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送別》遣詞用語精妙,達到了王國維所說的“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出其口”?!?〕簡單地說,其語言風格是兼雅艷、本色、當行而有之。
一、《長亭送別》:雅艷之詞
從“雅”的方面看,雅艷風格側重指用語淵源有自。“雅”暗含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傾向:突出書卷氣息,努力拓展劇本與傳統(tǒng)文化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在《長亭送別》中,這集中地表現(xiàn)為頻繁地運用典故。如[滿庭芳]中的“舉案齊眉”,〔2〕出自《后漢書·梁鴻傳》。 [朝天子]中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出自《莊子·則陽》以及班固《難莊篇》。[耍孩兒]中的“淋漓襟袖啼紅淚”,出自《拾遺記》所載薛靈蕓故事。用典在元代以前就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常用手法,其妙處在于以簡練的語詞喚起讀者對所熟悉的知識背景的回憶,達到引發(fā)共鳴的藝術效果?!堕L亭送別》用典平易不晦澀,將鶯鶯的別離情感表達得典雅細膩而又不失自然明白。
從“艷”的角度看,雅艷風格側重指辭藻艷麗。“艷”潛藏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傾向:行文不吝張揚詞采,積極地從傳統(tǒng)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在《長亭送別》中,這集中地表現(xiàn)為多處化用前代膾炙人口的詩詞。如[脫布衫]中的“下西風黃葉紛飛,染寒煙衰草凄迷”,就化用《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和秦觀《滿庭芳》“天粘衰草”之意。[幺篇]中的“清減了小腰圍”,頗得柳永《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之意。[耍孩兒]中的“比司馬青衫更濕”,出自白居易《琵琶行》。[收尾]中的“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則套用了李清照詞《武陵春》語意。至于 “柳絲” “斜暉” “夕陽古道” “秋風”等,也都是傳統(tǒng)詩詞中表達離情別緒的典型意象。對詩詞名作和傳統(tǒng)意象的化用,使《長亭送別》具有濃郁的詩味,增強了唱詞的含蓄性、抒情性和感染力。
《長亭送別》的雅艷風格還體現(xiàn)為對該劇故事發(fā)展淵源的尊重。其道白云:“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系襲用唐代元稹《鶯鶯傳》。[端正好]云“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是改自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小亭送別》[尾]中的“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堕L亭送別》適當擷取原型文學作品中的詞句,讓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有溫故知新之感。
因繼承文學傳統(tǒng)而形成的“雅艷”風格,是《長亭送別》具有高尚文化品位的標志。
二、《長亭送別》:本色之詞
所謂“本色”,指唱詞、話白符合出場人物的身份,如清徐大椿《樂府傳聲》所言:“因人而施,口吻極似,正所謂本色之至也?!薄?〕《長亭送別》寫離別之苦,就能彰顯本色。
情人離別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題材,《西廂記》之前已出現(xiàn)眾多佳作?!堕L亭送別》所寫,雖也不出“吟苦”二字,而有細膩傳神的本色之妙。[叨叨令]連用十組疊字,較之李清照《聲聲慢》還要多。在抒怨婦別離之情方面,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套用傅庚生《文學欣賞舉隅》的評語就是:“此等離別的心情,唯女兒能有,非疊字不能傳達;設使寫張生心情,雖同樣是離別愁苦,斷不能下此疊字。”〔4〕疊字不僅寫出了鶯鶯異于張生的女性特質(zhì),也符合鶯鶯大家閨秀的身份。
《長亭送別》寫離別,還發(fā)揮了劇本便于敘述的特點,渲染了鶯鶯正常感覺的變異情況。一則敘述了鶯鶯的身心變化,如[滾繡球]中的“減了玉肌”,[幺篇]中的“清減了小腰圍”,[朝天子]中的“恨塞滿愁腸胃”,[耍孩兒]中的“心內(nèi)成灰”。二則讓日常生活景象在鶯鶯的感覺中變形變味,如[滾繡球]中的“柳絲長玉驄難系”,[快活三]中的“將來的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息,泥滋味”。三則讓鶯鶯遵循感情至上原則而對正統(tǒng)生活邏輯進行反叛。如[幺篇]云“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朝天子]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二煞]云“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上述三類唱詞真切地描繪出一個感性遠勝于理性的多情鶯鶯形象。
