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三言”“二拍”中商賈小說及其所刻畫的商賈形象

摘 要：“三言”“二拍”是明代話本小說乃至中國古典通俗短篇小說中的翹楚，其中存在著大量為城市市民的主體——工商業者立傳的“商賈小說”，它們是中國商賈小說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商賈們的形象在“三言”“二拍”中被描寫展現得淋漓盡致。本文主要簡要分析這些商賈的觀念及其在當時的社會價值。

關鍵詞：“三言” “二拍” 商賈小說 商賈形象 淺析

一、關于商賈小說

中國的商賈小說已存在上千年了。商賈小說的淵源主要來自于先秦散文和早期的史書。其發展過程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魏晉六朝時期就已露出萌芽，唐代時期達到成熟，宋代為轉型時期，在明清時代形成了繁榮的局面。《金瓶梅》是明代長篇商賈小說最為出色的作品，“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則是短篇小說里最華美的樂章。

明以前商品經濟的發展較為緩慢，商人階層的地位及其財富積累有限。但明代中后期，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開始啟動，手工業和商業得到迅速發展，城市集鎮日益繁華。隨著國內市場的日益擴大、商品運銷量的不斷增加和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運河沿岸城市商品集散地和商人輻輳地的地位也日益突出。

經濟的發展引起思想文化的巨變。在商品經濟繁榮、資本主義萌芽誕生的歷史背景下，理欲之間的矛盾、對立、沖突也日益加劇。經商所帶來的豐厚利潤吸引著各個階層，使得經商人數大為增加。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士人一直是社會的核心，其言行舉止起到社會表率的作用，引導著世風。當時士大夫開始拋卻“君子謀道不謀食”的正統觀念，舍棄了孟子在《離婁下》中定下的“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的金錢收受與否的標準，重視現實的物質利益和物質享受，以致權貴階層中也貨殖成風。流風所至，整個社會出現了“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無游手之人，今去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經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的局面。“三言”“二拍”對這種情況的反映，體現在對運河流域的許多經商致富故事的描寫之中，刻畫了幾種不同類型的商賈形象：一是本非宿商，被迫從商后，靠偶然的機遇和運氣致富的商賈。如凌濛初《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中的王生的致富故事。二是本非宿商，主動從商后靠偶然因素致富的商賈。如《轉運漢巧遇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龜龍殼》寫的是明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州縣閶門外的文若虛的致富故事。三是偶然經商，靠高尚品質經商致富的故事。四是宿商之后，靠機智和協作青出于藍的故事。如馮夢龍《李秀卿義結黃貞女》寫明朝弘治年間天府上元縣的黃家小女黃聰的故事。五是無賴奸商，損人利己致富的故事。如凌濛初《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記賺原房》中衛朝奉的故事。

“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是對當時社會風氣的總體反映和真實再現。透過作品，我們可以了解當時的社會現實、商業大潮及商賈們的生活狀況。這些商賈小說為我們展示了當時社會經濟的繁榮局面?！妒櫇蔀╆I遇友》中寫到：

“說這蘇州府吳江縣離城七十里，有個鄉鎮，地名叫盛澤，鎮上居民稠廣，土俗淳樸，俱以蠶桑為業。男女勤謹，絡緯機抒之聲，通宵徹夜。那市上兩岸綢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遠近村坊織成綢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賈前來收買的，蜂攢蟻集，挨擠不開，路途無佇足之隙，乃出產錦綢之鄉，積聚綾羅之地。江南養蠶所在甚多，為此鎮處最盛。”

這是明代嘉靖年間江南小鎮場景的寫照，較真實地反映了明代資本主義的萌芽。而史書的記載相比之下則略為簡單了：“綾羅紗綢在盛澤鎮，奔走衣被遍天下。富商大賈數千里挾萬金而來，摩肩連袂。”晚明，景德鎮就已經是手工業異常繁榮的地方，“江西饒州府浮梁縣，離縣二十里許為景德鎮，官窯設焉。天下窯器所聚，其民繁富，甲于一省，余嘗以分守督運至其地，萬杵之聲殷地，火光燭天，夜令人不能寢。戲目之曰：四時雷電鎮?！薄兑晃腻X小隙造奇冤》對其的描寫與此可以相互映證：

話說這江西繞州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為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

《劉小官雌雄兄弟》里描繪宣德年間，河西務鎮的繁榮情形：

這鎮在運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之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余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

