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中定居

摘 要：路也詩歌的情感模式可以用反復出現的高頻意象歸納為：“城堡”——“等待”——“漂泊”——“江心洲”。這個模式的產生并非偶然，而是有其必然性，那就是對于“歸屬感”的文學敏感。

關鍵詞：城堡 等待 漂泊 江心洲

呂進在《女性詩歌的三種文本》中把女性詩歌分為：女性主義詩歌、女子詩歌、超性詩歌。這似乎是一種橫向的、并列的、共時性的分法。而吳思敬則從縱向的、歷時性的視角，在《從黑夜走向白晝》一文中預言，經過20世紀80年代翟永明、伊蕾“黑夜”代表的女性意識強烈的一族，21世紀的女性詩歌將淡化性別意識走向更加寬容的人文關懷。兩種歸類方法各有自己的邏輯思維，可以說是各有千秋。而女性詩歌的走勢確實是可以以一種樂觀一點的方式來期待的，正如王珂所言，女性詩歌是“一條漸寬的河流”。六十年代末出生的女詩人路也正是這條河流中，用最舒緩的、最澄澈的、靜謐的調子流淌成的溪流。

正如路也的兩本詩集名字《風從來就沒有家》、《心是一架風車》一樣，路也詩歌中的主體形象，一直是在小小的“城堡”中“等待”或者說“守望”著一個人（情人）；而隱居“城堡”的主人公，又總是縈繞著強烈的精神漂泊感，也可以說是一種突破傳統男性書寫的地理位移概念的，形而上的現代漂泊意識。我將這種情感模式與意象歸因為“無歸屬感”。對于路也詩歌中的主體形象，“愛情”就是答案，就是歸屬。路也在2004年《江心洲》系列中，雖然表面上表達的是一個異鄉人的江南感受，但事實上卻是主人公追逐愛情的驛站，雖為異鄉人，而靈魂卻與江南這個異鄉極度地切合。我將這歸結為愛情的滿足，并且這又是與自然水乳交融的愛情。

一、“城堡”中寂寞天使

可以說路也的詩歌彰顯著一種針對愛情的“守望”情結，一種幽閉于逼仄“城堡”而無法抵御的、被懸置的精神漂泊情結。歸根到底這是一種愛情癥結，并且帶有一種普遍性，在女人自始至終的生命中，不只是尋找形而下的、身體層面的棲居，更重要的是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歸屬。

這種無歸屬感的創作思維模式，在路也詩歌中首先表現為反復出現的、身心歸屬的、包容性的、狹小的空間意象系列：子宮、墳墓、尼姑庵、城堡、壁龕、抽屜、盒子，以及這種意象的延伸意象——堅果：核桃、松果（外表堅硬內核馨香）。子宮既是人類生命開始的地方，又是女性創造生命的地方，隱喻了抒情主體渴望歸宿，渴望歸屬的隱蔽情緒。“房子散發著稿紙的香味/是狹小安全的子宮/掛在世界這棵飄搖的大樹上”(《兩個病人》)。而墳墓則為生命結束后的棲息地，“一座昏暗的墓穴里/住著穿戴鮮艷的新娘”（《某件事的終點》）。“墓穴”與“新娘”兩個意象之間的張力與交突，更充分表達了主人公陰暗潮濕黑暗的生活和心靈狀態。尤其是《尼姑庵》，無論從題目還是從“我被禁錮在一個小小的壁龕里”這句詩中我們可以都看到生命的無望，精神的孤寂。這種心靈逼仄的狀態完全是對生命的磨損與消耗，甚至“骨髓里的香氣因長期囚禁而變質發霉”。 又比如“城堡”的意象，一再出現：我是一座固執的城堡/比暴力還堅/比愛還軟（《核桃》）；我像一座負隅頑抗的城堡/終于淪陷（《我究竟詩誰的俘虜》）。“城堡”這個空間意象帶有童話色彩，“城堡”一般是封閉的、與世隔絕的，堅固而難以被外界攻破的，正恰恰隱喻了心靈的寂寞與孤獨。路也更是這樣寫道“把心安放在一只空空的松果里”（《我不知道你是誰》），以表現抒情主體的無奈、守候與善待。

