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關于文體或風格的論斷,法國文體學家布封的名句“The style is the man himself”有其獨到的一面。但由于譯文的有失偏頗,造成了對其論斷理解上的誤區。風格固然不等同于人格,對于布封論斷的理解不能脫離其語境而斷章取義。
關鍵詞: 布封 風格 人格
引言
關于風格,法國18世紀的文學家布封有句名言:“Style is the man himself.(風格即人)”此論是他于1753年在法蘭西學士院為他舉行的入院典禮上所作《論風格》的演講中提出的。布封的這篇演講,本為討論文章風格,它主要是從作者思想和才力的方面,論述作品的風格與作者本人的關系。布封的論斷有其獨到之處,向來為文體學家所廣泛論證。然而,對布封這句名言的內涵,由于理解不同,產生了眾多異義。有的將“文如其人”這句我國古來有之的名句作為唯一的對譯詞;有的則將“風格即人”與“文如其人”交相為用,混為一談,這是將兩個不同的命題所包孕的不同的概念混同甚至等同。究其原因是有的譯者對這句名言的內涵失之精審,只取適便,以致譯法錯誤重出,歧義滋蔓,既“誤讀”了作者,又“誤告”了讀者,從而造成了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上的“誤區”。Babb在《Essays in stylistic Analysis》(1972)一書中曾經指出,“該理論在布封文中的意思與單獨理解該句有所不同。人們普遍以為風格是藝術家個性的特殊表現形式,所以可以據此(通過研究其文章)以研究其內心”——這實在是曲解了布封的本意。
一、“人格”不同于“文格”;“風格即人”亦不等同于“文如其人”。
我們認為作家的人格(personality)與其文學風格(style)有一定的聯系,但是“這種聯系不能說明全部問題。目前我們能做到的僅僅是發現一個作家的文體風格存在某些特征,但還不能直接看到他的靈魂”(胡壯麟,2000)。
總的說來,“文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人格”,正如錢鐘書指出的“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為澄淡,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為謹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談藝錄》)。然而文格并不總是與人格相一致。如孔子言道:“有言者不必有德。”如南宋的秦檜陰險狡詐,卻能寫出高文;曹操和曹丕確屬有才之人,但并非“有德之君”。這正中了清朝魏熹之言:“古人能事已畢,有格可肖,有法可學,日夕揣摩,大奸能為大忠之文,至拙能為至巧之語。”在討論人格與文格的不統一時,人們常常提到西晉的潘岳,在文學上他唱出了流傳千古的《閑居賦》,然而在生活中卻是奴顏婢膝,對權臣望塵下拜,無怪乎金代元好問慨嘆道:“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識安仁拜路塵。”
任何一個作家,其文與其人、其言與其行、其立身與文章,即所謂“筆涉”與“身接”,有時會相似相通,但有時卻相異相背,這種“文格”與“人格”彼此割離不一的現象,中外共有,古今皆然。除了上文提到的中國古代的幾例,英國著名科學家、哲學家和散文家培根也是一個典型的人格與文格相背之人——他的才華可以肯定地說是超人睿智的,創立了一種獨特的“培根風格”;但是行動上卻熱衷于功名利祿,為謀求尊貴的職位醉心于官場的周旋與拍馬。又譬如,18世紀英國的勞倫斯·斯特恩,本人是虔誠的牧師,但其筆下的《項狄傳》卻是以粗野猥褻著稱的奇書,甚至被人稱為18世紀英國文壇上的“壞孩子”。19世紀末期,英國唯美派作家奧斯卡·王爾德,最后竟會因生活腐化墮落,以有礙風化罪而鋃鐺入獄。20世紀創造“硬漢性格”的美國作家海明威,倡導臨危不俱、與厄運斗爭到底的“硬漢子”精神,結果自己竟然因病魔所纏而飲彈自盡。
我們今天所謂“文如其人”,是指作品的風格總是與作家本人有某種必然的、緊密的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如其人”與“風格即人”在其內涵上,可以說是基本一致的。然而,正如余欣鳴(1997)所指出的:作家精神個體性的內涵是十分豐富的,文學藝術的表現形式和手段也是豐富多彩、千變萬化的,故而由此形成的作品的風格,與作家本人之間的聯系,必然是多元的。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其人生哲學、生活態度、審美情趣、思想傾向、性格氣質、藝術修養等,不是彼此分離的,而是統一于作家的精神個體中,對其作品風格的形成,綜合地在起作用。但是,所有這些因素,也并非皆是半斤八兩,可以在那里平分秋色。在作品與創作主體的多維聯系中,有的作家可能是人生哲學、生活態度等在起主導作用,有的作家則可能是性格氣質、審美情趣等在起主導作用。所以,文學作品的風格,未必注定總是與作家的性格或人格保持一致。
二、“文格即人格”是布封的論斷嗎?