這些描寫都真實地反映出那一時期社會經濟生活中工商業普遍繁榮的局面。

二、“三言”“二拍”中商賈的處境及其觀念

“三言”“二拍”中的商賈生活在晚明特定的時代中。商人的經商條件相當惡劣：外出行商走的多是水路，身處江海湖泊之中，每遇狂風巨浪，則往往兇多吉少；商人絕大多數處于社會的下層，受“重農抑商”政策的壓制與他人的欺凌，個人財產甚至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行商須長途跋涉，許多地方更是荒無人煙，是強人出沒的地方，這就使得行商的生命財產安全受到了更為嚴重的威脅；他們必須別婦拋雛、忍受漂泊之苦，生活中充滿了悲苦。但商賈們卻并未此而畏手畏腳、裹步不前，他們崇尚“經商亦是本業”的新型職業觀念，信奉“重利勝于重名”的價值觀，努力實現自己的人身價值。他們影響著世人，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從而促進社會風俗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巨變。

以經商為立身之本的觀念是“三言”“二拍”中商賈小說所大力宣揚的。商人把經商作為立身之本，是因為人們在經濟上獲得獨立，進而才能在人格上獲得尊嚴?！缎炖掀土x憤成家》中的主人公阿寄是徐家的仆人，徐家家道衰落后，他在徐家三兄弟分家的過程中，被當作累贅分到了孤兒寡母的一家。他要“爭一口氣”，“不被人恥笑”，為了自己的人格尊嚴，同時也為了救孤兒寡母一家于窮困潦倒之中，他不甘老邁，認為“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幾轉，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倍！”“營運數年，怕不掙起個事業？”外出經商致富后，通過捐納令寡婦之子為監生，優免田役，躋身士人行列，一改門庭為縉紳。小說表明在當時可以通過經商來獲得財富，來謀得官位，光宗耀祖，從而贏得社會的認可和尊重，也就是承認了經商與讀書在人生道路上起著“異途而同歸”的作用。《汪信之一死救全家》里，汪信之自幼無依，被身為富貴的兄長撫養。他好強喜辯，在家常常與哥哥爭論對抗，為了不寄養于人，不受別人的氣，他終于立下誓言：“不置千金，決不返鄉”，走上了經商的道路。在異地他鄉開創了自己的鑄鐵器的事業，數年后成為一方豪富，并廣散資財，接濟四方之窮人。商賈們通過經商實現了個人的自立，贏得了良好的社會聲譽，這也表明了“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對以商業作為本業所持的稱頌態度。

“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對商人從事商業活動的褒揚在《李公佐巧解夢中言》中達到了最高潮。作品寫了謝家經商的巨富與規模：“兩姓合為一家，同舟載貨，往來吳、楚之間。兩家弟兄、子侄、童仆等眾，約有十人，盡在船內。貿易須濟，輜重充盈”。最后指出其家族“昭耀耳日”?！罢岩铡彼膫€字，刻畫出了巨富人家的氣派與聲勢，也說明商賈巨富之家足以與“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相抗衡。這里的商賈人家又何負于儒門仕宦呢？

當商人在社會中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群體時，其言行舉止勢必影響到當時社會風俗的改變?！叭浴薄岸摹敝械纳藤Z小說作為晚明的一面鏡子，形象地表現了在資本主義萌芽的沖擊下社會風俗的深刻變化。傳統人生理想講“立言、立功、立德”，追求讀書進仕的安身立命之道?！动B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中卻講道 ：“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舉反在次著?！贝藭r的商人們則背離了傳統的修齊治平的人生道路，欲意在經商逐利中實現人生理想?！盎杖艘驅Ｖ啬亲錾痰?，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和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受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這種“重利之念甚于重名”的風俗，在正統觀念看來是“士風卑靡”，是“習俗殊可笑”的。商賈小說里正面肯定經商的行為，把經商放在科舉前面，是與正統的“士農工商”觀念背道而馳的，也是為“商人重利”這個過去一直為社會輿論而不齒的行為給予正面的評價與充分的肯定。

