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可以怨”與“不平則鳴”說在一定程度上都指出了文學作用于社會的功用,但后者的內涵更加豐富;個人抒情色彩更加突出;而且對文學本身的關照更多。本文試從這三個方面對二者進行比較。
關鍵詞:詩可以怨 不平則鳴 異同
“詩可以怨”語出《論語·陽貨》。對于它的理解,孔安國注曰“怨刺上政”。朱熹注“怨而不怒。”孔穎達疏為:“《詩》有君政不善則諷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可以怨刺上政。”[1]由此可知,“詩可以怨”側重詩的尚用,即為政教服務的功效。當然,后世對這一理論做了進一步的拓展和解釋。在《毛詩序》,班固的《漢書·藝文志》,唐孔穎達《詩大序正義》及鐘嶸的《詩品》中又含有“哀樂之情感,歌詠之情發”[2]的意思,這一儒家傳統詩論對唐代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毫無例外的有所影響,然而此二者又在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等諸多方面不同而有所側重,下面就對其二者所含內容的界定;表現形式的差異及對文學本體的關照程度三方面進行具體的論述。
一
“詩可以怨”多“托思已怨”,有“楚臣去境,漢妾辭宮”[3]的悲慨,感情傾向較單一,可是對“不平則鳴”說的理解卻歷來有所爭議,有一種觀點認為韓愈的“不平則鳴”僅僅指內心的憤激與窮途失意時的牢騷,不包括歡樂在內。如清代的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說:“藏過棄才,則國家之盛可卜。極得體。但吾終疑‘不得其平’四字與圣賢善鳴國家之盛處。終不能包含。此韓子之文尚未與經為一耳。”[4]而另一種觀點認為二者兼而有之。倘認真讀完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所舉的“善鳴者”中,夔、伊尹、周公、李斯、相如等人,均處盛世,應知其該“鳴國家之盛”[5],至于五子之歌、屈原之辭,蓋怨恨生也。由此可知,“不平則鳴”非全是怨詞。其次韓愈在《送高閑上人序》中說:“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6]這不平則書蓋同“不平則鳴”,有喜有樂。因此,對這里的“不平”的理解,錢中書先生所說有一定道理:“韓愈的‘不平’和牢騷不平并不相等,它不但指憤郁,也包括歡樂在內。”[7]再者,對于韓愈“不平則鳴”包含歡樂和哀怨這兩方面內容的認定還可以從《送孟東野序》中所打的比方分析得之,其文曰:“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8]這里風喻外在的社會環境,其可為和暢之惠風,叫人心曠神怡,也可為凜冽的寒風叫人饑寒刺骨,風之不同,草木之鳴自然不同,與人同理,故既可以鳴個人悲苦窮愁的沉郁,也可以鳴“謾卷詩書喜欲狂”[9]的激昂。宋代黃庭堅的詩句“與世沉浮為酒可,隨人憂樂以詩鳴”[10]概括較為全面。而“興廢系乎時序,文變染乎世情”[11],“四時之相推奪,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12]因此,四時交替之際,“至于王道衰,禮儀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13]所以此時怨聲大作,聲宏而遠,“天下興亡,匹夫有責”[14]的仁人志士之音慷慨悲切,是故“亂世之音怨以怒”。即便有雅頌之作,也如《舊唐書·鄭潭傳》所寫:“夫《詩》之《雅》、《頌》,皆下刺上所為,非上化下而作”。這時,詩中之“怨”與不平之“鳴”便又疊而為一,發揮詩之“美刺”作用,以起到“救濟人病,裨補時缺”[15]之用。
二
由上而知,“詩可以怨 ”與“不平則鳴”說都講詩的社會功用,但“詩可以怨”更強調“主文而譎諫”[16]的美刺,而“不平則鳴”則側重與表現作者的思想感情,強調抒情言志的一面,且二者到達政教的路徑也不盡相同。“詩可以怨”直奔主題,作詩的目的性很強,社會現實意義很突出,如屈原所作。“是時周室已滅,七國并爭。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之,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上陳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懷王。……又作《九章賦》已風諫,卒不見納,不忍濁世,自投汨羅。”[17]當然,這兩種詩論功用的表現差異也與文學自身所處的發展階段和詩論提出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孔子提出詩的“興觀群怨”說的時代,文學、 德行、政事等尚密而未分,詩具有明顯的社會外交、指物稱事的功效,所以決定了詩的政治色彩鮮明。而到韓愈“不平則鳴”說的提出,文學已經經歷了魏晉南北朝的自覺時代,詩論家上承“詩言志”的傳統,又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18]的主張,對文學本身和創作主體的個性有了進一步的重視;況且韓愈所處的時代背景,也對其“不平則鳴”詩的提出提供了土壤。當時,盛唐已成為輝煌的過去,大歷詩人們經歷了“安史之亂”的變遷,已失去昔日的美夢,繁華落盡后的空虛與感傷形成一個沒有理想與逃匿現實的時代。德宗朝的中興,使韓愈等人又萌生幻想,從思想到文治武功各個方面匡濟時俗,拯救時局,在詩歌方面,也試圖積極改變大歷衰弱的詩風,他論詩不像元白一樣客觀的怨刺上政,功利色彩極其鮮明,提倡“文章合為時而作,歌詩合為事而作。”[19]如同平面鏡般反映現實之影,而是如濾鏡一樣,通過活生生的個性鮮明的詩人個體,抒情言志,把“文以載道”與“不平則鳴”二者融合無間,以生動崎嶇的文字反映詩人心聲,并為其吶喊開道。因此,“不平則鳴”說較偏重個人的情感,有更多染乎時世風情的個性化的傾向,而往往這一典型的“個性”代表著一群人或一個階層的心態。如這些“不平者”若以“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20]不平者鳴之相和,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所處的時代,或顯或隱的起怨刺上政的目的,但在表現形式上卻有多樣化的特點,內容也更為豐富。姑且以大歷詩人為例論述之,前面已提大歷的時政,由“安史之亂”的爆發,處于其時的詩人從盛唐的渴慕建功立業的幻夢中驚醒,一切都今非昔比,朝廷本身地位下降,內受制于權奸內宮,外受制于藩鎮,文人依才上進之路被阻塞;因藩鎮勢力增強,武夫悍將地位得以上升。文人不再如李白一樣傲視權貴,平揖王侯,盛唐詩人為了建功立業走向邊塞,而中唐詩人卻為了生計,尋求晉身之階走向邊塞。再者,文人人格較之盛唐有了高下之別,也不如杜甫一樣直接揭示權貴的腐朽,由于生計的艱難,不得不屈從于權貴,但大歷詩人對社會人生的體驗比初盛唐更真切、更真實,他們生于憂患之際,長于戰亂之中,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少了幻想,多了實干。又因內憂外患,國運維艱,愛國之情更加深摯,所有這些身世背景,激蕩著士人的心靈,寫日常生活細事,自然風物和羈旅愁思,都染渡了生不逢時的冷漠寂寥情調與隱逸情懷,這無不是當時社會的折射。
