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的潛臺詞解讀

摘 要：戲劇《雷雨》中豐富的潛臺詞作為一個重要的戲劇元素，在刻畫人物性格，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推進戲劇沖突方面起到無可替代的作用。本文通過對劇中潛臺詞的分析解讀，提出對《雷雨》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和藝術技巧方面的新看法。

關鍵詞：雷雨 潛臺詞 解讀

《雷雨》是中國話劇史上的一部杰作。作品描寫了周魯兩家人由于血緣糾葛和命運巧合而造成的矛盾沖突。作者以性愛與血緣的倫常糾葛來展開戲劇情節，明顯受到古希臘悲劇和易卜生戲劇的影響。不過曹禺曾為《雷雨》寫過一篇序言，認為“《雷雨》所顯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天地間的‘殘忍’”。《雷雨》所展示的正是身處各種復雜關系中的凡俗的人的苦難和掙扎。

戲劇的對白貴在包含豐富的潛臺詞，潛臺詞就是深藏在臺詞之中的真正含意，也就是演員所扮演的角色雖然嘴上未說，但心中已想；或嘴上這樣說，而心中卻那樣想；或嘴上已說完，而心中意未盡。潛臺詞表現出說話者的真正意圖、真正動機，它常常借助舞臺提示并通過演員的表演而讓觀眾體味、咀嚼不盡。例如對白表面上說的是愛，實際的含義可能是“恨”、“愛恨交加”，或者是表達蔑視、冷漠等等。曹禺處理戲劇沖突，能深入劇中人的內心世界，或者表現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心靈交鋒，或者刻畫劇中人內心的自我交戰。表面的爭執、外部的沖突都包蘊了劇中人的內心交戰。一切外在的沖突、爭辯與日常生活場景，都是為了醞釀、激發與表現內心沖突。

第一幕周樸園大施一家之主淫威，逼迫蘩漪喝藥之后，有這樣幾句對白：

周樸園 （看表）還有三分鐘。（向周沖）你剛才說的事呢？

周 沖 （抬頭，慢慢地）什么？

周樸園 你說把你的學費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樣？

周 沖 （低聲）我現在沒有什么事情啦。

周樸園 真沒有什么新鮮的問題啦么？

周 沖 （哭聲）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媽的話是對的。（跑向飯廳）

周樸園 沖兒，上那兒去？

周 沖 到樓上去看看媽。

周樸園 就這么跑了么？

周 沖 （抑制著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樸園 去吧。

周沖沉浸在父親對母親濫施淫威的震驚和屈辱之中，一時回不過神來，當周樸園問他此前提出來的學費問題時，他已經意識到母親的話是對的，“你忘了你父親是什么樣一個人啦！”周樸園專橫而偽善，他不允許任何人違抗他的意志，處處用封建倫理來維護自己的家長地位。周沖剛剛親眼目睹和印證了父親的剛愎、霸道和專制，自己心目中的慈父展露出真面目，所以他低聲回應：“我現在沒有什么事情啦。”這句話里的潛臺詞很豐富，既有對父親的失望，也有自己理想破滅的苦澀。他已然明白，即使把學費的事對父親說出來，父親也決不會同意，很可能還會招來他的一頓訓斥。周沖把自己的學費分一半出來供自己心儀的四鳳讀書的美好愿望落空了，他的美與愛的幻想世界一下子崩塌了。

在周樸園的眼里，十七歲的周沖還是一個不通世事的頑皮孩子，會經常玩一些“新鮮的”花樣，所以他會問周沖：“真沒有什么新鮮的問題啦么？”當兒子不愿作解釋且帶著哭聲離開時，他當然莫名其妙，無法理解：“就這么跑了么？”周樸園搞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兒子不愿意跟自己敞開心扉，對自己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這句問話里我們還可以讀出這樣的意思：周樸園既是悲劇的制造者，也是這一切的承擔者，在周樸園身上，同樣凝聚了人的悲劇命運。這個復雜的人物一樣具有普通人的感情，希望擺脫空虛孤獨，希望自己的家庭充滿天倫之樂，希望得到子女的愛和尊重。

我們再來看緊接著周沖下場后周樸園與大兒子周萍的一段對話：

周樸園 （突然抬起頭來）我聽人說你現在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 萍 （驚）什——什么？

周樸園 （低聲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停）——對不起你的母親么？

周 萍 （失措）爸爸。

周樸園 （仁慈地，拿著萍的手）你是我的長子，我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停，喘一口氣嚴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里很不規矩。

周 萍 （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周樸園 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

周 萍 （失色）爸！

周樸園 公司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窩里鬼混，尤其是這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

周 萍 哦，（喘出一口氣）您說的是——

周樸園 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說實話！

父親的突然提問讓周萍驚慌失措，周萍下意識地認為“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是指自己與后母的不倫關系，他從來沒有設想過父親會發現事情的真相，而父親卻“窮打猛追”：“你知道你現在做的事是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對不起你的母親么？”這樣的責問是周萍無法承當的，這時的周萍只恨入地無門，在父親的步步緊逼下，他幾乎瀕臨崩潰。而周樸園當然無從知曉長子的罪孽，他只不過是以一家之長的身份責備周萍的不上進。當周萍明白了父親的本意之后，“喘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不管怎么說，承認“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之類放浪形骸的過失還不那么沉重。從這段戲里，我們也可以看出周樸園在家里的絕對權威，這種威信不僅僅是嚴厲的，也有仁愛的成分，有一點人情味，他發現兒子不上進，頹廢墮落，就在他媽媽的照片前教訓他，“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我們可以說“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 也正是周樸園的肺腑之言。周萍的怯懦和軟弱無奈在這里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第二幕周樸園和侍萍（魯媽）三十年后的第一次見面場面的對話相當精彩，侍萍進了周公館的客廳不久就察覺到自己來到了周樸園的家里，而當客廳里碰巧只有她與周樸園時，她本可以一走了之，或者堅持不公開自己的身份，然而，她沒走：

