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德就其自身來說,是對于擁有美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壓抑、侵犯,因而是一種害和惡。但這種害和惡卻能夠避免更大的害和惡或求得更大的利和善,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利的害,是一種凈余額為善的惡,是一種必要惡,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真正的利和善。反之,惡德就其自身來說,則是對于擁有這種惡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解放、實現,因而是一種利和善。但是,這種利和善卻必定導致更大的害或惡,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害的利,是一種凈余額為惡的善,說到底,是一種真正的害和惡。
[關鍵詞]善;惡;必要惡
[中圖分類號]B82-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08)07-0015-03
一個人究竟為什么是道德的?這是今日西方美德倫理學的根本難題。當我們深入探究這一難題時將會發現,這原本是由美德和惡德的價值——美德和惡德對于其擁有者都既是一種“利”或“善”,同時又是一種“害”或“惡”——所決定的。因為所謂善與惡,顯然既包括道德善惡,又包括非道德善惡,因而其內涵并不具有道德意蘊。“善”與“利”、“利益”大體是同一概念,而與“好”和“正價值”完全是同一概念,就是客體有利于主體的需要、欲望和目的效用性;“惡”與“害”大體是同一概念,而與“壞”和“負價值”則完全是同一概念,就是客體有害于主體的需要、欲望和目的的效用性。所以,羅素說:“當一個事物滿足了愿望時,它就是善的?;蛘吒_切些說,我們可以把善定義為愿望的滿足。”[1]不過,羅素這一真知灼見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被孟子極為精辟地概括為五個字:“可欲之謂善”(《孟子·告子章句下》)。
誠然,孟子與羅素的定義面臨著一個難題:偷盜欲望的滿足是善嗎?偷盜欲望的滿足豈不明明是惡嗎?是的!答案應該是一種雙重的肯定:偷盜愿望的滿足既是善又是惡,既是一種非道德善同時又是一種道德惡。因為善惡乃是一切事物對于任何主體的需要、欲望、目的的效用性;而道德善惡則是善惡的下位概念,僅僅是行為對于道德主體(社會)創造道德的需要、欲望、目的——亦即保障社會存在發展和增進每個人利益——的效用性。這樣一來,道德善惡與非道德善惡便可能是不一致的。偷盜欲望的滿足當然是善,因為任何欲望的滿足都是善。但是,這種善是一種非道德善,因為它僅僅對于偷盜者來說才是善:它是偷盜者偷盜欲望的滿足。偷盜欲望的滿足不是道德善,相反地,恰恰是一種道德惡。因為偷盜欲望的滿足無疑有害于社會存在發展,違背社會創造道德的需要、欲望、目的,因而是一種道德惡。所以,偷盜愿望的滿足是惡,只是因為它違背、損害了社會創造道德的需要、欲望、目的,而并不是因為它滿足了偷盜者的愿望;就它滿足了偷盜者的愿望來說,它并不是惡,而是善。因此,任何欲望的滿足都是善,任何欲望的違背、壓抑和損害都是惡。偷盜等欲望及其滿足是惡,并未否定“善是欲望的滿足”之定義。