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詩人是時代的歌手,個人的不平則鳴往往能概括一代人的心聲,詩人不平則為世之不平,不過顯之于個人的言語罷了。如阮籍、嵇康、陶淵明的與世不協或掛冠歸田等。究其原因,則在于其個人的憂世之情深摯所致。韓愈在《送王秀才序》中說道:“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于是托而逃焉者也。”[21]
總之,“不平則鳴”是無數個體浸染乎世情后,“有不得已者而后言”[22],把詩人之“怨”更加具體化,形象化,而作用于上政的功用是相同的。
三
“不平則鳴”說較“詩可以怨”在重視社會效用的同時更加注重詩歌本身的藝術特性,在《送孟東野序》中,韓愈就魏晉以后的文學表達了不滿之辭:“其下魏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究其善者,其聲輕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肆以弛,其為言也亂雜也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23]“善鳴”的提出說明韓愈把詩的藝術性與思想性提到相同的高度,使詩的獨立的審美特性在載道的同時未被忽視,韓愈從外在形式上反對“聲輕而浮,節數以急”[24]而提出養氣說,也就是文氣的暢達而藹如,即從容不迫,“氣盛則文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25]從內容上反對“其辭淫以哀,其志肆而弛”,從而提出“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其根而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燁,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26]這些都表明韓愈論詩論文主張風律外彰、體德內蘊、形式與內容并重,他既把孔子文學觀中的尚用與尚義巧妙的結合,又把論文以道與論文以神融化無間。
另一方面,“不平則鳴”說還揭示出一個重要的論題,即文學的來源問題。此說認為文學來源于生活的真實體驗。“郁于中而泄于外者,”“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明李贄讀了司馬遷“發憤所為作”,感慨說:“由此觀之,古之圣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也。雖作何觀乎!”[27]由此,我們就較易理解韓愈在《荊潭唱和詩序》中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音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28]的原因了。清張煌言認為:“蓋詩言志,歡愉則情散越,散越則思致不能深入,愁苦則其情沉著,沉著則舒籟發聲,動與天會。故曰:‘詩意窮而后工。’夫亦境然也。”[29]
總之,“不平則鳴”不一定非要鳴激憤之辭,也可發激揚之慨。但不可否認,“高才無貴士”“詩窮而后工”是有一定的現實根據的。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講到馮衍時說:“茍文通雅好辭說,而坎凜盛世。《顯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黃淮《省衍集序》也說:“先儒論詩以為窮而后工。近古以來,若李白,杜甫,柳子厚,劉禹錫諸名公其述作皆盛于困頓郁抑之余,至今膾炙人口。”因而,“不平則鳴”說也在客觀上顯示了文人士子之不幸,其在鳴“國家之盛”與“思愁其心腸,鳴個人之不幸”[30]的互為消長中,不是說教般的,而是實實在在的達到文以載道。
注釋:
[1]何晏等.論語注疏[M].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班 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鐘 嶸.詩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何 焯.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6][8][12][21[22][23][24][25][26][28][30]馬茂元整理.馬其昌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錢鐘書.七綴集[M].北京:三聯書店,2002.
[9]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13][16]張少康等編.先秦兩漢文論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14]顧炎武.日知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5][19]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7]班 固.楚辭·離騷贊序[M].四庫叢刊本[M].上海店,1989.
[18]陸機著.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20]王夫之.船山遺書[M].北京出版社,1999.
[27]李 贄.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全傳[M].北圖社古籍影印室,2004.
[29]張煌言.張蒼水集[M].北京:中華書局,1959.
(石瑰碩,甘肅蘭州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