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龔自珍是清代今文經學發展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者,他通過對今文經學的研究,發揮了今文經學特有的政治性、變異性、解釋性,提出了一系列關乎國計民生的主張,將學術與治術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從而開一代學術之風。
[關鍵詞]龔自珍;今文經學;學術思想
[中圖分類號]B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7-0117-03
一、引言
中國經學自漢代今古文分道揚鑣以后,從東漢末年起,一直是古文經學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這種局面持續到了清代中晚期由于今文經學的復興才有了較為明顯的變化。而在清代今文經學的演變過程中,龔自珍無疑是個關鍵人物。清代今文經學的復興經歷了一個較長時間的醞釀過程,以莊存與、莊述祖為代表常州學派的出現基本上可以確定為今文經學復興的標志。這些治今文經學的學者有一個共同的研究特點,就是在形式上是以《公羊》貫穿五經。公羊學作為今文學派的中堅,有獨特的理論色彩。其主要包括:第一,政治性,即講“改制”,宣揚“大一統”,撥亂反正,為后王立法;第二,變異性,即形成了一套“三世說”歷史哲學理論體系?!豆騻鳌分v“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是其雛形,董仲舒加以發揮,劃分春秋十二公為“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表明春秋時期二百四十二年并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可以按照一定的標準劃分為不同的階段。何休注《公羊傳》,更是糅合了《札記·禮運》關于大同、小康的描繪,發展成為具有一定系統性的“三世說”歷史哲學,論證歷史是進化的,變異和變革是歷史的普遍法則;第三,解釋性,公羊學專門闡發“微言大義”,可以根據現實的需要,對《春秋》之義加以解釋或比附,以這種解釋經義的方式發揮自己的政治見解。但在今文經學的復興乃至發展階段,包括像莊存與、莊述祖、劉逢祿、宋翔鳳乃至稍晚的邵懿辰、戴望、王閶運、皮錫瑞等學者,他們對今文經的儒家經典的注釋似乎只有純粹的學術興趣,他們的經學研究和政治之間缺少聯系。而龔自珍的經學研究卻有明顯的不同,并由此而導致后學對他截然不同的評價。他一方面以批判社會、宣揚“自改革”為后世所贊譽;另一方面因為倡導“經世致用”,“引《公羊》義譏切時政、詆排專制”,”將清代今文經學從“學問”引向“治術”而招來詆毀,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看,晚清今文經學正是在闡發公羊學“微言大義”的旗幟下,形成一種要求社會改革與“經世致用”的風氣。這種風氣的首倡者正是“引《公羊》義譏切時政”的龔自珍。
二、龔自珍的今文經學思想
乾隆以后的清代社會還籠罩在康乾盛世的余暉下,似乎一切都如以前那么平和。實不知此時由于吏治腐敗、人口激增等各種因素的影響,整個社會已開始陷入了一種深刻的危機中。這樣的危機體現為國家經濟狀況的不斷惡化、社會的普遍貧窮化以及持續不斷的流民起義。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必然驅使儒家學者對他們研究的目的和意義做出反應,考據學由于各種理想的失敗和信仰的混亂,也就使得晚清的學術研究趨向于具有批判和反思精神的社會政治意識。
龔自珍自幼從外祖父、著名漢學家段玉裁學《說文》,受漢學影響甚深,但嘉慶后期或明或顯表露出來的各種社會問題深深地刺激了龔自珍作為儒家學者的“內圣外王”的理想,于是他開始轉變學術研究的趣向。嘉慶二十四年,龔自珍“從武進劉申受禮部受《公羊春秋》,遂大明西京微言大義之學?!睆拇怂麤Q定以公羊學作為自己治學的旗幟,對清代公羊學進行革命性改造,發揮公羊學的“微言大義”,以貫通群經、社會歷史問題,從而達到“經世致用”的目的,
1 “大一統”與“夷夏之辨”思想
