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魏晉六朝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形成的標志。此時的志怪小說,寫仙寫鬼者,數量尤多。本文通過比較研究魏晉六朝小說中的人神戀、人鬼戀的悲劇模式,探討其悲劇的共同意蘊。
關鍵詞:人神戀 人鬼戀 悲劇 意蘊
魏晉六朝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形成的標志,志怪小說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魏晉六朝時期的志怪小說,寫仙寫鬼者,數量尤多。表面看來,這些作品表現出的是作者的愚昧、迷信,但仔細研究,就會發現它們是以特殊的內容、特殊的形式,曲折地表現這一時期人們對人生的關注這一社會現實。從中不難發觀,在鬼神世界凄怖的幻影迷霧之下,隱含的都是人世間的歡樂、痛苦與不幸,都是人世社會現實的真實折射。其揭露面之廣之深,是同時期的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很難能與之相媲美的。這就更顯示出了這些作品的難得與可貴。本文就魏晉六朝小說中的人神戀、人鬼戀的悲劇模式做以下探討。
一
魏晉六朝小說中以悲劇作結的人神戀,是這一類小說中最多、最常見、最具有代表性的。這些故事往往一開始寫人神相戀,幸福結合,而后由于種種原因,卻不得不分離,以悲劇告終。如《搜神記》中的《董永》,《搜神后記》中的《白水素女》,《幽明錄》中的《黃原道》,單篇小說《神女傳》等都屬此類。
人神戀小說中造成悲劇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常見的有以下幾種:一種是因“帝命有程”,“人神異道”而分離。《董永》中董永因孝感動天帝,天帝命織女幫助他償債,而后“凌空而去,不知所在”。第二種是“天機”泄露,被人發覺。《白水素女》中的螺女受天帝委派,十年守舍炊烹,因秘密被發現,“不宜復留,當相委去”。第三種是被人疑心為妖,存心加害,一對戀人不得不生生分離?!渡衽畟鳌分械闹黔偅缒晔ジ改?,孤苦無依,天帝可憐她,遂令她下嫁從夫。和普通女性一樣,作為妻子,她對丈夫滿懷恩愛之情。后因弦超疏漏,同房吏得知并加以迫害,不得不與弦超分別。
魏晉六朝人鬼戀故事也多以悲劇告終,且描摹最為成功。人鬼戀一般都具有這樣的特征:女鬼與人相戀;鬼性淡化,人性驟增,情節趨于人倫生活;最終人鬼分離。如《搜神記》中的《紫玉》、《盧充》、《崔少府墓》,《甄異傳》中的《秦樹》,《搜神后記》中的《李仲文女》等都是人鬼戀的佳品。
造成人鬼戀悲劇的原因有以下幾種:一種是人鬼殊途,不得不分。《紫玉》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原與韓重私定終生,但王不允,紫玉遂郁郁而死。三年后韓重游學歸來,方知紫玉已死,便到紫玉墓前傾訴衷情。這時紫玉的魂魄從墓中出來與他相會,隨后邀韓重到她的墓冢,在墓冢過了三天三夜的夫妻生活。臨別時紫玉以徑尺明珠相贈。第二種是被人發現,無法復活?!读挟悅鳌ふ勆窋⒄勆暌阉氖形慈⑵蕖D程煲拱?,一位美麗少女出現在他面前,自薦與談生結為夫妻,并告誡他說:“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身。”二人恩愛相處,生下一兒已經兩歲了,談生忍不住好奇之心,等妻子熟睡后用燈照了她,發現她腰部以上生肉如人,腰部以下卻是枯骨。妻子醒來深責談生辜負了她,如果再等一年就可以復活了。人鬼不得不從此分離。第三種被人加害而分離,《異林·鐘繇》則具有此意味。鐘繇迷戀女子后,朋友告訴他女子可能是鬼魅,鐘繇雖不忍傷害她,卻還是用刀砍傷了其大腿,鐘繇循血而尋,于墓中發現女子。
通過對比我們發現,人神戀和人鬼戀作為兩種不同的故事類型,造成悲劇的原因卻有極大的相似性,這些戀人或因彼此身份不同而分離;或因偶然事件、人為破壞而天各一方。在此,我們有必要對魏晉六朝小說中的人鬼戀、人神戀故事的悲劇意蘊做進一步探討。
二
魏晉六朝小說中的人鬼戀、人神戀故事的第一種悲劇結局,顯然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反映了當時社會婚姻、戀愛不自由的社會現實。