從此出發,可知美德和惡德對于它們的擁有者同樣都既是善又是惡。因為道德與法律一樣,就其自身來說,不過是一種行為規范,是對人的某些欲望和自由的限制、約束、壓抑、侵犯,因而是一種害和惡;但就其結果和目的來說,卻能夠防止更大的害和惡(社會崩潰)和求得更大的利和善(社會的存在發展),因而是凈余額為利的害,是凈余額為善的惡,是必要的惡。“必要的惡”就是凈余額為利的害,就是凈余額為善的惡,就是能夠求得更大的利或防止更大的害的害,就是能夠求得更大的善或防止更大的惡的惡。
不難理解,法律是必要的惡。這一理解的經典,便是邊泌的那句名言:“每一則法律都侵犯了自由”?!懊恳粭l法律”,柏林進而解釋說,“在我看來都減少了某些自由,雖然它可能意味著增進了另一些自由。它是否增進了可得到的自由總量,當然取決于具體情況。甚至一條規定‘任何人在一定范圍內都不可強迫他人’的法律,雖然很明顯地增進了大多數人的自由,卻也‘侵犯’了潛在的暴徒和警察的自由。這種情況下的‘侵犯’固然極其正當,但它仍然是一種‘侵犯’?!盵2]
然而,道德也如此嗎?是的。因為,一般說來,一切法律規范同時也都是道德規范。柏林所舉證的“每個人在一個特定的范圍內,都不能對別人施加強制力”豈不既是法律規范同時也是道德規范?“不可濫用暴力”、“不可殺人”、“不可傷害”、“不可盜竊”、“撫養兒女”、“贍養父母”等等,豈不都既是法律規范同時也是道德規范嗎?如果說“不可濫用暴力”作為法律規范限制、約束、侵犯了警察的自由,那么,它作為道德規范豈不也同樣限制、約束、侵犯了警察的自由嗎?道德與法都是對人的行為的規范、限制、約束,因而也就都是對人的某些(亦即那些被認為是具有負社會效用的)自由和欲望的壓抑、阻遏、侵犯。只不過,就法律和道德所借以實現的力量來說,道德比法對人的自由和欲望的壓抑和侵犯較輕。法是一種權力侵犯,是暴力強制和行政強制的侵犯;而道德則是一種非權力侵犯,是思想教育和輿論強制的侵犯。但是,如果就法律和道德所侵犯的行為來說,道德則比法對人的自由和欲望的侵犯較多。因為法僅僅約束人的具有重大社會效用的欲望和自由,道德則約束人的一切具有社會效用的欲望和自由;法僅僅要求勿害人,道德則還要求自我犧牲?!胺ㄊ堑赖碌淖畹拖薅取薄K?,對于每個人的欲望和自由的限制和侵犯,道德并不比法律小,因而道德與法律同樣,就其自身來說,是一種惡。我們同樣可以說:“每一則道德都侵犯了自由”、“每一則道德都壓抑了欲望”、“每一則道德都是一種必要惡”。
但是,美德也是如此嗎?是的。因為“美德”與“道德”,如上所述,都是一種應該如何的行為規范:“道德”是外在規范,是未轉化為個體內在心理和道德人格的社會規范;而“美德”則是內在規范,是已經轉化為個體內在心理和道德人格的社會規范。所以,美德與道德一樣,就其自身來說,都是對人的某些欲望和自由的限制、約束、壓抑、侵犯,因而也是一種害和惡。“每一種美德都壓抑了欲望”、“每一種美德都侵犯了自由”。然而,究竟有沒有不侵犯自由、不壓抑欲望的道德和美德?
