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移山》敘述了一個年近90的老人立志移山的故事,在目前的中學語文課堂上,它普遍被處理成一個道德文本:反映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改造自然的偉大氣魄和堅強毅力,也說明了要克服困難就必須下定決心、堅持不懈地奮斗的道理。它對當代人的教育意義在于學習堅持發展眼光、不畏艱難、堅毅執著的“愚公精神”。但故事的結尾卻使我們在把它作為道德文本時感到有點困惑——最后的移山不是由愚公來完成,而是由神來完成的:“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在道德文本的框架內,對神話結尾一般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把神話結尾視為美好愿望;另一種是把神話結尾視為道德精神導致的必然的超自然力的獎賞。前者顯然更符合當今在科學的視界下對文本進行現實解讀的一貫精神。人教版教參這樣說:“本文采用神話結尾,借助神的力量實現愚公的宏偉抱負,是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的幻想方式,它所反映的是古代勞動人民的美好愿望。”蘇教版教參也說:“采用神話結尾,借助神的力量來實現愚公的宏偉抱負,反映了古代勞動人民的美好愿望。”但這樣理解卻未必符合文本自身的邏輯。因為從文本結構來看,在文本的主體部分,愚公通過與智叟的辯論已經成功地使我們相信,依靠現實途徑必然能夠移山成功:“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故事到此為止,作為道德文本的《愚公移山》已經比較完整了,也就是說,作為以愚公精神為道德訓諭目的的文本,其目的已經達到。最后的神話結尾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雖然我們可以機械地把它理解為“美好愿望”,但從結構上來說這個結尾有畫蛇添足之嫌。另外,從文本的寓意上看,最后的神話結尾不僅沒有強化文本的道德訓諭目的,反而干擾了寓意的傳達:愚公堅韌不拔的意志力很是令人欽佩,但移山最終不是由愚公完成而是由神完成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愚公的形象。因為要使愚公形象更為高大的話,最后的移山應由愚公或他的子孫完成,而不是由神來完成。況且“夸娥氏二子”是“替代”而非“幫助”愚公實現了移山的愿望。而后一種理解——把神話結尾視為道德精神導致的必然的超自然力的獎賞,因為不能在當今知識型理解框架中得到合理解釋,已被教參否定。人教版教參這樣指出:“本文采用神話結尾,……跟宣傳輪回、報應等封建思想有著本質的區別。”蘇教版教參也表達了大致相同的見解:“采用神話結尾,……跟宣傳輪回報應的封建迷信思想有本質的不同。”兩種教參均不約而同地提醒我們不要將神話結尾“誤讀”為宣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輪回報應的封建迷信思想。但我們卻不能不承認,就文本自身的統一性而言,這種理解更為合理。愚公精神感動了天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完成了愚公移山的愿望。而且在古代知識體系籠罩的時期,道德行為帶來的神的感動而導致結果如愿出現的事件,不止一次地在正史中得到鄭重其事的記載,并沒有人去質疑它的現實性。至此,我們不難發現,在當今的語文課堂上,如果我們堅持《愚公移山》道德文本的性質,這一中國古代寓言中的名篇,要么會成為一個邏輯上存在先天缺陷的拙劣文本,要么會成為一個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失去現實指向的宣揚道德報應的無效文本。那么,究竟如何來解決這一兩難問題呢?重返《列子·湯問》的語境,也許能幫助我們了解這一文本格局形成的根本原因,從而達到對文本新的突破性的理解。
在《愚公移山》這一寓言產生的原始語境中,殷湯向夏革請教對“巨細”“修短”“同異”等哲學范疇的認識:“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夏革借助一系列反映“巨細”“修短”等范疇的不確定性的故事,給出了對立面可以相互轉化的回答,《愚公移山》是其系列故事中的一篇。故事通過愚公和智叟的問答來展現兩者對于“巨細”“修短”等范疇的不同認識。在智叟那里,矛盾的雙方是對立且不可變更的,山之“巨”和愚公力之“細”,移山所需時間之“修”(長)和愚公生命歷程之“短”,注定了愚公行為的“不惠”。愚公則指出對立的雙方不是絕對的,在一定條件下雙方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子子孫孫無窮匱”是一個變“短”為“修”的過程,移山不已而山不加增是一個化“巨”為“細”的過程。從上下文勢來看,移山這一行為本身并不是注意的焦點,敘述者借助愚公和智叟的對話來說明他對哲學問題的認識。愚公不計利害決定移山的選擇只是其哲學觀在具體行為中的必然反映。而在整個《列子·湯問》的論證過程中,敘述者構建了一個人神雜處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和神之間并沒有高下等級之分,而是同為體現“巨細”“修短”“同異”等哲學范疇的相對性的例證而已。例如在《愚公移山》這個故事之前,敘述者極力構造了一個廣袤的仙圣世界,仙圣居住在五座巨大的仙山上,每座仙山由三只巨鰲負載。山和山之間相距七萬里,而仙圣能夠在旦夕之間往返,如同人間的鄰居一樣。然而這樣大的山,這樣遙遠的距離,在龍伯國人那里卻只在“舉足不盈步”之間。龍伯國的人一次釣走了負載兩座仙山的六只大鰲,導致了仙山沉沒,數以億計的仙圣大遷徙。在這個故事中,仙圣相對人類而言無疑是“巨”而“修”的,而一旦與龍伯國的人比較起來,又是“細”而“短”的。最后天帝出現,“侵小龍伯之民使短”,天帝成為新一輪力量對比中“巨”而“修”的一方,把龍伯國人置于“細”而“短”的境地。因此,在《列子·湯問》的獨特語境中,《愚公移山》的神話結尾只是再次建立了一個“巨細”“修短”的對峙轉化的格局:高山在人眼里很“巨”,但在神那里卻極為微小,可以負載而走;移山的過程在個人的生命歷程中也許極為漫長,而在神的世界里則極為短暫。神話結尾在這里不過是論證過程中的一個環節而已,不但不會引起困惑,反而深化了寓意:人類的渺小短暫是相對而言的,當比較的角度發生變化時,力量的對比也會發生變化。事物都是相對的,甚至天帝也并不是力量對比的終極,在特定的條件下,對立雙方會再次發生轉化。
通過把《愚公移山》還原到《列子·湯問》中。我們發現了它作為哲學文本的內在統一性,而目前在道德文本的思維定式下進行現實解讀而導致的種種困惑,如“天神幫助愚公移走兩座大山,這樣安排是否有損愚公的形象”(蘇教版《愚公移山》“探究‘練習”第一題),“愚公真的很愚。大山擋了路,自己去挖山本來就傻,為什么還叫子子孫孫去吃這苦頭呢?繞山開路或者干脆搬家不就行了嗎”(人教版《愚公移山》“研討與練習”第三題),就會因為前提的瓦解而隨之消失。因此,在目前的文化語境中,把《愚公移山》從道德文本還原為哲學文本,既體現了堅持歷史的觀念發現文本本來面目的閱讀理念,也是在新的知識體系下發掘古老文本當代生命力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