看“何薄”。詩句中的“何薄”構成一個短語，其中“何”作狀語修飾“薄”，表示感嘆，意思是“何等”或“多么”；“薄”作謂語，意思是“差”或“不好”。

古代漢語中，代詞“何”可以用為狀語修飾形容詞，表示感嘆，如《漢書·東方朔傳》：“拔劍割肉，一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君，又何仁也！”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李白《古風》之三：“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杜甫《石壕吏》：“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薄”，《說文》：“林薄也。”段玉裁注：“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本義為草木茂密相交迫。引申為迫近，如《書·益稷》：“外薄四海。”又引申為厚度小、微薄，如《詩·小雅·小旻》：“如履薄冰。”《漢書·東方朔傳》：“俸祿薄。”又引申為土質貧瘠，如《左傳·成公六年》：“郇瑕氏土薄水淺，其惡易覯。”再引申為粗陋、差，如（《文選》卷三十）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徐干》：“末涂幸休明，棲集建薄質。”李周翰注：“言臨幸太子休明延及我薄陋之質，以同棲集。”又如《后漢書·羊續傳》：“常敝衣薄食，車馬羸敗。”“薄食”即粗陋或很差的食物。再如《后漢書·皇后紀論》：“爰逮戰國，風憲愈薄，適情任欲，顛倒衣裳。”“風憲愈薄”即風紀法度更差。在“貴賤情何薄”中，“薄”就是“差”“不好”的意思。

從上下文看，《孔雀東南飛》中“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是阿母勸導焦仲卿的話。阿母認為兒子焦仲卿身份高貴，兒媳婦劉蘭芝低賤，二人結合不是門當戶對，婚姻狀態很不理想，因而有“貴賤情何薄”的話。這里“情”不指情感，阿母并不關心兒子和兒媳的情感，而是兒貴媳賤的婚姻情狀，并把它作為拆散二人的理由。“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是勸導兒子不要為劉蘭芝去死，因為貴賤不等，不值得。“情”指婚姻的情形、狀態，與定語“貴賤”共同構成主語部分；“薄”義為差或不好，與狀語“何”共同構成謂語部分。這樣解釋，簡潔明快，詩意通順，句法也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