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人生理想的落寞

摘 要：沈從文是三十年代的獨行者，在政治斗爭異常激烈的年代，他把個人的生命體驗都融入由他所創(chuàng)造的“湘西世界”中，用愛和善譜寫了一曲生命和人性的頌歌，以此來達到重造民族品德的目的，但湘西世界中表現出來的不完美，注定了他這個人生理想的落寞。

關鍵詞：沈從文 人生理想 湘西世界 落寞

一

沈從文作為文學家的生命是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在這個政治斗爭激烈的年代，他遠離政治，走近人性，用他的筆墨抒寫了一個美麗的湘西世界。這個世界就是用湘西鄉(xiāng)村生命形式的美麗，以及與它的對照物城市生命形式的批判性結構的合成。他把全部美好的愿望都投入鄉(xiāng)村生命形式中，在這里，他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即試圖用這種美好的生命形式使人民看到我們這個民族過去的偉大處，以達到改造民族品德的目的，然而有研究者認為他這個人生理想注定是寂寞的，認為它能“從一個角度說明民族沉淪的根由，但無法化為實際的文化改革行為”。我也認為沈從文的文學理想注定是落寞的，但不是從上面的角度出發(fā)，而只是從沈從文由于人生經歷和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他在抒寫這個湘西世界時就已經顯露出來的它的不完美，注定了他本人這一個文學理想的落寞。

沈從文二十歲時就離開湘西進入北京，這樣，湘西和都市兩種文化交織在一起，湘西社會賦予沈從文價值標準、道德觀念，人的神圣莊嚴在文明充斥的都市面前受到了冷酷的挑戰(zhàn)，因此他深感迷惘、孤獨，現實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涼薄，使他浸透了做人的孤獨。在人際冷漠的都市里，他這個鄉(xiāng)下人開始了精神上的流浪和漂泊，于是他把目光深情地投向故鄉(xiāng)辰沅流域，在昔日的追憶中為自己建造了一個美麗的精神烏托邦，以達到對急速轉型中的社會風尚對人性侵蝕的頑強抵抗。