當然，商人“重利”的價值取向如果不加以限制，如果唯利是圖的話，就會帶來災害，對個人，對社會都是十分有害的?！叭浴薄岸摹敝械纳藤Z小說一方面肯定了商人對利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對不擇手段，以滿足自己私欲的行為給予了嚴厲的譴責，并指出了商人謀利的正確途徑，那就是義利兼顧。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里海神曾在程宰面前變出了許多金銀財寶，程宰這個窮困潦倒的生意人，見了這么多的金銀，竟“心熱口饞，支手舞腳”，想據為已有。海神此時卻用筷子夾住一塊肉，擲在程宰的面上，問程宰：“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回答說：“此是他肉，怎么粘得在吾面上？”海神指著金銀說道：“此亦是他物，豈可取為已有？若目前取了些，也無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禍。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后來加倍喪去的，或連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這里的“非分之物”就是不義之財。在物質利益誘惑面前，如果拋棄了義、背叛了人性，也就完全走向了深淵。如《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正話中的程朝奉擁有巨萬家私，飽暖生淫欲，每遇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想勾引上手。當他看到以賣酒為生的李方哥之妻陳氏生得“豐姿動人”時，程朝奉便想：“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人，我拼舍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鉆營，不如明買！” 程朝奉送給李方哥三兩多重的一錠銀子。方哥見到銀子動了心，回家勸說妻子答應程朝奉的要求。陳氏說：“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舍得老婆養漢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拼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賬的世界，我們又不是什么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一番話說得陳氏動了心。這里雖然有對傳統道學辛辣的嘲諷，但又可見李方哥夫婦的見利忘義。事情的結局是陳氏死于非命，李方哥人財兩空，反落得被人恥笑的下場。

自古，商人往往就是奸詐、勢利的象征，正所謂“無商不奸”。但在“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中卻出現了一大批重情義、講信義具有儒雅風度的商人形象，如呂大郎、文若虛、程宰、程元玉等。《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云岡縱譚俠》中寫道程元玉一次販貨回家，來到酒店吃客飯，見一美婦也來打尖，“飯店中客人，個個顛頭聳腦，看他說他，胡猜亂語，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后來婦人因忘了帶錢無法付帳，受眾人嘲笑，又被店主扭住不放時，程元玉主動解囊相助，幫她付了飯錢。那婦人欲問其姓名，以便日后“加倍奉還”，程元玉卻說：“些些小事，何足掛齒，還也不消還得，姓名也不消問得?！倍藡D人是位劍仙，程元玉日后也因此躲過盜賊掠奪。這些商人不但“存心忠厚”，而且“重義行善”，重視友情，懂得與人相互扶持、患難相救。《呂大郎還金完骨肉》中的普通商人呂大郎偶然拾得白銀二百兩，他不僅沒有把銀子據為己有，而是通過仔細尋訪，把銀子歸還給了失主。誠信待人，拾金不昧，物歸原主。他的善行不僅幫助別人度過了難關，而且也為自己找回了失散多年的骨肉。幫助別人，成全自己，這就是對商人義行的回報?！妒櫇蔀╆I遇友》中的朱恩、施潤澤是以義為重，互助互濟的代表。《劉小官雌雄兄弟》里的劉公也是位樂善好義的商人。

另外，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商賈展示出的是一種珍惜真情，渴望自由的觀念，他們漠視貞潔，尊重人性。在封建社會，封建禮教的道德觀念嚴重地束縛著人的思想個性的發展，程朱理學的興起，更是殘酷地扼殺了人的天性。這種扼殺對于女性尤為殘酷，女性的自由，尤其是在婚戀方面的自由蕩然無存。晚明“男女大防”發生崩裂，人的自我意識得以蘇活滋長。重視人性有其合理的之處，當其發展到了“縱欲”的程度，“放蕩”之風愈刮愈烈時，就會造成整個社會的“人欲橫流”?！叭浴薄岸摹敝械纳藤Z小說一方面肯定了“人性”的需求，表現了尊重人性的一面。同時，對商人縱欲的一面，也給予了無情的批判與揭露。

三、 小結

伴隨著晚明社會經濟的繁榮、新思潮的興起、商人意識的形成，在充分吸取前代商賈小說的藝術精髓的基礎上，“三言”“二拍”中的商賈小說也迎來了繁榮的局面。它多以城市生活與商業活動為主要背景，以商人的戀愛婚姻、家庭生活等為主要題材，它關注商人及其妻女的悲歡離合，表現他們經商的艱辛勞頓與風險以及他們之間的情感糾葛。晚明，在荊榛叢生的商旅中跋涉的商人們以商業為自己的本業，以自己不屈的毅力，向固有的社會觀念提出了挑戰，與日漸腐朽的封建傳統勢力相抗衡。他們在經商的活動中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贏得了社會的尊重，這是對傳統“重義輕利”、“重儒輕商”觀念的超越；他們有著對美好生活的熱切向往、對理想愛情的不懈追求。他們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縛，并沖破封建權勢、門第的羈絆，超越貞節道德的規范，追求真正的幸福生活。同時他們亦有著對富貴榮華的艷羨，對風浪艷遇的企望渴求，具有濃厚的市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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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慶海，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