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自治制度的憲政之維

[摘 要]中國的憲政轉型是傳統社會從政治、經濟、文化等諸多方面向現代社會轉變的復雜過程，村民自治制度是這一過程的產物。市場經濟、村民自治和憲政三者的價值并非互不通約，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目標是將它們構成一個整體。村民自治制度依托于市場經濟，從市場經濟所推進的國家與社會分離的進程中產生，以憲政作為終極價值鵠的。

[關鍵詞]市場經濟；村民自治；憲政

[中圖分類號]F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7-0023-03

現代民族國家是以市場經濟為基礎，以憲政人權為終極價值追求的社會共同體，憲政既為民族國家提供了基本組織方式，又為其奠定了合法性基礎。以高度的社會分工和利益分化為特征的市場經濟導致人們之間的依賴性日益加深，由此形成的現代社會采取了憲政國家作為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如果說民族國家是就社會結合的宏觀形態而言，那么，村民自治制度則屬于微觀層面的社會組織形式，兩者皆為現代社會的公民聯合體。市場經濟、村民自治與憲政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強勢話語，體現了中國社會的基本價值訴求，三者之間并非互不通約，毋寧說它們統攝于中華民族走向“政治民族”，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目標。

一、國家與社會分離進程中的村民自治

國家與社會的結構調整主要取決于經濟生活方式，市場經濟推進的國家與社會分離是賦予村民自治制度憲政價值的前提。近代以來，改造傳統的國家與社會的“家國同構”關系，實現市場經濟基礎之上國家與市民社會二元分化的民族國家，一直都是中國國家權力現代化進程中的艱巨任務。

民國以前的傳統中國社會是一個融封建帝王專制、宗法制度和儒家文化為一體的宗法社會。“自然經濟、禮教文化、皇權下的官僚制度和村族自治一直是我國漫長的傳統社會的公共秩序體系的核心”。由農耕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傳統中國社會，事實上存在著兩種秩序和力量，一種是“官制，秩序或力量，另一種是鄉土秩序或民間力量。溫鐵軍先生把它概括為：“國權不下縣”，其實完整的概括是：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馬克思。韋伯對傳統中國也持“有限官僚制”的觀點：“事實上，正式的皇權統轄只施行于都市地區和次都市地區……出了城墻之外，統轄權威的有效性便大大地減弱，乃至消失。可見，傳統中國的鄉村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游高于國家權力之外。

中國近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始于清末新政，發展于民國時期，至今尚有待于完成。其核心內容是建立理性的官僚制度，努力強化國家權力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和整合，但這種努力不期遭遇“國家權力內卷化，的挫敗。1949年以后，國家繼續進行黃仁宇所說的“改造下層”的努力，國家力量對社會進行了全面的滲透和絕對控制，使用的手段異常激烈，采取的方式也相當徹底，建立了“總體性社會體制”。在農村，建國后不久興起的互助合作運動，經由初級社和高級社而很快形成人民公社體制，這種政社合一的體制完成了國家對鄉村社會的嚴格而全面的控制。但這種依靠外在的國家行政力量完成的強制性整合畢竟并非現代經濟生活的內生之物，因而在實行二十余年之后不得不走向盡頭。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建立，原先通過人民公社而滲透到農村最底層的國家權力也逐步從農村社會的各領域退出。村民自治則填補丁國家權力退出后農村基層的治理真空，被憲法確立為農村社會基層公共管理的基本制度。

村民自治制度一經產生就存在著兩種發展趨向，或者，如果農村仍然是小農生產方式所決定的“袋裝馬鈴薯”式的社會結構，或傳統的“差序格局”，那么，村民自治只能退回到傳統的村族自治，而不可能是現代的民主自治。或者，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實現現代意義上的國家與社會在統一民族國家內的相對分離，而在這一分離進程中的村民自治才可能通向憲政民主的價值目標。村民自治發展趨向的關鍵取決于村民自治所處的國家與社會分離的類型是否為市場經濟所主導。

二、“差序格局”與公民參與

村民自治能否發展成為現代的民主自治，關鍵是農村社會的基本經濟結構及由此決定的整個社會結構是否能夠脫出傳統的小農生產方式和與此相應的人與人關系的“差序格局”，傳統鄉土社會不可能生成村民自治的憲政價值。