《公羊傳》對《春秋》“微言大義”的闡揚,首先在于突出“大一統”觀念。《公羊傳》開宗明義提出“大一統”學說,把它放在全書首要的地位。同時在民族問題上也表達了“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的思想,以文明和道德進化程度而不是種族來區分“諸夏”與“夷狄”,并且“諸夏”與“夷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也就是說,《公羊傳》的“大一統”與“夷夏之辨”是一體的。但是經過宋、明士大夫以及清初反清士人的宣揚,“夷狄”與“諸夏”的界限絕對化,加上康、雍、乾對“夷夏之辨”說的壓制,“夷夏之辨”從而變成一種取消滿清政府合法性的學說。清代今文經學的復興者之所以講《公羊》,是因為它存在《春秋》大義;而這些“微言”,又重在“大一統”,并且他們實際是為了“大一統”而找《春秋》為依附;又發揮《春秋》“微言”,以維護“大一統”。其目的在于以“大一統”論證清王朝統治的合法性與清王朝中央集權的正統性尋找經典上的依據。
龔自珍為了適應清王朝統治的需要,改造《公羊傳》的“夷夏之辨”,力圖取消內外、夷夏的界限。他指出:“國朝邊情邊勢,與前史異。拓地二萬里,而不得以為鑿空;臺堡相望,而無九邊之名;疆其土,子其民,以遂將千萬年而無尺寸可議棄之地,所由中外一家,與前史迥異也?!饼徸哉鋵⒃瓉淼摹耙南闹妗备脑斐伞爸型庖患摇?,亦即“滿漢本系一家”。經過清朝歷代君主開疆擴土,滿漢已成為一家,是故應該以“太平大一統”、“太平世”來排斥“夷夏之防”。同時,他還以自問自答的形式批評宋、明儒士之“夷夏之防”,“問:太平大一統,何謂也?答: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比附《春秋》,不知《春秋》者也?!洞呵铩分了娛?,吳、楚進矣。伐我不言鄙,我無外矣。”在這里,龔自珍以《春秋》為鑒,取消夷夏界限,自覺地為“滿漢一體”的合法性進行論證,并付諸實施。因為既然是“滿漢一體”、“中外一家”、“太乎大一統”,那么邊疆之地不應視為蠻夷之地了,而應屬于“天朝”內部之地。因此,龔自珍醉心于“天地東西南北之學”也就順理成章了。道光元年(1821年),龔自珍曾上書朝廷,“備論天山南路事宜,及撫馭回民之策,并錄《西域置行省議》獻之,蓋議遷議設,撤屯編戶,盡地力以劑中國之民,實經畫邊陲至計”。龔自珍借《公羊傳》的“大一統”觀念來消解、拒斥“夷夏之辨”,這為其“經世致用”之學的邊疆輿地學提供了合法性,而他的邊疆輿地學又論證了“天朝”的“太平大一統”等觀念。在《西域置行省議》中他提出經略西北的規劃,即“西域置行省”,以國家行政垂直管理政策代替長期的朝貢、藩屬政策。他認為這樣的安排可以緩解當時朝廷的很多問題,首先,可以緩解內地因人口急劇膨脹、耕地面積相對減少而造成的社會危機;其次,可以增強西北邊疆的防務實力,這樣不僅能保護邊疆的安定,亦能使邊防軍隊自給供養,從而達到“以邊安邊”、“足食足兵”的效應;再次,改藩部為行省,既收歸行政權于中央,也進行了“編戶齊民”,統一與增加國家的稅收,增強中央政府的統治力。這樣的學術研究,充滿了經世致用的色彩,正如王國維評價說,龔自珍“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志”。
2 “三世說”與變易觀思想
龔自珍的“三世說”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其早年即究心于三世說,在《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中指出,“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則別為一等?!痹谶@里,他初步提出“治世——亂世——衰世”的三世說。這一說法成為他早期進行社會批判與要求社會自改革的理論工具,但從時間順序來說,這是與何休的“衰亂——升平——太平世”的三世說是相反的。