在《長亭送別》中,鶯鶯的唱詞和道白非常契合她的個性,塑造了一個多情、純情、深情的女性形象,是典范的本色之詞。
三、《長亭送別》:當行之詞
“當行”在這里主要指話白、唱詞符合劇場演出具體情境的安排?!堕L亭送別》表現(xiàn)的具體情境是離別,唱詞與話白處處緊扣離別來寫,并且寫得別有佳致。
《長亭送別》的當行之筆,體現(xiàn)在它適合戲劇演出的要求,也體現(xiàn)在它能寫出崔張離別的特殊性。如[滾繡球]應該參考了“董西廂”《小亭送別》的[大石調(diào)·玉翼蟬],而[大石調(diào)·玉翼蟬]多處化用柳永《雨霖鈴》,為《長亭送別》所不取。原因在于,人們對柳詞的情景已形成固定印象,如果鶯鶯唱著類似柳詞的詞句,則觀眾看到的是鶯鶯的表演,想到的卻是柳永與情人的告別,這必然使觀眾的視覺與聽覺發(fā)生分裂。出于這種考慮,[滾繡球]多用白描,如 “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樣,場面就具有了現(xiàn)實可感性,觀眾接受起來也會覺得很和諧。而且,[滾繡球]以“相思回避”點出鶯鶯因為母親在場而有所顧忌,又以“破題兒又早別離”點明鶯鶯與張生恩愛未久即被迫分離,這樣,《長亭送別》作為別離場景的特別之處,就被揭示了出來。
《長亭送別》的別致,還體現(xiàn)在唱詞對鶯鶯對待張生的心理流程作了精當?shù)拿枋?。一則是同情,如[脫布衫]云“酒席上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小梁州]云“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鶯鶯所同情者,是眼中張生的情狀。再則是關心,如[五煞]云:“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jié)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里,最難調(diào)護,最要扶持。”鶯鶯所關心者,是未見到但可以預料的張生的旅途生活。三則是擔心,如[二煞]云“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 “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鶯鶯所擔心者,是根據(jù)人情世故推斷的有可能發(fā)生的情變。這三種心理變化有虛有實,使《長亭送別》有“別情無極”之妙。
可以想象,當劇作家構思《長亭送別》時,他會感覺到這折戲好寫,因為有許多舊的范例可以化用;但他又會感覺到這折戲難寫,因為他必須考慮到雜劇創(chuàng)作的具體要求,而絞盡腦汁地去推陳出新?!堕L亭送別》能以獨創(chuàng)之筆寫出崔張離別的“此情此境”,而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無愧于典范的當行之詞。
四、[端正好]:兼容雅艷、本色與當行
《長亭送別》中的[端正好]多處套用前代詞人優(yōu)美的詞句,具體地說,有范仲淹《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有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滿地黃花堆積”,以及蘇軾《水龍吟》“曉來雨過……點點是離人淚”。這樣的唱詞在熟悉宋詞的讀者和聽者看來,似曾相識而渾若自成,“雅艷”的特點非常明顯。
[端正好]中“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兩句,系改自“董西廂”中“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焦循《易余龠錄》評云:“‘淚’與‘霜林’,不及‘血’字之貫矣。”〔5〕焦循認為“董西廂”此處將分別的傷感表達得元氣淋漓,為王實甫所不及,有其道理。但王實甫之所以作這樣改動,是因為“董西廂”中的兩句系出于張生之口,當展現(xiàn)真情男子的剛烈風貌;而[端正好]為鶯鶯的唱詞,當蘊涵大家閨秀的柔美氣質(zhì)。王實甫對唱詞的處理,也是出于“本色”的需要。
[端正好]是寫送別之情的,因此唱詞所用的意象都與離別的傷感有關。如“碧云”,江淹《擬休上人別怨》詩云:“西北秋風至,楚客心悠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 “黃花”,有李清照“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之意。首句用“天”,次句用“地”,暗示才子佳人將成“云壤之別”。可以說,[端正好]唱詞所用之意象,無一不與離別相關,謂之“當行”,確而無疑。
[端正好]將雅艷、本色、當行三種語言風格巧妙濃縮在二十余字之中,既有詩詞的韻味,又適合劇場演出。作為千古傳誦的經(jīng)典唱詞,確實名不虛傳。
〔1〕王國維《宋元戲曲考》,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2〕文中《長亭送別》引文均出自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第4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3〕《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4〕傅庚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
〔5〕焦循《易余龠錄》,《木犀軒叢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