現代民主政治是一種社會成員大體上能夠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影響全體成員的決策的社會管理體制。按照羅伯特，達爾的理論，民主至少有五個標準：有效的參與、投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對議程的最終控制和公民資格。民主政治體制的本質特征在于，在該體制下，作為國家社會成員的公民能夠直接或間接地、有效地參與國家范圍的公共事務或國家目標的決策。公民參與是否能夠實現，如果置外部制度環境不論，僅就公民自身條件而言，就涉及到公民有沒有參與的意識、意愿和能力，即想不想參與，能不能參與的問題。而這又關涉到村民和公民的區別問題，以及如何實現村民向公民的轉變。

村民的政治參與取決于其公民素質。公民素質包括兩個方面：其一，村民對于政治參與的知識、技巧；其二，村民對于政治參與的態度、動機和愿望，兩者相比，后者顯然更為重要，更為根本，因為如果有了參與的強烈愿望，即使他暫時缺乏相應的知識和技巧，他也會主動努力并很快地去掌握提高，村民的參與態度又主要受兩個因素制約。首先，村民對于參與的責任意識。即人們是否認為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去參與公共事務；其次是人們對于參與的利益意識，也即人們對所參與的事務與自身利益之關系的認識，就責任意識而言，鄉土中國社會關系的“差序格局”顯然不利于一般村民對于廣闊社會中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至于中國傳統社會之所以呈現出與西方近代以來形成的“團體格局”迥然有別的“差序格局”的特征，其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要歸結于小農生產方式所主導的自然經濟。對于自然經濟在政治上的表現。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文中有一段精彩的分析：

一小塊土地、一個農民和一個家庭；旁邊是另一小塊土地。另一個農民和另一個家庭。一批這樣的單位就形成一個村予；一批這樣的村子擾形成一個省。這樣，法國國民的廣大群眾，便是由一些同名數相加而成的。如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所集成的那樣，……由于各個小農彼此間只存在有地城的聯系，由于他們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間形成任何共同關系，形成任何的全國聯系，形成任何一種政治，所以他們就沒有形成一個階級。

這種分散的、“袋裝馬鈴薯”式的經濟結構不僅不能成為民主政治生長的土壤，而且歸根到底其“政治影響表現為行政權力支配社會”。在“差序格局”支配的社會結構中，普通村民一般只會想到自己作為一家、一族的成員對家族所負的職責，想到自己作為村莊的居民對村莊應盡的義務，而很少會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更大的共同體的成員所應盡的義務，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遙不可及的事。

就利益意識而言。村民政治參與態度從根本上取決于他所參與之事與自己切身利益的關系以及對這種關系的認識程度，對于普通村民來說，村莊既是一個自然疆界，同時也往往是他們心理上、意識上的疆界，對于村民公共事務，由于其內部聯系的緊密性，因而他們會看到其與自身利害的關系，但對超越村莊這個狹小共同體范圍之外的事務，他們很少會將其與自己聯系起來。小農意識的狹隘性限制了他對更為廣泛的共同體事務如國家事務的熱情，更為廣泛的全國聯系和整合是現代民主政治的主要功能，缺乏全國性聯系和整合的經濟基礎，也就不會產生對民主政治的內在需要。因此，如果不改變“袋裝馬鈴薯”式的經濟結構及相應的社會關系的“差序格局”，缺乏遠遠超越于村莊之外的全國性的經濟聯系，那么，即便有村民的政治參與，那也只是上層行政動員的結果，而不是真正主動的、自發的參與。要走出村民自治“內部整合”高而“外部鏈合”低的基本格局，要使在村民自治中村民對于村內公共事務的參與上升為作為國家公民對于更廣闊的國家范圍內的公共事務的關注參與，換言之，要實現建立于全國性經濟聯系基礎之上的將廣大鄉村囊括在內的現代民族國家的憲政整合，完成人們寄望于村民自治制度的憲政價值擔當，我們只有從市場經濟所推動的國家與社會分離的進程中探尋村民自治的內涵。

三、市場經濟對村民自治內涵的重構

以資源配置方式轉變為基本內容的我國農村經濟市場化改革，促進了農民和農村社會自主性的增強，農村基礎性權力結構也隨之發生重大變化，村民自治制度的建立和廣泛實施集中體現了這一深刻變化。村民自治是以市場經濟所滋養的鄉村社會契約精神和村民合作意愿為基本內涵的制度化表現形式。

