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調到了一個新的學校教書。
第一天,全體教師集中開會,校長宣讀了每個老師新學期的分工。我是408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校長剛說完我的新學年工作,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不熟悉的女老師對我豎了豎大拇指,然后說了四個令我毛骨悚然的字:“你死定了!”
一散會。我就急忙找一個熟悉的老師打聽408班的情況,他歪著頭看了我半天,說:“這說明領導對你很器重,要不然他不會把這副重擔交給你。”然后拍拍我的肩說:“不要緊。沒有過不去的坎,不就四十個學生嗎?憑你還搞不定?”
過了兩天,我才搞到了“內部資料”——這個班還行。但這個班有個叫阿棟的學生不一般。舉個例子:三年級時——當時的數學老師是一位很有名氣的特級教師,一次上數學公開課,為了幫學生區分質數、合數和1之間的關系,這位老師讓學生拿著手里的數字卡片站起來,接下來就是讓拿著質數卡片的學生出去。然后是拿著合數的學生出去,最后只有拿著“1”的卡片的學生在教室里。為了調動學生的積極性。這位特級教師說:“咱們班的學生都是好樣的,一個個精神抖擻,站得筆直,讓我們都來做堅韌挺拔的小松樹吧!”老師這么一表揚,大家更高興了,一個個昂首挺胸的。阿棟這時大聲說:“老師,我不愿意做小松樹,我要做小烏龜。”說完就蹲到了桌子底下。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聽課的老師也笑。教室里亂成了一團。本來設計得很出彩的一個教學環節就這樣被他給攪了。數學老師氣黃了臉……
我就這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迎來了新學期。開學才一個星期。就領教了全校聞名阿棟的厲害:上課時,他課本很少拿出來,偶爾拿出來,也很少翻開,偶爾翻開,也不是你講的那一課。有時課上得好好的,他突然伸個懶腰,大叫一聲:“哎呀,累死了!”有幾次,他竟然坐到桌子底下去玩,或者突然站起來,旁若無人地走出教室。因為嚴重影響了正常的上課,第一次,一下課我就找他談心,才說了一句:“我想和你談談。”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便一字一頓地說:“對不起,本人現在要上廁所,沒空,拜拜!”轉身就跑了。第二次,我實在忍不住,想拉著他胳膊,把他帶去辦公室。我才抓住他胳臂,他整個人就躺到地上,還閉上了眼睛,任憑怎么拉就是不起來。
我變換策略,開始表揚他,好孩子是表揚出來的嘛。看到他把地上的紙撿起來送到后面的廢紙簍里。我就在班會課說:“我們班有很多學生有非常好的行為習慣。比如,今天我就看到阿棟主動撿起地上的廢紙送到紙簍里去了。”他斜躺在椅子上,腦袋搭著后面的課桌,懶洋洋地說:“老師,你就別忽悠我了好不好,把我當3歲小孩耍呢!”把我氣得頭昏腦漲。
兩個星期過去,我筋疲力盡,以前的同事看到我都大吃一驚:“難道工作很不順心嗎?怎么這么憔悴,這么瘦了?”
阿棟成了橫在我面前的一道坎,邁不過去,我就沒辦法帶好這個班,就應了那個女教師的話:“死定了!”
我知道我的工作遭遇了從來沒有過的挑戰。我放棄了無效的嘗試,開始靜下心來反思。
首先。反思我的教育行為。可以想象,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甚至從幼兒園開始,老師們在阿棟身上可能已經施展了十八般武藝。在一個又一個回合的較量中,他磨煉得軟硬不吃了。現在,更是到了拿老師取樂的境界——把老師逼得越急,他的“成就感”就越大,他就越開心。而且他的心態已經很世故,他敵視、蔑視身邊的一切。對這樣一個學生,常規的思維方式,已很難找到走進他的心靈世界、引導他走上正常發展軌道的教育途徑了。要想教育好阿棟,只能逆向思維,尋找破解的“金鑰匙”。
其次。反思阿棟的行為表現。我不停地在腦海里回放兩個星期來阿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終于發現了阿棟身上表現出來的幾個有價值的信息:一、他希望自己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又不想通過優秀的行為來達到目的。他在課堂上的突然大叫、隨便走動,都是想引起老師、同學的注意,他已經不能也不想用正常方式吸引老師、同學了,只能用這種方法。這說明他在內心深處還不愿意游離于408這個集體之外。二、他特別想表現自己的聰明,但又想借冷峻的外表掩飾內心的渴望。這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學生,盡管他上課從來不聽講,但他的作業卻很少有錯誤,通過觀察,我發現他不拿書,或者不打開書、不讀書、不做筆記的目的,其實是想告訴老師:我不聽你講課,照樣什么都能懂。這一點從他對同學說的話中也可以反映出來,有一次。他的同桌一道題做錯了要訂正,他在一旁說:“真是個蠢驢,這么小兒科的題目都不會!”他想表現自己的聰明過人,但又不想像其他孩子那樣通過課堂發言、參加活動等表現出來。三、他瞧不起班上的任何同學。但又怕被伙伴遺棄。下課了,班上的學生會在走廊里玩一些游戲。有幾次,我聽見他站在窗口說:“幼稚,玩這種游戲。”滿臉的不屑。盡管他瞧不起班上的任何同學。有時我又看見他在苦苦哀求同學們帶他一起玩。