自周代始,我國宗法社會既已形成?!案改钢笔枪糯橐龅闹饕獌热?。《詩經·齊風·南山》“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边@種做法成為封建社會最基本的婚姻模式。而“媒妁之言”是與“父母之命”直接相關的,這是古代婚姻又一要素。在當時的社會里,“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 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志愿?!雹僬缍鞲袼乖凇都彝ァ⑺接兄坪蛧业钠鹪础分性鴱娬{指出的:私有社會的個體婚制“是不以自然條件為基礎,而以經濟條件為基礎”,“是一種由父母安排的,權衡利害的事情”,“是由雙方的階級地位來決定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黑暗。曹魏設立九品中正制,社會等級極其森嚴,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貴族高門為了維持血統的純正與權力的延續,嚴禁與庶族通婚。這種風氣至六朝愈演愈烈,《搜神記》中的《申翼之》可以作為一種旁證:
廣陵盛道兒,元嘉十四年亡,托孤女于婦弟申翼之,服闋,翼之以其女嫁北鄉嚴齋息,寒門也,豐其禮賂始成,道兒忽室中怒曰:“吾喘唾乏氣,舉門戶以相托,何昧利忘義,結婚微族?”翼大惶愧。
做了鬼的貴族盛道兒仍抗議婦弟申翼之將其女兒下嫁寒門。由此可以看出在魏晉時期士族階層的門第觀念是多么頑固。因此在現實生活中,中國的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制定了種種清規戒律,束縛著男女青年的手腳,防止其自由接觸。他們在合適的時機,根據家世的利益, 把女子作為交易的商品。至于當事者本人,只能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天帝作為封建勢力的象征,在人神戀小說中正是壓抑和摧殘男女愛情的封建勢力的代表?!叭松癞惖馈薄ⅰ叭斯硎馔尽卑凳玖水敃r門第等級之雷池不可逾越。《董永》中男耕女織的這對恩愛夫妻被活生生地差散了。《紫玉》中拆散紫玉與韓重這對有情人的吳王夫差,因不滿女兒私定終身而拒絕韓重求婚,是個“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的父親。
既然自由擇婚是這樣艱難,幸福家庭是如此飄渺,現實生活中無由實現的愿望在虛構和幻想的情境中獲得了實現,在創作者的筆下,美麗的神女、鬼女主動鐘情于獨宿男子恰是這種思想的體現。
人鬼戀、人神戀故事的第二種悲劇結局,被人發現或識破,看似純屬偶然,實際上有其悲劇的必然性。無論神或鬼,都是人創造出來的,因此我們不得不從人類社會中尋找原因。
中華民族是一個具有濃重憂患意識的民族。當我們品味作為我國文學源頭的古代神話傳說時,就會深刻地感受到一種強烈而濃郁的悲劇氛圍。神話中眾多的英雄神以崇高的精神、執著的追求、慷慨的獻身,鑄造了恢宏的悲劇英雄群像,崇高與悲壯,成為中國文學的永恒藝術魅力所在。悲劇神話透露了人類理性的曙光。神話故事里的悲劇英雄不是超能力的神靈,而是和人一樣遭受失敗、挫折,經受情感和死亡。從這些英雄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神話的悲劇意識。悲劇意識是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產物,它敢于直面真實的現實人生,以理性的思維形式對人類的苦難和困境發出終極的問詢。
魏晉六朝文人經歷了我國歷史上災難深重的動蕩時期。誠如魯迅所言,這是個老百姓“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面對如此動亂凄慘、黑暗殘酷,隨時威脅著人們寶貴生命的生存環境,無奈的人們痛感生命朝不保夕,命運無常,東漢末年及魏晉,許多詩歌都詠嘆生命短促和命運莫測。如《古詩十九首》所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保俺龉T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痹诮洑v了現實生活的種種不幸后,魏晉南北朝文人雖然把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愿望通過虛構和幻想的情境在創作中實現,但在傳統悲劇文化意識形態的影響下,“這種悲劇結局的戀愛早已作為一種無意識積淀在人們頭腦中”②,并在小說這一文學樣式中表現出來。即使人神戀這類受仙道思想影響的小說,方士道徒也沒有把它們都寫成表現人神相通思想的升仙式喜劇,反而大多以悲劇告終,這應該源于一種“集體無意識”觀念的一再表現,即使在仙化小說中也不例外。這種悲劇創作的無意識逐漸形成古代文人的共同審美心理。對此,寧宗一先生指出:
