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魯迅小說中的意象世界

摘 要：魯迅的小說具有豐富復雜的意象世界，這些意象可以分為記憶性意象和聯想性意象，并在此基礎上生發出體驗意象和象征意象。它們共同聯結組合成為獨具魯迅特色的意象世界，表現出魯迅反封建反傳統反文化的思想內涵。

關鍵詞：魯迅小說 意象世界

魯迅從1918年寫《狂人日記》開始，到30年代，共寫了三本薄薄的小說集，這就是《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三部集子共收小說33篇，若加上1911年寫的文言小說《懷舊》，也不過34篇。但就是這數量不多的小說卻確立了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無可非議的崇高地位。

1898年，魯迅帶著對周圍環境極為復雜的情緒感受離開了家鄉去“逃異地，走異路，尋求別樣的人們”。①從南京求學開始，魯迅陸續接受了一些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其中以進化論、個性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較為突出。他之所以選擇進化論，是因為他強烈地感受到古老的中國停滯不前帶來的災難性危機；選擇人道主義，是因為深刻地感受到中國傳統封建文化的罪惡在于是一種“吃人”的文化；他選擇個性主義，則是由于他感受到國人自我意識的匱乏。在魯迅的小說、雜文和其它文體的作品中，寫了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在封建主義壓迫下不能像人一樣的活著的悲劇，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的作品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雹谟捎隰斞刚驹凇拔逅摹睍r代中外文化交相對流的匯合點上，由于魯迅中外文化學植根深，也由于魯迅深邃的思想家的素質，特別敏銳的藝術家的品格，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既包含著博大深邃的思想認識因素，也包含著大量非單純思想所能完全包容的藝術直覺和藝術意象。

對作家來說，藝術和審美中的想象不是胡思亂想，而是把“過去”或“未來”的事附著當下眼前的“對象”之中。意象是一種內在的事物，意象又具有情感內容?！八^‘意象的世界’并不是純精神的世界，而是‘作品’表現了不同于當下現實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藝術’與‘生活’的關系是兩個‘自身’的關系，也就是兩個‘世界’的關系。”③在魯迅的小說中，藝術意象主要可分為記憶性意象和聯想性意象。在魯迅的記憶性藝術意象里，首先是關于自身生活經歷的意象，令人窒息的傳統教育方式，中醫的騙人伎倆，比他高一倍的當鋪柜臺以及來自柜臺后邊的侮蔑的眼光，這種人與人間關系的冷漠，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從不同的角度反復描寫，由此可見這種人與人之間冷漠的關系對魯迅刺激之大。隨母避難時在鄉下所遇到的農民的熱情好客，農家孩子的質樸純厚以及農民生活的痛苦，深切地感受到農民的可愛和他們的不幸。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半多是描寫農民，就其對農民生活狀況反映的深刻與準確上講，很難有人與他相比。其次是對所見所聞的事件與人物的記憶意象。這類意象涉及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區域，讓他比一般人更能體會到上層社會的虛偽奸詐，下層人民群眾輾轉掙扎的艱辛與不幸。比如關于“狂人”的意象的來源就是這樣。1916年10月魯迅患精神病的表弟阮久蓀到北京，他患的是“迫害狂”癥，總臆想周圍所有的人都要害他。魯迅后來設法送他回紹興老家去休養，這樣，魯迅心目中就有了最初關于狂人的意象。再加上當時許多革命者如章太炎等被社會上一些人稱為“瘋子”的事實，這樣，單純病理意義上的狂人和反對封建主義而誣稱為“狂人”的革命志士通過魯迅的藝術聯想被深刻地聯系起來，并有機地統一在《狂人日記》中狂人和《長明燈》中瘋子的形象身上。魯迅的記憶性藝術意象還包含有從中外歷史典籍中所獲得的意象。他深厚的中外文化積淀，決定了他對中外歷史文化典故、事件和人物能夠通過借鑒、改造，創造出具有新穎內容和意義的藝術意象來。但個體的豐富的意象片斷還不足以構成完整的藝術作品，真正的藝術作品必須依靠眾多的藝術意象相互聯結，在基礎意象的前提下發揮聯想，形成豐富的藝術意象序列，這類意象可稱之為聯想意象。在《彷徨》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身上，據王瑤先生研究有魏晉時期阮籍的影子，寫魏連殳的“古怪”從對祖母的送殮開始，“寫他在別人虛偽的拜哭中‘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到大家想走散的時候，‘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④這里魯迅用藝術的創造力把歷史意象和現實意象聯結起來并融為一體，在魏連殳的身上融入了魯迅本人對生活的一些實際感受，讓人體驗到魯迅深刻的孤憤情緒。在《藥》中華、夏兩個家庭的悲劇，讓人聯想到華夏民族內部的歷史的民族的悲劇。作品中的夏瑜的形象，因為丁字街頭的破匾上有“古囗亭口”四個黯淡的金字，自然讓人想起秋瑾犧牲的“古軒亭口”。在夏瑜與秋瑾間架起了聯結的橋梁。