孩子畢竟是孩子,無論他怎么裝,天性還是遮不住的。我決定從他那怕被集體、同伴遺棄的眼神和行為人手,融化他虛假的外殼,走進他的內心的世界,引導他正常成長。
我咬著牙,選擇了“精神折磨法”。
從第三個星期的下半周開始,我“有意無意”地忽視他的存在。上課他大喊大叫也好,隨便走動也好,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停下來要求他停止,而是繼續上我的課,看都不看他一眼。有時他的作業沒交,我也不像以前那樣天天追著他要,而是問都不問,交過來的作業我也不批改,原封不動退給他。上學路上或課間他遇到我。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擦肩而過。看到我不理他,班上的學生也都和我一樣無視他的存在了。
這樣過了有10天左右的時間。
我發現他變得煩躁不安了,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找碴和同學吵架,有時坐在座位上發愣,眼睛里時不時流露出孤苦無助的茫然眼神。我心里疼他,恨不得把他摟到懷里安慰一下,但想想他的未來,只得硬著心腸堅持。
又堅持了幾天,從他的眼神和表情中,我估摸他挺不住了,他堅硬的外殼已經徹底崩潰——畢竟還只是個10歲的孩子!
我開始“收網”了。那天早上,我在拖走廊的地,他背著書包來了。到了教室門前,他停下來,聲音低低地說:“崔老師早!”自從我不理他后,他已經有13天沒有和我打過招呼了。我沒有看他,也沒有答應他,繼續拖走廊的地。他顯得很無助,站了有20秒,然后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嶄新的作業本,送到我眼前:“崔老師,昨天的家庭作業我已經做好了,交給誰呀?”他已經有11天沒有交任何作業了!我停下來,看了他一眼,說了兩個字:“組長!”盡管我的聲音冰冷得能讓人打寒戰,但我看到笑容漾滿了他的臉龐,這是十幾天來,我和他說的第一個詞!
他一轉身跑進教室。過了一會兒,也拿了個拖把出來了:“崔老師,我來幫你拖地吧!你歇會兒!”我就站在那兒看著他把走廊拖了一遍,拖得滿頭大汗。
差不多啦。
接下來。我實施了“連環重賞法”。
上完早操,回到教室上展會課,我說:“最近一段時間,班級里一些同學變化很大。比如阿棟,今天的作業不僅本子是新的。而且寫得也很認真,今天早上還主動幫老師拖走廊!”我停了一下,全班同學先是愣愣地看著我,因為大家知道我這些日子很“討厭”他,過了有10秒鐘,不知誰帶頭,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看到阿棟趴在桌上,臉深深地埋在胳膊里,一直到晨會結束,他的頭都沒抬起來。
接下來幾天,我是天天表揚他。只要逮著他有一點點表現不錯的地方,我就停下來表揚,有時他沒舉手,我也請他站起來讀書,或者請他談談對某個問題有什么高見。其實,他非常聰明,有些觀點能博得大家的熱烈掌聲。在這樣的連環“轟炸”面前,他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了。有時他上課犯老毛病,我只要一對接上他的眼神,他立馬來一個經典的動作:一拉椅子,身子一挺,兩個胳膊交叉往桌上一放,頭一抬,眼睛盯著我。我笑笑,點點頭。他也不好意思地一笑。除了在學校里用表揚“轟炸”他以外,我還和他父母說好了,每天晚上在他做作業的時候,我們就通電話,歷數阿棟在學校的良好行為,盡量讓他也能聽到我們的對話。
這兩天下課了,我站在講臺前收拾東西,他總會跑來,問我:“老師,我能出去玩一會嗎?”我說:“可以,下課了。”他就雙手一舉,跳一下,說:“耶,可以玩了。”
孩子畢竟還是孩子!
今天下午下了第二節課,我說:“阿棟,幫我把作業本送到辦公室。”他連忙放下手中的筆,幫我捧著作業本,陪我向辦公室走去。
路上,他歪著頭問我:“老師,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說:“可以呀!”
“你為什么比我爸爸媽媽還愛我呀?他們老是打我罵我。”
我想了想說:“是上帝叫我來愛你的呀!”他愣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噢,我知道了,老師是天使!”
我看了他一眼,說:“被天使愛過的孩子也是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