子宮、墳墓、尼姑庵、城堡、壁龕、抽屜、盒子等意象的共同點，都是將空間器皿化。而所有這些具有包容性的空間意象，都具有一種敞開的欲望，都是以守望的姿勢，等待被打開的容器。

二、 “等待”的姿勢

“等待”作為一種特殊的意象，從望夫石的美麗傳說到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從《詩經》的《蒹葭》、《靜女》到《楚辭》中的《湘君》、《山鬼》等篇章都頻頻出現的原型意象，在傳統文學中的“等待”更多地作為一種愛情倫理觀念，附屬于田園意象群。只是“之前大家很少探究那守望形象的內心深處，只是將之放在一定距離的審美觀照之中，當成一種風景與在外漂泊的游子意象進行互補，一動一靜，一虛一實，與漂泊共同完成對主題的表現”①（P73）。路也的情感氣質本來就是較貼近古典，貼近田園，科班出身的路也古典文化的積淀和精神氣質的稟賦，使得路也詩歌中的“等待”意象，突破傳統的男性書寫中的對于游子漂泊的補充，而深入守望者的內心深處，將女性這種守望的各種情態淋漓盡致。

二十一歲的等待，是茫然的、冥冥之中少女懷春的、如花朵含苞待放的等待：我走進空蕩蕩的屋里/窗戶朝北/嘔心瀝血地等待一個人的到來（《舜耕路》）。二十三歲的等待是等待戀愛中的“你”，是具體的“你”：遠方的人啊/請你快快歸來（《生日》）。另外還有完全生活在“等待”中的狀態：我等著你來/日日夜夜/房門迎風半開/頭發被橄欖色絲帶束起/身著純潔而粗糙的衣衫(《快樂無比的慶典》)；在你南去的日子里/我把每個晝夜當成練習冊（《南去》）。抒情主人公有磅礴的愛情力量，等待已經成為一種慣性姿勢，而這種姿勢已經不是短暫的某一個時間段的所具有的情緒狀態，已經滲透并且融入抒情主體的心理意念，如嘔心瀝血地等待一個人的到來，但“我不知道你是誰”，這是等待一個人來愛“我”，這個人是模糊的、非具象的。因此“等待”有的時候是具體的、針對性的，而有時則成為一種冥冥之中需要用整個生命去慢慢填滿的，朦朧的意識。詩歌中的“等待”意象反復出現，而且這中間不只有上述等待的尷尬寂寞，還有等待的歡快與充實等不同的情態體驗。如：我知道你就要來了/那扇有暗鎖的房門微微顫動/成了我的心扉(《向晚》)，焦急中透著美麗與企盼。這種等待狀態有時候還會延伸到對于一個電話的等待。如：鈴聲響起來/那邊摁我的數字鍵/就相當于摁我身體的門鈴（《藍色電話機》）。在路也這里“等待”是一種希冀，是一種填滿生命的東西，不僅產生了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感，又寄寓著一種微妙的、女性命運的文化心理及情緒積淀。

三、足不出戶的漂泊者

路也的詩歌，不僅將女性等待、守望的體驗和心路歷程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且突破了傳統女性的單一守望體驗，用漂泊感深化了女性守望的現代性體驗。