沒有。因為道德和美德無非兩類:高級的或善待他人的與低級的或善待自己的。善待他人的道德和美德,如“大公無私”、“自我犧牲”、“報恩”、“同情”、“愛人”、“誠實”、“慷慨”等,壓抑的是利己的欲望而實現利他的欲望,侵犯的是利己的自由而實現利他的自由,因而是害己以利他,屬于無私利他、自我犧牲的道德和美德境界。反之,善待自己的道德和美德,如“節制”、“公正”、“貴生”、“幸?!薄ⅰ爸斏鳌?、“豁達”、“平和”等,壓抑的則是某些利己欲望(如,不理智的欲望),而實現另一些利己欲望(如,理智的欲望);侵犯的是某些利己的自由,而實現另一些利己的自由。因而都屬于以害己或利他的手段達到利己目的的單純利己或為己利他的道德和美德境界。所以,道德和美德無不壓抑欲望、侵犯自由、損害自我利益。只不過,道德和美德所要求的境界越高,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等利益的侵犯便越重;道德和美德所要求的境界越低,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等利益的侵犯便越輕罷了。
如果美德就其自身來說,是對于擁有美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壓抑、侵犯,因而是一種害和惡,那么,推此可知:惡德就其自身來說,必定是對于擁有這種惡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解放、實現,因而是一種利和善。只不過,美德對于每個擁有美德的人,不僅僅是害或惡,而且必定能夠導致更大的利或善,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利的害,是一種凈余額為善的惡,是一種必要惡,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真正的利和善。反之,惡德對于每個擁有惡德的人,不僅僅是利和善,而且必定導致更大的害或惡,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害的利,是一種凈余額為惡的善,說到底,是一種真正的害和惡。
不難理解,“節制”、“貴生”、“謹慎”、“剛毅”、“自尊”、“智慧”等善待自我的美德,就其自身來說,固然壓抑、侵犯了自我的某些欲望和自由,但是,這種壓抑和侵犯卻能夠,一方面,防止自我的更大的欲望和自由的被壓抑、被損害;另一方面,則可以求得自我更大的欲望和自由之實現,因而其凈余額是利和善,是一種必要的害和惡,是一種真正的利和善。反之,“放縱”、“輕生”、“任性”、“自暴自棄”等對待自我的惡德,就其自身來說,固然解放、實現了自我的自由和欲望,但是,這種解放和實現,一方面會導致自我的更大的欲望和自由的被壓抑、被損害;另一方面則會阻礙自我的更大的欲望和自由的實現,因而其凈余額是害和惡,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利和善,說到底,是一種真正的害和惡。
其他對待自我的美德與惡德亦然。試想,“貴生”的美德壓抑的豈不僅僅是自己不良生活方式的欲望和自由,如飲食無節、起居無常、縱欲無度等等?但通過這種壓抑,豈不是可以實現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防止早逝而求得長壽?反之,“輕生”的惡德解放的豈不僅僅是自己的飲食無節、起居無常等不良生活方式的欲望和自由?但這種解放豈不是會犧牲自己的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健康長壽?“自尊”的美德壓抑的豈不僅僅是自己不思進取、自暴自棄等不良的欲望和自由?但通過這種壓抑,豈不是可以實現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有所作為、取得成就?反之,“自卑”的惡德解放的豈不僅僅是自己的不思進取、自暴自棄等不良欲望和自由?但這種解放豈不是會犧牲自己的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建功立業、出人頭地?“智慧”——一個人智慧的大小顯然與其學習的努力程度成正比——的美德壓抑的豈不僅僅是自己不努力學習的欲望和自由?但通過這種壓抑,豈不是可以實現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富有智慧和獲得成功?反之,“愚蠢”的惡德解放的豈不僅僅是自己的不努力學習的欲望和自由?但這種解放豈不是會犧牲價值更大的欲望和自由:富有智慧和獲得成功?
