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到搜狐去做嘉賓訪談,談本刊上期社論《致西方人的一封信》引起的反應,以及本次奧運火炬傳遞事件所凸顯和加劇的中西方文化沖突與信任危機。在我看來,這次沖突背后反映的是兩個都不太自信的巨人在權力發生轉移的關口一種緊張情緒的爆發。
“3·14”拉薩騷亂發生后,中國政府過于緊張,封閉了正常的信息傳播渠道,那些藏獨分子任意扭曲的消息得以充斥西方媒體,誤導和蒙蔽西方民眾,而火炬傳遞到倫敦、巴黎時遭遇的刁難和沖擊,尤其是部分法國民眾借西藏問題和火炬傳遞羞辱中國、宣泄敵意,也正反映出很多西方人同樣非常緊張。
這種緊張感來自于他們認為自己正在衰落的焦慮。價廉物美的大批量中國商品像蝗蟲一樣占據市場,身穿藍色工裝的中國工人奪去了歐美藍領的工作機會,度假與做PPT同樣重要的白領們則在擔心10年后遭遇類似命運,跨國公司雇主在全球整合資源,將更多研發、服務、軟件等領域的工作機會外包或轉移到以聰明和勤奮著稱的東方,或者干脆被東方那些走出去的企業擠垮、收購;漸次富裕起來的中國人開始仿效西式品質生活,直接造成了油價暴漲、糧食短缺和環境污染——這同樣是任何一個西方人都無法接受的。
從近期法國、意大利以及之前的德國等歐洲主要國家的右派政黨紛紛上臺的狀況看,西方正在反思他們背靠祖蔭養懶人的高福利制度,可以想見,盡管仍會面臨無數爭議,但在全球化浪潮及金磚四國等新興國家的沖擊下,成本巨大而效率低下的歐洲調整現有的勞資關系和社會福利制度將不可避免。與此同時,調整產業結構、尋找新經濟引擎,對內加快資源自由流動,對外重歸貿易保護等經濟政策也屬題中應有之意。
但是我們更關心的是中國。是中國在這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已占先機,能否趁勢而上,實現民族復興。這是比經濟騰飛超英趕美更難的目標。搜狐主持人問我認為什么時候能夠實現這個目標,我的回答是:“這需要中國軟文化成為主流,不是一個世紀能夠完成的。”
我們這艘夜航船仍在全速前行。它將駛向何方,有一些因素不是我們中國人能夠控制的。盡管所有人都冠冕堂皇地說著雙贏多贏,但面對稀缺的資源,面對主導權的更替,這個已經擁有文明的世界仍然不時陷入叢林法則。在叢林里,一個人的強大,對別人就是一種罪過。這不僅是一種利益的爭奪,也是在文化主流地位上的此消彼漲——后者比前者更為感性,但也更為牢固。正如中國駐英國大使傅瑩發表在英國《星期日電訊報》上的一篇文章所說:“北京奧運火炬全球傳遞這個艱難的旅程將讓13億中國人民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很多人可能從中領悟到,中國融入世界不是憑著一顆誠心就可以的,擋在中國與世界之間的這堵墻太厚重了。”
因此,中國人希望和平崛起,卻總有一些既得利益并有文化優越感的西方人無法容忍中國的進一步崛起,風浪將繼續考驗著這艘船。
但決定這船能否到達下一個光明彼岸的,還是我們自己。而最大的挑戰在于,我們并不知道它要航向哪里,或者說,這船上的乘員沒有就目的地達成一致。溫家寶說,一個民族如果不能常常仰望星空,它是不會有希望的。這是切中肯綮的提醒。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巨大的成就在于經濟的現代化,器物的現代化,中國人的眼界也空前開闊,但由于體制所囿,我們在政治和社會層面桎梏仍多,由此引發的貧富分化、權力腐敗等等形成了持續的沖突情緒,并造成了彌漫整個社會的道德虛無和價值觀分化。國家、責任、榮譽這些民族凝聚力量,在身處同一個機構、社區的中國人中都難以達成共識,更毋寧說在過去百年已經被徹底邊緣化的傳統文化。如果我們再發現璀璨的西方文明中所包含的那些偽善與敵意,那么,我們的路在哪里?
過去三十年,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全方位融入由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這三十年的成功,既肇始于中國人特有的勤奮與創造性,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對西方文化和西方規則的認真學習。如果我們注定要在黑夜中獨自航行,艱難地躲閃暗礁,在激烈的內外紛爭中尋找屬于自己的啟明星,我們做好準備了嗎?
哺育并承傳我們的黃色文明已經很久沒有回響,激勵并擁抱我們的藍色文明又因為我們的強壯而陌生起來。這是最讓人膽怯的時候。但是,我永遠忘不了許多年前在一本名叫《北方的河》的小冊子中看到的一段話所傳達出的勇氣,屬于為厚重的大河所造就的中國人的勇氣:
“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的: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斗、思考、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但那時我們也將為自己曾有的幼稚、錯誤和局限而后悔,更會感慨自己無法重新生活。這是一種深刻的悲觀的基礎。但是,對于一個幅員遼闊又歷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最終是光明的。因為這個母體里會有一種血統,一種水土,一種創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新生嬰兒降生于世,病態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從這個觀點看來,一切又應當是樂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