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趙氏孤兒》是我國古典悲劇的杰作,劇中趙氏孤兒可不可以不復仇?本文從家庭文化,復仇的人性基礎,創作者的心理因素一一加以分析,從而表明了不復仇的《趙氏孤兒》就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土壤和作品的時代特色,所以,趙氏孤兒的快意復仇是必然的。
關鍵詞:趙氏孤兒復仇家族 劇作家 心理
《趙氏孤兒》亦叫《冤報冤趙氏孤兒》或《趙氏孤兒冤報冤》,故事最早見于《左傳》,《國語》《說苑》《新序》都有記載,都沒超出《左傳》的記載,《史記》所記時間、地點、人物都有了很大的變化,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就是在《史記》的基礎上,略采《左傳》加工而成的,劇本寫屠岸賈與趙盾不和,屠派人刺殺趙,未成,又訓神獒咬盾,趙被人救走后,屠又讒于靈公,殺了趙盾一家三百口,駙馬趙朔也未能逃脫魔掌,公主生下遺腹子后將孩子交給門人后也自殺。在韓厥、公孫杵臼、韓嬰等人不惜生命的幫助下,趙氏孤兒長大,終于復了仇,“奸賊全家全滅亡,賜孤兒改名望。襲父祖拜卿相,眾義士各褒獎。”正應了中國的古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
劇中長大成人的趙氏孤兒,面對家仇時,他的復仇意識是果斷而決絕的,他在聽了程嬰泣血般傾訴他的身世后,他頓時就氣暈了,“兀的不氣殺我也!”“我拼著生擒那個老匹夫,只要他償還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屬。”“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還他九族屠?!薄罢怂穪泶笥∫活w,剝了他花來簇幾套服……把鐵鉗拔出他斑斕舌;把錐子生挑他賊眼珠,把尖刀細剜他渾身肉……”這里足以可見趙氏孤兒面對家仇時的憤恨了。看到這里,有人不禁產生疑問:趙氏孤兒是屠岸賈當作親兒子般一手帶大的,屠岸賈甚至想:“就著我這孩兒的威力,早晚定計,弒了靈公,奪了晉國,可將我的官位都與我的孩兒做了,方是平生愿足?!笨梢娝麑︷B子的厚愛了,趙氏孤兒對養父其實也是情誼深厚的,“俺父親英勇誰如,我拼著個盡心兒扶助?!蹦敲?,趙氏孤兒聽了程嬰的敘述后,立刻像變了一個人,與屠岸賈恩斷義絕,是否有點不合常人情感邏輯?還是劇作家在這里沒有處理好,缺乏應有的鋪墊?其實,深究其中的文化因素,并不難理解,促使趙氏孤兒全然不顧屠岸賈的養育之情,滿腔充滿復仇的火焰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家族意識與復仇情結,而后者其實也基于前者——家族意識以及作為人的人性基礎。
家族意識更確切的表現在家庭中。家庭在傳統中國人的觀念中不僅僅是一個生存的場所,個人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是人的精神家園和情感歸宿,所以,家庭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占據非同尋常的位置,孫中山說:“中國人最崇拜的是家庭主義和宗族主義,沒有國族主義,……”日本學者也指出:“中國人的家族意識的堅固性甚至比萬里長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中華民族的家庭主義觀念長盛不衰,歷久而彌堅,……”家的價值遠遠超出了個體自身生命的意義,這種意義首先來源于人們對家庭生存的依賴。原始農業社會,家庭成員必須依靠群體的共同努力,方能獲得食物,因此人們自然對這個群體產生了自覺不自覺的認同意識,當自己的家族物質利益或精神榮譽受到損害時,個人都別無選擇地加以維護,有時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后來,雖然群居生活結束,人們不再需要一起勞作也能生活了,但對家的這種依賴情感卻保留了下來,所以一族的人要修族譜,維護家族的思想,維系家族傳統,推行道德規范,鞏固父系傳承,強化祖先崇拜,確立敬宗法祖觀念。祖先崇拜是家族制度的精神支柱,所以還要修宗祠,祠堂是家族祖先的家,是祖宗神靈聚居之地,是最神圣的地方,祖先是家族成員精神上的支配者,他能護佑后人,給予后人所想要的一切。
基于以上的分析,我們就不難理解趙氏孤兒的思想轉變之快了。倫理道德上,他從小接受的是程嬰給他的儒家教育,(這一點是肯定的,從程嬰的為人處事就可以看出)而家族意識、家族主義正是儒家文化的核心之一。家族至上,家族利益高于其他利益,親族聯系重于其他一切聯系,每個人只是家族中的一分子,他必須凡事從大處著想,為集體著想,為家族著想,甚至不惜犧牲自己。每個人不是為自己活的,更多的是為了整個家族,所以當他看到程嬰的畫卷得知慘死的人是自己的祖先,甚至是自己的父親母親時,由家族意識延伸出的親情、家族的榮辱感以及個人在家族中應當承擔的責任在他的心中完全占了上風了,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復仇。而且,按照傳統的觀念,子報父仇是天經地義。子報父仇方為孝,而孝,也是儒家道德的根本,《孝經》說:“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彼?,是趙氏孤兒所受的教育,是整個社會的文化背景底蘊促使他毫不猶豫作出了選擇。