至于善待他人的美德,如“無私利他”、“公正”、“報恩”、“同情”、“愛人”、“誠實”、“慷慨”等等,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等利益的侵犯和壓抑無疑更為嚴重。它們壓抑的是利己的欲望而實現利他的欲望,侵犯的是利己的自由而實現利他的自由。但是,一方面,它們所能夠防止被壓抑、被損害的自我的欲望和自由也更為巨大;另一方面,它們所能夠實現的自己的欲望和自由也更為巨大。因為人是社會動物,每個人的生活都完全依靠社會和他人,他的一切利益都是社會和他人給的。所以,能否得到社會和他人的贊許和給予,便是他一切利益中最根本最重大的利益。不言而喻,能否得到社會和他人的贊許和給予之關鍵,在于他的善待他人的品德如何。如果社會和他人認為他品德好,認為他為社會和他人貢獻了利益和快樂,那么,他便會得到社會和他人的贊許、賞譽,便會得到他可能從社會和他人那里得到的一切;反之,則會受到社會和他人的譴責、懲罰,便會失去他可能從社會和他人那里得到的一切。于是,說到底,一個人是否有善待他人的美德,正如孟子所言,乃是他一切利益中最根本的利益:“夫仁,天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孟子·告子章句下》)
可見,善待他人的美德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等利益的侵犯和壓抑雖然更為嚴重,但是,它們卻能夠求得更大的利或善(社會和他人的贊許、賞譽),和防止更大的害或惡(社會和他人的唾棄、懲罰),因而凈余額是更大的善和利,是更加必要的惡和害,說到底,便是一種更大的、真正的利和善而非害和惡。反之,對待他人的惡德,如“忘恩負義”、“臨陣脫逃”、“損人利己”、“貪污受賄”、“敲詐勒索”、“殺人越貨”、“不公正”、“欺騙”等等,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等利益的解放和實現,比起對待自己的惡德來說,無疑更為重大。它們不但不壓抑自己的任何自由和欲望,而且侵犯他人的利益以實現自己的自由和欲望。但是,不言而喻,它們卻會導致更大的害或惡(社會和他人的唾棄、懲罰)和喪失更大的利或善(社會和他人的贊許、賞譽),因而凈余額是更為巨大的害和惡,說到底,便是一種真正的、更大的害和惡,而決不是什么利和善。
有鑒于此,雷切爾斯在總結善待他人與善待自己兩種美德的價值時指出,這兩種美德乃是人的成功的生活所必需的兩種品質:“從最一般的標準來說,我們都是理智的和社會的生物,既需要也向往與他人交往。所以,我們生活在朋友、家庭等團體之中,并且同樣是公民中的一員。在這樣的環境里,諸如忠誠、公平、誠實品德對于成功地與他人相處是必需的?!瓘母鼮閭€別的標準來說,我們單獨的生活可以包括從事一種特殊的工作和擁有一種特殊的利益——堅毅和勤奮便是重要的了。……結論是,盡管這些美德有所不同,卻都具有這樣的普遍價值:它們是人的成功的生活所必需的品質?!盵3]只不過,對于一個人的成功生活所必需的品質來說,善待自我是低級的品質,善待他人是高級的品質,后者遠比前者更加重要。
綜觀美德與惡德之價值可知,一方面,從質上看,美德就其自身來說,是對于擁有美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壓抑、侵犯,因而是一種害和惡;但這種害和惡卻能夠避免更大的害和惡或求得更大的利和善,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利的害,是一種凈余額為善的惡,是一種必要惡,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真正的利和善。反之,惡德就其自身來說,則是對于擁有這種惡德的人的欲望和自由的解放、實現,因而是一種利和善。但是,這種利和善卻必定導致更大的害或惡,因而是一種凈余額為害的利,是一種凈余額為惡的善,說到底,是一種真正的害和惡。另一方面,從量上看,美德的境界越高,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的侵犯、壓抑固然越重,但它所能實現的自己的自由和欲望也越大,其凈余額便是更大的利和善;美德的境界越低,對自己的自由和欲望的侵犯固然越輕,但它所能實現的自己的自由和欲望也越小,其凈余額便是更小的利和善。反之,惡德的程度越重,對自己的欲望和自由的解放、實現固然越重,但它所導致的自己被損害的欲望和自由也越重,其凈余額便是更大的害和惡。惡德的程度越輕,對自己的欲望和自由的解放、實現固然越輕,但它所導致的自己被損害的欲望和自由也越輕,其凈余額便是更小的害和惡。這就是品德——美德與惡德——對于它的擁有者的效用,這就是品德——美德與惡德——之價值,這就是品德——美德與惡德——之最深刻本性。
參考文獻:
[1][英]羅素.倫理學和政治學中的人類社會[M].肖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66.
[2]Isaiah Berlin.Four Essay on Liber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New York(1969),Pxlix.
[3]Stevn M Cahn and Peter Markie.Ethics:History,Theory,and Contemporary Issu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 Oxford, 1998, 675-676.
責任編輯 姚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