他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到都市闖蕩的鄉(xiāng)下人，初到都市他生活的窘狀恰似郁達夫在《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中所描述的，他遭遇的冷漠以及他根深蒂固的鄉(xiāng)下人視角使他能對“文明”帶給都市的副產品——人性的墮落有著十分清醒而深刻的認識，他在《都市一婦人》中就較為形象地描繪了人性墮落的趨勢。寫到這個“生小聰明，像貌俏麗”的婦人出于對自己年長色衰不能控制丈夫——一個青年上尉而遭遺棄的恐懼，竟極端殘忍地將那個青年的雙眼毒瞎了，這種瘋狂的舉動不是源于愛，而是出于自私的占有和絕滅人性的貪婪。沈從文曾說過他的作品是“情感的發(fā)炎”，在他的這一類描寫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清醒的局外人冷峻、犀利的眼光，然而“要成為人，就意味著要有烏托邦，因為烏托邦植根于人的存在本身。”①沈從文先生創(chuàng)造的湘西世界就是他的精神烏托邦，讓我們來看一看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有研究者認為，所謂的“湘西世界”，就是“鄉(xiāng)村生命形式的美麗，以及與它的對照物城市生命形式批判性結構的合成”。在這里，“‘湘西’所能代表的健康完善的人性，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正是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要負載的內容。”②他曾這樣說過：“我除了存心走一條幻想中達到人與美與愛的接觸的路，能使我到這世界有氣力寂寞的活下來，真的沒有別的什么了。”③沈從文正是用這樣的生命形式來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能動的反映。那么如果說城市生命形式是鄉(xiāng)村生命形式的補充是作家為揭露人性墮落而設置，可以不遺余力地進行撻伐的話，那么我們再來看一看沈從文先生著力描寫的鄉(xiāng)村生命形式又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沈從文在他的湘西人物系列中，刻畫的最多的是妓女和水手，這是兩種極端的生命形式，有研究者認為，作家沈從文在這兩種極端的生命的形式中表達了酣暢的生命和至美的人性，在這些人物身上作家寄托了他的用美好的人性來改造民族品德的人生理想，但是這些人物身上表現出來的不圓滿，注定了沈從文先生表達的也只是一個類似烏托邦式的理想。首先，這樣的人物身上都帶著命定的悲劇因素，因為無論是男性世界中的水手還是女性世界中的妓女，他們都是社會的最底層，他們都是各自世界中最卑微的一個階層，在社會生活中他們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任由他人和社會宰割，他們的命運也似乎永遠和悲劇相關，沈從文在他的作品中這樣描寫這些妓女“他們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錢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這些人有病本不算回事，實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掙飯吃，間或就上街走到西藥房去打針，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幾下，或請走方郎中配副藥，朱砂茯苓亂吃一陣，只要支持得下去，總不會坐下來吃白飯。直到病倒了，毫無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門板抬到那類住在空船中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去，盡她咽最后那一口氣，死去時親人哭天搶地一陣，罄所有請和尚安魂念經，再托人賒購副四合頭棺木，或借‘大加一’買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④對水手他則這樣表述“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載吃白飯，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水技術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給親長，說明落水情形后，燒幾百紙錢手續(xù)便清楚了。”⑤這樣的表達在我們看來不免顯得凄涼，沈從文先生對人生的悲劇性認識也可見出。其次，從研究者康長福的論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極力地贊揚沈從文在作品中對水手和妓女的生活的贊美，認為這樣兩種人物都活出了生命的酣暢。不可否認，這兩種人物身上有著酣暢的人性，只是因為他們對生活的愛也只能在那一瞬間得到一定程度的呈現，妓女或許可以不因其妓女身份而努力地去愛，水手也可以在船上面對風浪的一瞬表現出他們對生命和生活的愛，或許可以看到他們生命在那一瞬間的綻放，可是這恰恰說明沈從文先生對生命和生活的悲劇觀念，人或許可以得到幸福，然而這種幸福在沈從文先生這里卻以一種特別極端的方式一瞬間，只是在一瞬間得到美麗的呈現。