周樸園 好，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

魯侍萍 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眼淚要涌出）老爺，您那雨衣，我怎么說？

此前樸園對侍萍的三次問話目的性很強，“你——你貴姓啊？”“你姓什么？”“你是誰？”這三句話都是為了確定侍萍的身份，一次比一次語氣重。他們回憶三十年前無錫的事情，樸園慢慢發現，這個女人對自己的前妻的事情了如指掌，不由得一步步地懷疑她的身份，當他聽到那個人還活著的時候非常驚訝，忽然立起問“你是誰”，這說明他已經有些慌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事情到現在還有人知道，而且自己以為死了三十年的人似乎還活在人間，這種情況是他不愿面對的，所以他不想再繼續與面前這個“熟悉內情的同鄉”交談，讓她先下去。

而侍萍一步一步地啟發著周樸園去回想三十年前的事情，“老爺想見一見她嗎？”“老爺想幫一幫她嗎？”她不理會作為公館主人的周樸園“你先下去”的示意，情不自禁地不斷試探著他的態度，直到最后終于忍不住對他說破了自己的身份。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三十年前那段人生經歷對于侍萍來說是刻骨銘心的，而接下來的情節表明她與周樸園的相認并非為了報仇泄恨，或者索取補償，那么這種刻骨銘心只能說是出于愛情。當年與周家少爺的三年同居生活應該說是充滿幸福和甜蜜的，他們兩人的關系也不是階級壓迫，或者少爺誘惑丫環的關系。他們同居，生育，有自己的房間，而年輕的周樸園對她也不乏體貼關懷。我們來看認出侍萍后的周樸園的表白：

周樸園 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點。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了么？你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

魯侍萍 （低頭）哦。

周樸園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一切都照著你是正式嫁過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為生萍兒，受了病，總要關窗戶，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

魯侍萍 （嘆一口氣）現在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些傻話請你也不必說了。

從這些表白里我們可以看出當年侍萍受寵愛的程度，當年以悲劇收場的這樁愛情事件帶給周樸園的也是刻骨銘心的痛苦。周樸園后來的兩次婚姻都不幸福，第一個門當戶對的太太結婚沒幾年就郁郁而終，現在的太太蘩漪跟自己又是形同陌路。某種程度上來說，正因為對當年與侍萍的愛情刻骨銘心才導致了他后來的兩次婚姻的失敗，反過來我們也可以說，兩次失敗的婚姻也讓昔日的侍萍在周樸園的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所以他才會保留與侍萍同居時所有的家具擺設，甚至保留始終緊閉客廳窗戶的習慣，因為當年侍萍生孩子坐月子怕開窗戶。周樸園的這些表白不是虛偽，他沒有虛偽的必要，他表面上說保留那些習慣是為了“彌補罪過”，實際上更多的應該還是寄托對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的懷念。所以侍萍聽到這些話的反應是“這些傻話請你也不必說了”。

第四幕的開頭部分，蘩漪苦苦哀求周萍不要棄她而去：

周蘩漪 （懇求地）不，不，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不顧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熱烈地）只要你不離開我。

周 萍 （驚懼地望著她，退后，半晌，顫聲）我——我怕你真瘋了！

周蘩漪 （安慰地）不，你不要這樣說話。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點，你也知道我的。你什么我都清楚。（誘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著手，更誘惑地笑）你過來，你——你怕什么？

周 萍 （望著她，忍不住地狂喊出來）哦，我不要你這樣笑！（更重）不要你這樣對我笑！（苦惱地打著自己的頭）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為什么要活著。

蘩漪為了達到自己留住周萍的目的，甚至愿意“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她從頭到尾都不想放棄周萍。蘩漪“是一個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素來有些陰鷙怪異，時而斂聲息氣，時而瘋狂爆發，還有她那畸形的愛情、欲望的沖動，都帶著一種閃電雷鳴般的突發性和猛烈性。她不甘心為人擺布，厭倦了無愛的婚姻和冷寂陰沉的家庭，在形如枯井的心底卻跳躍著一絲如火的熱情，落到“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地步，在追求憧憬中的幸福的時候，恰恰將自己帶入了一個既毀滅著自己又毀滅著別人的處境。這個人物的深刻之處，在于她從又一個側面，揭示了這個家庭和社會，猶如一個封閉禁錮的黑匣子，是連一點人的自由都不可能的。人性被扭曲異化，對幸福的追求被扼殺窒息。周萍顯得無辜而無奈。他雖然一度出于同情與無知而跟蘩漪相愛，但現在早已厭倦了這種不自然的孽緣。他要拯救自己，他在清純可愛的四鳳身上找到了希望。但他對蘩漪的毒蛇般的糾纏無計可施，最終被逼向絕路。

《雷雨》中的潛臺詞作為一個重要的戲劇元素，在刻畫人物性格，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推進戲劇沖突方面起到無可替代的作用。在曹禺的精心設計下，潛臺詞和其他戲劇元素相結合，使戲劇語言更加耐人尋味，增加了許多戲份，我們不得不嘆服作為戲劇大師的曹禺深厚的藝術功力和高明的語言技巧。

（朱松方，江蘇省南京化工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