一方面是,我國的知識分子皆有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甚至從一定意義上看,一部知識分子史,就是一部知識分子憂患意識史;另一方面,如果從中國文人心態的深層結構來觀照, 文人多偏愛悲劇,或曰偏愛悲劇是文人的一大“審美特征”。借用尼采的一句話:悲劇乃是人生的最高藝術。不防這樣說,文人在肯定生命,連同從包含在生命中的痛苦與毀滅中生出的悲劇性,也作為一種“審美快感”給予認同。有人甚至說,愛好悲劇,幾乎是古代文人的天性所至。
人鬼戀、人神戀故事的第三種悲劇結局,人為迫害,則應該是封建社會中男女自由結合遭到種種阻撓的曲折反映。
由于魏晉六朝社會環境殘酷、等級制度森嚴,我們可以想象出魏晉六朝人向往美好生活的迫切心情,他們在行為上也表現得大膽而執著。人神戀、人鬼戀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這種狀況。《董永》、《白水素女》中的神女美麗、聰慧、多情,她們的容貌、性情與人間美麗少女無異,但她們身上絕少封建禮教的約束,主動追求愛情,毫不忸怩、毫無羞怯。人神戀小說中表現的“輕松愉快”的戀愛氛圍就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人鬼戀小說與現實生活的聯系更近,更直接,表明了戀愛小說對現實反映的深度。人神戀小說受仙道思想影響,追求享樂,幻想返老還童,飛升成仙,長生不死。以升仙為目的人神相通思想使人神戀故事少有生子現象。但人鬼戀中的女鬼極具人性,她們溫柔賢良,默默承擔著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她們追求幸福的堅毅與執著,使其增添了人性的光彩?!剁婔怼分泄砼弥矸菀驯黄渥R破,明知有生命危險,毅然赴會,險遭喪命,卻無報復之舉。這樣一往情深、勇敢執著的鬼顯現著人性美,與其說是鬼,不如說是人。這表明,魏晉人是按現實生活中的人來想像鬼的。性格獨特、敏慧多情的鬼女對愛的真誠熱烈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由于歷史條件限制,當時社會勞動人民的美好愿望并不過分,大概僅僅要求有妻有子,過男耕女織的自由、平安生活?!抖馈贰ⅰ栋姿嘏返润w現的就是這種小農自然經濟為基礎的生活理想。但即使這樣一點基本生活要求,在當時的社會制度下,都會遭到封建統治者的殘酷迫害?!渡衽畟鳌匪鶎懙南页c智瓊的愛情就是被封建傳統勢力拆散的。兩人“克復舊好”的結局,既是青年男女不屈斗爭精神的體現,也是人們對理想幸福生活的憧憬。
總之,魏晉六朝人神戀、人鬼戀小說雖然形成原因不盡相同,但在共同的現實土壤和審美心理上形成了近乎相同的悲劇模式。其悲劇意蘊的挖掘,對于我們研究魏晉六朝社會現實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這正是這類小說最可貴的精華所在。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②張振軍著:《傳統小說與中國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6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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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寧宗一.關注古代作家的心態研究[J].文學遺產,1997,(5).
(孫芳芳,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