或許這就該是他的悲劇意識最好的呈現。如果人能信賴永恒，那么他絕不會選擇一瞬間的美麗去展現，對于每一個作家來說也是一樣，在他心中，悲劇意識的根深蒂固讓他即使是在意圖用自己的愛和幻想去締造一個可供大家向往的世界時，仍無法抑制心中揮之不去的悲劇意識，仍然在潛意識中將這種美好用一種悲劇性的形式來表達。這是兩種由于在社會中的非自由人地位而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人，其悲劇命運或許還可預料，然而沈從文作品中另一組人物系列的塑造就更能看出沈從文凝結在其作品中的深重的悲劇意識，在他的湘西人物系列中，描寫鄉(xiāng)村少女的作品很多，如蕭蕭、三三、翠翠……她們都是生活于山野苗嶺的少女，自然風物孕育了她們的純潔，美麗和善良，然而，在作品中，作家沈從文總是賦予她們殘缺不全的家庭，蕭蕭從小父母雙亡，依靠伯父生活；三三和母親相依為命；翠翠父母雙亡，和年邁的爺爺在一只小渡船上生活，正因為如此，他們從小得到的愛也是殘缺的，而像蕭蕭，根本沒得到任何人的愛，這就注定了她們成長過程中必定要歷經磨難，在一定程度上悲劇幾乎無法避免。在《蕭蕭》中，蕭蕭命運的偶然與不幸，被置于“天地人生”的大自然中，其悲劇的意味，是一種滲透人生的無奈，是人無法超越命運而產生的凄涼——薄薄的凄涼。如果說妓女、水手、少女形象系列是由于許多客觀因素而容易形成悲劇的話，在沈從文的作品里則別有一種悲劇性的表達，《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作品以風格的清新、脫俗著稱，在整個作品中，不僅茶峒優(yōu)美的風光令人著迷，更有那一方土地中生長的人們淳樸、善良的民風民俗令人陶醉，在這部作品中的人物中，你看不到任何一個我們通常理解中的壞人，每一個人物都透明得連一粒渣滓都沒有，然而卻是這樣的善和美都未能成就一對小兒女的姻緣，相反，卻導致了一個純潔的少女——翠翠的愛情悲劇，當然，這一悲劇并不具有戲劇性，它是沈從文悲劇意識的又一表現，只是，這一次沈從文把這個責任安排給了人與人之間，即使是相親相愛的人之間也無法真正坦誠交流的遺憾。《邊城》寫少女翠翠有著朦朧混沌的少女情懷，但仍敏感地感覺到了在僅有的一次接觸中對二佬的喜愛，即使是在睡夢中也能感受到二佬的歌聲，但時時的閃避卻只是源于少女的羞澀和對未知的一切的隱約的恐懼，而二佬最終的出走，也并非出于嫌棄，而只是因為心中因大佬之死與翠翠有關的無法釋懷，爺爺的木訥和猶疑，源于沒有“碾坊”（陪嫁）的自卑和善良人的自尊，而船總順順對爺爺的誤會無意中揭示了一個深邃的哲學命題——人在根本上是無法溝通的。翠翠與二佬的愛情，在某種程度上，就阻隔在了這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的地帶，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一群善良人撰寫的悲劇，在一定程度上，《邊城》是沈從文湘西世界的核心，而《邊城》中所體現的這種悲劇意識可以說是沈從文抒寫的湘西世界中悲劇意識達到頂峰的產物，可以說，沈從文為自己建造的精神烏托邦就是這樣的一個悲劇的世界，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所有的人和物都是冷的，因為沈從文冷的情感的介入，所有的美麗都在一個幽靜的環(huán)境中變成了一個冷冷的化石，記載著沈從文生命中對冷的體驗。看過沈從文的《菜園》，里面的環(huán)境似乎就是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在化外的境界中有著美麗幽雅的母子兩人，這樣的人和物本就已經很優(yōu)美，可是后來一個除了美麗你就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媳婦出現了，使本就優(yōu)美的環(huán)境變得更加地美不勝收，然而作者安排了這樣美麗的人物卻似乎就是為了要得到最后人物的那種毀滅，美的人物的設置只是為了襯托結局的凄涼，冷冷的敘述，使沈從文作品中的不圓滿體現得更為突出。如果說《邊城》這個愛情故事似乎在什么都還沒開始時就已經結束，那么《神巫之愛》則是更深的彼此無法真正理解，愛情面紗的遮蔽而顯得生活的殘酷和無法改變的悲劇結局，神巫之子英俊瀟灑，有很多美麗多情的女子愿意為他奉上自己的一切，然而神巫之子對她們都視而不見，獨獨對一個長發(fā)，白裙，寧靜佇立的女子傾心，但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就連他的仆人都知道只是因為那個女子是個啞巴，所以才“摯愛無言”作品最后寫到神巫之子掀開那女子的帷幔，文章戛然而止，作者不忍心寫出神巫之子在面對真相時的無奈和感傷，就連這樣的充滿神性的愛和追求最后都只能得到這種被遮蔽著的冷酷，那么人生中還有什么樣的愛該能得到幸福呢？沈從文對張兆和苦戀四年最終和她結婚，但最終仍不確定她是否愛他，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生命的悲劇？沈從文曾對張兆和說：“我的月亮只在回憶里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并不是由于你愛不愛我。”⑥或許這就是源于沈從文悲傷的經歷，以致使無論是多么執(zhí)著的愛和追求最終都歸于虛幻一場。