守望情結與漂泊情結始終是相生相伴的。只是傳統文學中二者的主體是女性守望，男性漂泊。而在路也的筆下，抒情主體卻是守望與漂泊感的雜糅主體。

漂泊歷來都是男性書寫的母題，與時代民族抱負等紅色敘事緊密相連，而路也詩歌中的漂泊意識，是一種內在的、虛指的精神體驗。路也在《白日夢》中這樣描述“沒有孩子沒有男人沒有家/只有莫須有的你/我足不出戶就成為流浪者”，不是地理概念上的流浪，不是身體的流浪，而是精神和心靈的無所皈依，是形而上的靈魂漂泊。對于歸屬感虛無的深刻體驗，導致主人公經常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流落街頭，路也這樣說過，“我早年寫的詩里面總是有一個類似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形象，她在寒冷的夜里徘徊，貧窮倔強得只剩下一雙灼熱的目光，不知該朝哪個方向邁步，才能找到自己的家。”路也筆下的抒情主體，處于海德格爾所說的“被拋狀態”：暮色降臨的時候/我如一片紙屑飄蕩街頭/暮色降臨的時候是無家可歸的時候（《暮色降臨》）；豆莢，你疼么/哪里有你的家/是東籬還是南山（《豆莢》）；地球那么大/為什么找不到一個小小的家/一個風雨里鳥巢和兔穴那樣溫暖的家（《世界是不是與我們無關》）；我的心中大雪紛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邁步/才能找到我的家/那該是一間被爐火烘烤著的/奶油蛋糕般的小屋(《年關，想起賣火柴的小女孩》)。而在情人“南去”的日子里，“我永遠是未到達的旅人”，更說明了抒情主體是用思想、用精神、用心靈去漂泊，因而在地理位置上“我永遠是未到達的”。所以路也詩歌中的“漂泊”指向的是一種精神內在的立場，是一種心靈的無根狀態，是一種強烈的精神游離感。

四、愛情歸屬

2004年的“江心洲”系列，路也詩歌中的抒情主體已經用行動性的漂泊取代了精神游離的折磨，已經可以“帶著一把木梳去看你”（《木梳》）。行動性的漂泊，是一種目標明確的、主動出擊的追尋，這種地理位置的位移，實際上已經突破了傳統文學中的漂泊概念，“給出十年時間/我們到江心洲上去安家/一個像首飾盒那樣小巧精致的家”，這正是主人公尋找精神歸宿的必經歷程。這組詩歌歡快流暢而充滿大自然的清新。主人公走出閨怨的、火柴盒一樣的小屋，來到江南這個與主人公抒情氣質相通的異鄉。因為有愛情，所有的遠游都已經突破了漂泊與精神游離無根的狀態，達成身心、愛情與自然天衣無縫的充分交融。“在這里我稱油菜花為姐姐蘆蒿為妹妹/向貓和狗學習自由和單純”，與大自然相切合的生命本真情態充分展現出來；江南六月的風/忽然吹響了身上的螺殼（《渡船》），這又是怎樣的生命歡快的聲音；讀一張菜單像是在讀田野的家譜（《農家菜館》），這又是對怎樣的牧歌情懷；我們選油菜花做江心洲的洲花吧/四月里她們剛剛長到懂事的年齡/就在一個勁地說：愛情，愛情（《油菜花》），這又是怎樣的憂愁與甜蜜。油菜花隱喻著愛情的滿天遍野的絢爛。劉福春說，她用流暢而有想象力的詩語，為愛建造了一座綠色的“江心洲”。林莽說，在“江心洲”這個特色的環境中，詩人路也以自己切身的體驗與觀察，細致入微地表現了現代生活中人的質樸而真切的情感。路也其實是以詩建造了一個伊甸園式的“江心洲”，給愛情以歸屬感，給身心以不再流浪的理由。

路也的詩從森林深處流出，帶著愛情的夢幻與汩汩的生命力，以清涼如水的、傷感優美的調子，在我們身邊靜靜地流淌，給我們的世俗日常生活帶來驚喜。“城堡”——“等待”——“漂泊”——“江心洲”，這個模式的產生并非偶然，而是有其必然性，那就是對于“歸屬感”的文學敏感。

注釋：

①羅維．從“守望”到“漂泊”的女性書寫——兼論蕭紅作品中的女性漂泊意識[J]．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05，（8）．

參考文獻：

[1]路也．風從來就沒有家[Z]．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

[2]路也．心是一架風車[Z]．作家出版社，1997．

[3]呂進．女性詩歌的三種文本[J]．當代文壇，1999，（5）．

[4]吳思敬．從黑夜走向白晝——21世紀初的中國女性詩歌[J]．南開學報，2006，（2）．

（王 茜，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