從藝術創造心理的角度去觀照魯迅的藝術意象，又可作出另類性質的判斷，這就是體驗性意象與象征性意象。他的體驗性藝術意象是對過去生活的記憶意象反復熔鑄沉淀而形成的。他在談到他的小說創作時說：“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會用這事實，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⑤魯迅用這樣的方法形成了意象組合，當他在反映自身生活經歷為內容的意象時，在遵照生活真實的基礎上，突出強調作品的主觀抒情色彩，這樣意象中的情感因素便占到了突出的地位。魯迅曾說“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產生了一個傳統文化“吃人”的意象，狼子村打死惡人后挖出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大哥講書時說過的“易子而食”；“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從徐錫林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他所暴露的世界不是偶然局部的現象，而是籠罩在整個社會的一種常態，這個意象顯示了幾千年封建傳統的本質。在《吶喊》、《彷徨》的一些作品中那些知識分子題材的作品，就融入魯迅本人一些生活經歷，也更多地融入了他本人的情感體驗。而象征性意象又超越了具體的形態帶有整體的情緒性的特點?？滓壹旱男蜗笠彩怯猩钤偷?，這個人叫孟夫子，據孫伏園和周作人回憶，他的行為的很多地方都與小說中孔乙己接近，也喜喝酒，也替人抄書，最后這樣一個舊時代的知識分子竟被封建思想“吃”掉了。魯迅站在反對封建思想文化的高度，徹底暴露出一個善良的靈魂如何落到窮困潦倒的可悲境地。魯迅的《故事新編》以神話傳說的歷史事實為題材，融進現代生活的細節把它變成了帶有鮮明符號性和廣泛象征性的寓言體小說藝術作品。把神話世界和世俗世界聯系起來，把歷史和現實聯系起來，并從這種聯系中提煉出了具有廣泛象征寓意的藝術意象。女媧的創造活動已經成為人類偉大的創造實踐活動的象征，她所遭受到的來自“小東西”們的褻瀆，也成為仁人志士們進行偉業時來自各方面的攻擊的象征。《奔月》不是寫后羿的豐功偉績，而是描寫這位神話英雄射日后的孤獨心境。而《鑄劍》是在眉間尺為父“復仇”的情節的框架下，寫眉間尺告別自己性格上的柔弱，在宴之敖的幫助下完成了復仇大業。魯迅正是通過對眉間尺內在精神世界的深入解剖，表現了他的轉變過程。而黑色人的思想、性格乃至行為特征，都與魯迅有相似之處。與《吶喊》、《彷徨》相比，《故事新編》中更多地融匯了魯迅本人的身影，為所可能包含的象征性藝術意象深入挖掘神話和歷史人物最重要最基本的藝術特征。

魯迅是在傳統文化非人道、反人道的意義上提出反傳統的問題的，數千年積累下來的中國傳統文化本身是封建性糟粕和民主性精華并存的內容極為復雜的思想文化體系，在魯迅的觀念里，傳統文化的全部罪惡就在于它是一種“吃人”的文化。魯迅心目中形成的具有深刻意義的藝術意象，以及由不同的藝術意象所形成的不同方式的組合而構成的意象世界，符合中國封建性社會關系的本質，符合中國封建傳統文化的本質，也符合傳統文化思想下苦苦掙扎的國人精神狀態以及魯迅對它們的痛苦和深刻體驗。

注釋：

①魯 迅．吶喊·自序[A]．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②⑤魯 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③葉秀山．思·史·詩[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④王 瑤．論魯迅作品與中國古典文學的歷史聯系[A]．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集[C]．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呂繼紅，河北省邢臺學院初等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