二

如此濃重的悲劇意識，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首先，這與他個人經歷息息相關。沈從文接受的正規(guī)教育僅是小學，十五歲便去當兵，大部分時間輾轉于湘西沅水辰河流域，看慣了軍隊的殺伐，有一次竟一天看到軍隊殺了一千多人。他曾這樣說：“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單刀，扁擔在大街上決斗本不算回事，事情發(fā)生時，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親，只不過說：‘小雜種，站遠一點，不要太近！’囑咐小孩子稍稍站開點罷了。”⑦從小便受到這種教育，生命的無常，人生的短暫在他心中早已成為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他離開湘西進入都市之后，都市人性的自私虛偽以及人際關系的冷漠，更讓他無法接受，促使他轉而凝眸湘西。人們都說沈從文用湘西的淳樸映襯都市的墮落，在鄉(xiāng)下人身上，他寄寓著民族品德重造的希望，可他正因為厭惡了湘西殺人如麻的現狀，才孤身闖入北京的，怎么可能還把湘西當作鑄造圣鏡的地基？然而，“人的精神需要棲居之所，在政治變幻莫測，經濟此消彼長，人們的生活漂泊無定的現代社會中，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就成為一種相對穩(wěn)固和深厚的精神家園，由此人們不但獲得了精神上安身立命的歸宿感，而且也擁有了和外部世界聯(lián)系和溝通的基礎。”⑧因而，“鄉(xiāng)下”原始的，自然的未經規(guī)范的一切生命，在此都遵循著一種法則——自然的律令——生長、繁衍、淘汰的生命形式則成為沈從文湘西世界中的擎天柱。然而，現代社會人性墮落、變態(tài)，但原始就是美嗎？混沌未開就符合健康人性的標準嗎？《蕭蕭》中花狗與蕭蕭的私情符合人性，但它是健康的人性嗎？顯然不是。作家沈從文在文中說：“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涂涂的心。”⑨正是這種透過原始自然的人性來映襯都市日益墮落的人性的強烈渴望，使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中總是有一種決絕的態(tài)度。例如他認為寫作“必須浸透作者的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的獨斷。”⑩正是這種獨斷和決絕使他賴以托付精神的烏托邦在一開始時便呈現出注定要落寞的趨勢。

其次，我們還得追究他的文化背景，沈從文生命的前二十年在湘西度過，楚文化是他世界觀的堅實地基。

夏商是畏鬼敬神的朝代，周替商后，周公改制，以理治天下的政策把人民從鬼神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但是這種文化卻在僻遠的楚國得以留存，并孕育出了以楚辭為代表的楚文化，屈原是楚國的左徒，掌管祭祀事物，那么他的作品中勢必就會有祭儀的痕跡，在那生產力不發(fā)達的年代，人們將生活無法得到滿足的遺憾求之于神，本意在娛神的祭歌就成了現世憂傷的傾訴和對神祗強烈而徒勞的吁求。于是，在“楚辭”中，我們看到“我”求女一定是不得的，湘夫人，山鬼等待愛人，愛人一定是不來的。

沈從文心儀屈原。他在《湘行散記》、《湘西》中經常提到當年三閭大夫放逐的蹤跡，然而他從屈原身上獲得的并不是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而是他那些作品中透露出來的深深的悲劇情結。他自己就說“我正感覺楚人的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正是這種悲劇性因素的影響使他在作品中一再地透露出悲劇意識。

再次，從沈從文所處的歷史時代看，他的這一理想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他曾說“已覺得實在生活中間感到人與人精神溝通的無望，又不能馬虎的活，又不決絕的死，只從自己頭腦中建筑一種世界，委托文字來保留，期待那另一時代心與心的交流。”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沈從文先生也已經認識到他的湘西世界的不可實現性。

沈從文是一代大家，他為我們留下了美麗幽靜的“湘西世界”，但是作品中透露出來的不圓滿，也向我們預示了他的湘西世界注定要落寞的命運。

注釋：

①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汪曾祺全集》第三卷，1998.

②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277頁。

③沈從文：《沈從文選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216頁。

④⑤沈從文：《名作欣賞》，《桃源與沅州》。

⑥沈從文、張兆和：《從文家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第40頁。

⑦沈從文：《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17頁。

⑧殷國明：《必要和可能》見《跨文化對話》，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第139頁。

⑨沈從文：《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精選》中《蕭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347頁。

⑩李標晶：《中國現代作家文體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第109頁。

（劉美萍，吉林四平雙遼市實驗中學；包宏嬌，河南省南陽市南召現代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