村民自治啟發和強化了村民的主體意識，市場經濟則培育了具有獨立人格的多元平等利益主體，隨著國家權力的收縮和村民自治的展開，村民從國家的附屬物回歸為社會人，從“國家農民”向“社會農民”轉化。村民通過自治實踐。對自治制度所內涵的參與、自主、平等、獨立等民主價值的體驗日深，民主思想和權利義務觀念逐漸形成。主體意識日益增強，并通過市場作用，在市場競爭中鍛造其“獨立人格”，成為市場經濟體制下具有獨立地位和訴求的微觀市場主體。

市場經濟不僅培育出農村社會多元平等的利益主體，而且孕育著我國農村契約型社會連帶機制。市場和交換促使農村社會分工和分化的發展，農業經濟專業化、規模化持續提高。市場經濟下生存和競爭的壓力迫使農民改變幾千年來善分不善合的傳統生產和生活方式而日益走向合作，農村中各種新型合作經濟組織大量涌現，大大提高了農民的社會化和組織化程度。這些組織與農村中舊的家族、宗族組織有著質的區別，它們不是基于血緣的聯系，不是建立在特定的“身份，基礎之上，而是市場經濟進程中利益驅動下社會結構不斷分化、社會角色不斷專門化的結果，它們通過契約、合同等聯結起來，以實現平等自愿基礎上的風險分擔，合作互利，其中，滲透著契約精神及對其共同準則的普遍遵循。它們是契約型社會經濟組織。隨著我國農村各種契約型社會經濟組織的發展壯大，一種全新的市場化的契約型社會連帶機制正在建立和形成。這一機制的建立，不僅是農村社會市場化的必然結果，而且對促進我國農村基層民主法治建設，促進村民自治制度內涵的重構或者說憲政價值的萌生具有重要意義。

市場經濟的價值通則對農民的思想觀念和意識的更新，推動了農民作為傳統小生產者向現代農民的轉變，在經濟上，從農民向市民轉變，在政治上，從村民向國民轉變。農村市場化發展不僅是對農民的經濟生活秩序沖擊，更是觀念上的沖擊。一旦平等、競爭、公開、自由等市場經濟的準則成為農村社會祟尚的信條，國家權力的超常控制就成為不可能的了。

市場經濟是突破血緣和地域等限制、依靠非人格化規則保障的交易半徑不斷擴展的自發秩序。當市場通過交換將一個村莊的經濟和外部廣大世界聯系在一起時，村民們就會看到、感受到自身的利益與外部世界中所發生的事件、與政府在那個世界中的一舉一動、所實行的政策等密切相關，那時，他們關注的目光就不會局限于一村一莊而將轉向更廣闊的世界；那時，人們就會超越村民民主自治而產生更高的民主參與要求，村民就會真正成長為公民。以公民參與為內容的憲政整合的基礎在于市場，市場所推進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是憲政的必經之路。因此，憲政整合實質上是市場整合。正是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使原先許多封閉的、彼此疏離的社區逐步聯系起來，促成了一個全國性社會的內在整合。正是圍繞著市場。形成了其成員相互內在地普遍關聯的、與國家或制衡或對抗或共生共強或參與其中的市民社會。而正是市民社會中發展生長起來的公共領域“將經濟市民變為國家公民。均衡了他們的利益，使他們的利益獲得了普遍有效性，于是國家消解成為社會自我組織的媒介。”總之，村民自治作為目前農村基礎性的制度安排，必然與覆蓋整個農村的市場經濟發生廣泛、密切的聯系。一方面，村民自治的實施，使農村基礎性權力結構關系得以改善。為市場經濟發展創造了寬松的環境，并通過自治實踐為農村市場供給民主、秩序、公平競爭等基本社會政治條件；另一方面，國家力量和市場力量在農村的一退一進，使得市場經濟所信奉的自由、契約、信用、效率等原則、觀念順利融入農村的主流意識中，并貫徹到村民自治實踐中，重構并豐富村民自治制度的憲政價值內涵。