在眼膺于《公羊春秋》之后,龔自珍對原來的“治世——亂世——衰世”三世說進行改造,保留了三世變易模式,綜合《公羊傳》與何休的“三世”說改造而成“據亂——升平——太平世”。根據對歷史的觀察,龔自珍認為:“古者開國之年,異姓未附,據亂而作,故外臣之未可以共天位也,在人主則不暇,在賓則當避疑忌。是故箕子朝授武王書,而夕投決于東海之外;易世而升平矣,又易世而太平矣,賓且進而與人主之骨肉齒?!痹谶@里,他以“易世”為變,由據亂而升平,由升平而太平,認為社會是向前發展的。龔自珍進一步論證道:“三世、非徒《春秋》法也。《洪范》八政配三世,八政又各有三世。愿問八政配三世?曰:食貨者,據亂而作。祀也,司徒、司寇、司空也,治升平之事。賓師乃文致太平之事,孔子之法,箕子之法也。”在龔自珍看來,“據亂——升平——太平世”并非僅僅是《春秋》之法,而是孔子所作的“萬世之法”。他將“三世”說運用于歷史進程的每一個階段、社會發展的每一個方面,甚至擴及到自然界,認為這是萬事萬物變化發展的準則。原來只是在《春秋》里才有的“三世”說,經過龔自珍的改造,已經成為一個普遍性命題,自然界事物、社會發展都逃不脫“三世”的變化。他對公羊說的改造,是要為時代危機找尋出路,是要“探世變”。既然歷史已變,社會也必然要進行改革。龔自珍將公羊學的“三世”說與《周易》變易觀結合起來,使之成為“自改革”的理論基礎。
龔自珍根據對歷史的考察,從夏商周三代的更迭中得出結論,認為歷史是殘酷的,是無法阻擋其變化之勢的。他指出:“夏之既夷,豫假夫商所以興,夏不假六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興,商不假八百年矣乎?無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萬億年不夷之道?!蛔嬷o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興,豈非革前代之敗耶?前代所以興,又非革前之敗耶?何莽然其不一姓也?天何必不樂一姓耶?鬼何必不享一姓耶?奮之,奮之!將敗則豫師宋姓,又將敗則豫師來姓?!兑住吩唬骸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菫辄S帝以來六七姓括言之也,為一姓勸豫也?!奔热恍屡f王朝的換代更迭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如不進行“自改革”,就會為后來者所革掉。他出于“為一姓勸豫”,將“三世”說與《周易》變通的觀點結合而成,證明自己的“自改革”主張,闡發“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的預言。這恰恰被晚清歷史前進方向所證實。
從董仲舒、何休到劉逢祿的公羊學一直都視“通三統”、“張三世”為金科玉律,特別是強調充滿天人感應色彩的“通三統”說。但在龔自珍的公羊學的論述中,全部采用“三世”說,而幾乎沒有“通三統”的論述。原因就在于他厭惡公羊學的五行災異、讖緯迷信。董仲舒、何休的災異感應說,宣揚五行、讖緯學說,使得公羊學里充滿災異迷信。以后讖緯之說越傳越廣,越傳越玄,并以之附會政治、歷史,從而成為“帝王之術”。龔自珍明確地表示對這些學說的厭惡,他說:“自珍最惡京房之《易》,劉向之《洪范》,以為班氏《五行志》不作可也?!辈⒅赋觯啊兑住肪曌顭o用”。
此外,龔自珍還將天文學與占驗災異的五行學做了根本的區別,認為《春秋》記錄日食不言吉兇災異與漢儒附會災異不同。他明確指出:“七十子以后學者,言君后象日月,適見于天,日月為食,漢臣之所防也?!蠖季冀杼煜蟾倒帕x,以交相儆也。闕意雖美,不得闌人孔氏家法……群史所識,有其占驗之書,今也亡之,古也有之,《系辭》所稱,亦若是而已矣,而豈謂日月食之可推步者哉?”因此,他反對“矯誣上帝為說經”,斷定推步家術與陰陽五行不同,期盼當時主管天象的官員能取欽天監歷年來彗星記載檔案編寫一部天文現象的書籍,以“摧燒漢朝天士之謬說”。
龔自珍力圖將公羊“三世”說與讖緯迷信、五行災異剝離開宋。他一方面繼承《公羊傳》的“三世”說與《周易》變通觀,另一方面堅決反對天人感應、五行災異等宗教神學。雖然,龔自珍的廢天命思想并不徹底,但他對五行災異說的批判是值得肯定的,這也為后人批判迷信、提倡科學開辟了道路。
3 《春秋決事比》的微言大義思想
漢武帝采用董仲舒的“獨尊儒術”文化政策后,事實上取得獨尊地位的是“荀學”。而公羊學與荀子同屬于一個學派,他們都十分接近法家?!败鲗W”一個重要特征就在于“禮法”并重,到董仲舒這里,雖然禮是理想的統治秩序,但法律才是傳予后世的經典秩序。因此,董仲舒以《春秋》為決事依據而運用《公羊傳》審核當時的案例,將《春秋》看成是最高法律,寫成一部《公羊董仲舒決獄》,書中有兩百多個根據經義判決的法律案件,將《春秋》視為“圣人之刑書”,將《春秋》的褒貶傳統用于“決事比”,為后世審判案例提供標準。