當然,復仇情節的產生還有人性方面的原因。復仇是受侵犯的個體出于本能對侵犯者的一種抗爭和反擊,是防止繼續遭到侵犯,保護自己的行為反應。所以,對于復仇,人類是有著本能的意識和自覺,對于復仇的行為又有一種觀念性和意識形態性的追認,即道德和正義的認同,人們總是在情感心理上將復仇當作一種正義的道德行為,是善的表現,這就是復仇的人性基礎。從趙氏孤兒來說,是不存在對復仇道德與正義的認同的,因為事實很清楚,他是代表正義的一方,這更增加了他復仇的籌碼,反而是假如他不復仇的話,那是不正常的了,將遭到世人的數落和心靈的折磨。如程嬰所說的:“怨恨至今猶未報,枉做人間大丈夫?!?/p>
趙氏孤兒可不可以不復仇?通過以上的分析,答案是顯然的了,但是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者紀君祥也不可能讓他不復仇,為什么?因為紀君祥想通過趙氏孤兒發泄自己的仇恨情緒,以求內心的平衡。紀君祥是元朝人,元代鐘嗣成所著《錄鬼簿》將紀君祥列入“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所有編傳奇于世者,”說他是“大都人,與李壽卿,鄭廷玉同時?!崩顗矍渥鲞^文散官將仕郎,除縣丞,是八品官,當為至元后全面實行文武散官制度之后的人,所以,紀君祥也應是雜劇鼎盛時期的人物。這時期的元雜劇家們屬于非常獨特的一群,他們的生活是窘迫的,他們的人生經歷是痛苦的,他們眼睜睜看著久久崇仰的事物忽然被破壞,心目中圣潔的偶像忽然倒塌,他們的心理失去了平衡了。所以,尋找一種歸屬感成了必須。但是,異族統治的社會能給大漢的儒士們一種歸屬感嗎?回答當然是否定的,九儒十丐,儒生竟然和乞丐成了差不多一類的人,漢人在異族的官府里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被擠在了政權之外,中國傳統文人大都以明道救世為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往往以道的承擔者自居、自持、自重,理所當然的要參與時代的社會政治。但是時代變了,元雜劇家在迷茫中痛苦。政治歸屬中的失敗之后,很多無奈的元雜劇家只得把目光轉向了自然,轉向傾斜的人生,他們在紅塵中放浪,在山林中隱逸,企求尋求心靈的歸屬,“山間林下,有草舍蓬草幽雅,蒼松翠竹堪圖畫,近煙村三四家。飄飄好夢隨落花,紛紛世味如嚼蠟,一任他蒼頭皓發,莫徒勞心猿意馬。自種瓜,自采茶,爐內煉丹砂??匆痪淼赖陆?,講一會魚樵話。閉上槿樹籬,醉臥在葫蘆架,盡清閑自煞?!保▎碳赌蠀巍び窠恢Α罚┻@里,我們確實看到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王維幽簧獨坐,其中體現出的閑適心境不是十分悠哉悠哉嗎?是的,山林隱居,求仙學道,對于元雜劇家心理調節,的確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寄托著他們失落在功名富貴中的靈魂。然而,事實呢?他們受著極大的煎熬,“冠世才,安邦策,無用空懷土中埋?!彼麄兊挠洃涍B接著過去,他們的心火仍在燃燒,終于,他們找到了排解的途徑,他們用手中生花之筆,敘述自己的理想,負薪買米的朱買臣日夜縈懷的是“我直到九龍殿里題長策,五鳳樓前聘壯懷,金榜親將姓氏開,敕賜宮花滿頭戴?!备F困潦倒的蘇秦對老父老母夸說:“三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青宵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而在劇作的結尾,這些主人公,幾乎無一例外的都如愿以償,從這些主人公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創作者的影子。劇作家們也通過手中的筆傾訴不滿,發泄憤憤不平,他們要找回現實中的失重感,所以,借用主人公之口,抨擊現實,痛斥統治者,厄運的主人公最終一定是復仇成功,獲得原該屬于他的一切。這實際上也是創作者的心理投射,快意復仇的那種快感無意間給了作者一種心理上的滿足,彌補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所缺。今天,能找到的關于紀君祥的資料已經不多了,但通過群體的分析,我們不難了解處于世俗生活中的紀君祥處于什么樣的境地。同樣,他也是通過趙氏孤兒的快意復仇來達到某種心理上的平衡。這是元劇作家的悲哀,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以上分析可知,趙氏孤兒的復仇根植于中國傳統的文化基因和劇作家深藏的心理因素,不復仇的《趙氏孤兒》就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土壤和作品的時代特色,所以,趙氏孤兒的快意復仇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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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秀紅,江蘇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