四、村民自治制度的憲政價值預期

以市場經濟為背景的村民自治制度及實踐標志著中國農村的社會組織形態、政治關系狀況及權力運行機制發生了重大而深刻的變化。如果僅僅就村民自治制度現階段的作用和意義而論，村民自治這種制度安排本身主要是用于解決村民之間，村民與村集體之間的關系，而不是著力調整村民與國家的關系。其立足點在于實現“村莊政治”的內部整合，盡管它也要求轉換國家對社會的控制和治理模式，客觀上也確實給國家和社會關系帶來了嶄新的變化，但它并不能從根本上變更國家和社會的關系。它還遠遠未與更深層、更全面的國家體制的民主建立起真正的互動關系，不可能作為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自下而上地重塑整個國家。但是，隨著市場經濟的逐漸發展成熟，村民自治制度對憲政民主的功效和意義將會充分向人們展開。

其一，村民自治制度是中國改造底層、培育現代公民社會、重構現代市場經濟基礎上的統一民族國家的基礎性工程。只有現代的公民才能有現代的憲政民主，而現代憲政民主首先要求的是一種民主的精神、民主的態度和民主的共識。其次是參與者對公共事務的基本判斷和了解。在民主實踐的過程中學習民主，在學習的基礎上不斷提高民主實踐的質量，這種雙向的互動過程正是村民自治改造基層社會的價值所在。

其二，村民自治是中國憲政建設必不可少的一個外圍性實驗。可以在政治阻力和風險較小的情況下去切實地探索和積累民主建設的經驗，可以形成一種民主的文化氛圍，廣泛地進行關于現代憲政的最基本的觀念傳播與技術訓練。

其三，村民自治通過吸納鄉村精英進入基層公共管理系統，有利于培養和造就一個既有領導才干又有公共精神的鄉村社會中間層，隨著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農村工業化和城鎮化的推進，這一鄉村社會中間層將逐漸融入所謂“中產階級”，他們對民主政治有著最強烈的需求，成為憲政的根本依靠力量。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們所擁有的資源和能力使他們有可能過問政治，另一方面，他們所從事的市場活動需要穩定的政治規則來降低不確定性，以保證投資獲利的穩定預期，而憲政民主制度是最可以降低不確定性的制度。

其四，村民自治的發展具有擴展效應。憲政制度的建立是憲政理想與憲政實踐的統一，是實體性民主與程序性民主的統一。實體性民主指原則規范，來自于憲政理想；程序性民主指的是具體操作或者說憲政技術，來自于憲政實踐。村民自治在憲政程序和技術上先行一步，具有良好的擴展效應，與村民自治制度相比，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物質和精神條件要優越得多，如果底層社會都能夠切實推行民主，上層的代表制民主就更應該加強。因此，村民自治引起的社會民主化對于國家政權的合法性壓力愈來愈大。將強有力地推動人大制度直接選舉范圍的擴大。如果從市場經濟發展所引起的人口變動來看，普遍規律是經濟發展促使農業人口日趨集中城鎮，傳統村落將逐步收縮為小的居民點。這樣，傳統村落的民主自治就將失去意義，民主選舉就必須擴大到小城鎮。

其五，村民自治的發展具有溢出效應。中國的村民自治畢竟屬于村落共同體有限范圍內的社區自治，這種組織體尚不具備與外在力量特別是國家權力進行博弈的強烈愿望和能力。但是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村民的經濟利益日益與外部更為廣泛而復雜的利益發生直接持久的聯系，村民的制度化參與和交涉意愿就不會僅局限于村莊內部事務，而是更多地指向國家范圍的公共事務，這顯然已經溢出村民自治制度之外，是村民自治這樣的初級組織形式所難以承載的。因此，村民自治所產生的制度效應勢必要求超越其自身，加快國家層面的代表制民主建設，進一步創新中國憲政制度，實現市場經濟基礎之上的民族國家共同體范圍內的憲政整合。

在傳統鄉村社會，可以有“自治”，但不會有“民主自治”，真正的傳統鄉村社會不存在對民主政治和憲政的需求。“從根本上說，鄉村民主政治應該是全社會民主政治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不是獨立于全社會的自治民主，村民對民主政治的需求產生于鄉村社會的結構轉型期間。”鄉村社會結構轉型雖然提供了憲政價值萌生的必要條件，但村民自治制度憲政價值的滋長，還需要外在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充分條件，市場經濟則不僅從根本上提供了促進鄉村社會結構變遷因而決定村民自治制度憲政價值取向的必要條件，而且為之涵養生長提供了外在的充分條件。

[責任編輯：崔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