龔自珍繼承董仲舒的這種傳統,認為禮法并非無法調和,并強調《春秋》是歷代律書的依據。他認為:“凡建五始,張三世,存三統,異內外,當興王,及別月日時,區名字氏,純用公羊氏;求事實,間采左氏;求雜論斷,間采穀梁氏,下采漢師,總得一百二十事。獨喜效董氏例,張后世事以設問之。以為后世之事,出《春秋》外萬萬,《春秋》不得而盡知也;《春秋》所已具,則真如是?!辈⒁虼俗伞洞呵餂Q事比》,“申劉禮部之誼”。
從內容上看,《春秋決事比》繼承西漢今文經學的傳統,但并沒有墨守《公羊傳》家法,而是雜采《左傳》、《谷梁傳》以及漢代決事之例,以董仲舒為榜樣提出符合《春秋》精神與“例”、“旨”的現象和事實,從而得出“《春秋》當新王”的結論。這成功地為其“自改革”的主張及其國家權力學說披上一層道德與經典的外衣,也體現了龔自珍“通經致用”、“譏切時政”的特點。龔自珍《春秋決事比》對《春秋》大義的闡發,可以概括為三項:“不定律”、“不屑教律”、“?!迸c“變”以及“經”與“權”。并依據公羊學的觀點論證尋求“三世”、《春秋》決獄的微言,以為“經世致用”。龔自珍以“比”的方法,即附會而不是類比的方法,證明《春秋》對同一人物、事件,或密切相關的人物、事件的不同解釋,最后裁定為“《春秋》當新王”這一義旨。并警告當政者說,“《春秋》當新王”,國君不要墮入“不屑教律”的行列。
龔自珍以《春秋》決獄,與其說是依據《春秋》經義的比法來斷決現實社會的律例,毋寧說是他對于現實法律的不滿,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要求進行社會的“自改革”,同時為其禮法治國理論披上經典與道德的外衣。
三、余論
誠然,從純粹學術的角度來看,龔自珍的學術成就是有限的,甚至受到后學詬病,如劉師培就認為龔自珍“所得淺狹,惟以奇文聳眾聽”。但不可否認,龔自珍的學術成就主要在于思想方面的新創。龔受常州學派影響,但又有所超越。龔自珍看到號稱師儒的知識分子窮于考據之學,對實際問題不聞不問,只知談性命而鄙夷因事,實無助于國計民生,只知死守古法,不知世局之變易,不能通經致用,無法議論時弊,解決迫切現實問題,使本來統一的學術與政治脫了節。因此他認為必須發展今文經學“通經致用”的學風,強調歷史與國家之關系、民生問題等,他的眼界無疑較同期的人更寬廣、更深邃,故能開辟新社會學術風氣。關于這一點,梁啟超的評價頗為公道。他說:“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問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稍進乃厭其淺薄。然今文學派之開拓,實自龔氏。”
龔自珍今文經學研究在清代今文經學史上確實起到承上啟下、“開一代風氣之先”的作用。龔自珍繼承常州學派以公羊學的“大一統”、“三世”說為清政府論證合法性的傳統,將今文經學從學理論證、經書章句轉向“經世致用”。同時對常州學派的公羊學進行革命性改造,雜采古文經學,闡發“微言大義”,倡言社會“自改革”。就整體而言,由于龔自珍學術的博雜,其今文經學顯得矛盾重重。如,其公羊三世說中的“進化”與歷史循環觀之間的沖突;他在提出廢天命的同時,又提出“天也者,福之所自出也”等觀點;他提倡“經世致用”的出世精神而晚年又皈依佛學;他提高“史學”的地位在不知覺中又降低了他視為“先王政典”的六經的權威等等。不過,這也正體現了龔自珍學術的特點。他折中今古文學,援引公羊“大義”,注意“當世之務”,以“救裨當世”。近代學術的特點也在其今文經學中可見端倪,比如,其“據亂——升平——太平世”說要求進行社會“自改革”,明顯地啟迪影響了康有為等人的變法維新思想;他對讖緯迷信、五行災異的批判為后人批判迷信、提倡科學開辟了道路;其“尊史”說是符合近代學術將所有學術置于歷史范圍之內考察的趨勢的;其西北輿地學與西北規劃為后世留下了豐厚的學術遺產。
今文經學成為晚清經學的主流,“經世致用”取代考據學而占據晚清學術的中心,這是時代的需要與學術的自覺要求,而其中龔自珍的首倡之功不可沒。龔自珍在晚清學術上的地位,正如他自己給自己的定位,“但開風氣不為師”,他在晚清經學史上的影響,與其說在于經學,毋寧說在于對原有經學主流的背叛與踐踏,破除“乾嘉之門面”,開啟近代經世之風。
[責任編輯: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