由上面的論述我們不難看出,人格并不總是與文格相符。但是,“文格即人格”的錯誤論斷應該歸咎于布封嗎?筆者認為此論遠非布封的本意。且看布封的原文:
只有寫得好的作品才是能夠傳世的:作品里面所包含的知識之多,事實之奇,乃至發現之新穎,都不能成為不朽的確實保證。如果包含這些知識、事實與發現的作品只談論些瑣屑對象,如果他們寫得無風致,無天才,毫不高雅,那么,它們就會是湮沒無聞的。因為,知識、事實與發現都很容易脫離作品而轉入別人手里,它們經更巧妙的手筆一寫,甚至于會比原作還要出色些哩。這些東西都是身外物;風格卻就是本人。因此,風格既不能脫離作品,又不能轉借,也不能變換;如果它是高超的,典雅的,壯麗的,則作者在任何時代都將被贊美……
不難看出,布封認為知識、事實與發現等,都不是構成風格的重要的東西,它們都是“身外物”。在他看來,如果沒有深邃一貫的思想,則包含這些知識、事實與發現的作品,只不過是談論些“瑣屑對象”而已,風格無從談起;如果作者才力貧乏,作品則不可能寫得風致、天才和高雅,也不會具有好的風格。可見,布封所謂風格即“本人”,其主要所指,無非是作者特有的深刻思想和獨具風致的才力。就布封的全篇演講來看,上述理解也基本上是準確的。布封在演講中屢屢論及作者的思想,他指出,“文章風格,它僅僅是作者放在他的思想里的層次和調度”,“風格是應該刻畫思想的”,是用來闡明思想的一種手段,為本人所獨有,由本人來調度,它不是別人所能代替的或可以轉入別人手里的“身外物”。換言之,布封所謂“風格就是人”即指風格的主觀性、特異性或獨立性,作品的風格不可能賴之于上述的“身外物”,而只能本諸自身、出諸本人。
但是,有人將“風格即人”斷論為從作品的風格中可以見諸作家的人格,甚而認為是人格決定風格,風格是隨人格而異,因此將它與我國的成語“文如其人”視為一物。這是牽強比附、混淆概念的謬誤。
對于布封這一名言的最為辟透的詮釋,當推我國著名學者錢鐘書(1984)的一段論說:
吾國論者言及“文如其人”,輒引布封“風格即人”一語比附,實出誤會。布封僅謂學問乃身外物,遣詞成章,爐錘各具,則本諸其人。“文如其人”,乃讀者由文以知人;“文本諸人”乃作者取諸己以成文。若人之在文中,不必肖其處世上,居中眾也。
結語
由此可見,文章不足以證人品,因“風格即人”蘊含的是“文本諸人”的概念,即文章風格是出自作者本身的個性、性情或精神,看他用什么獨特的藝術個性來創作。人們熟悉了作者的“個體性”,就可辨出他們的寫作風格,反之亦然。固然,布封關于風格的論述,主要是著眼于作家的主觀性因素,而且僅就這一方面來說,也不是沒有片面性。但是,他的關于“風格就是本人”的命題,卻不能不說是精粹的、深刻的,為后人接續的思考和研究(不僅是文章的風格,也包括一切文學藝術的風格)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留下了豐富的空間。任何理論的發展都是在批評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得以發展的,我們既不能盲從,又不可斷章取義,枉加指責。這才是科學的態度、學者的風度。
參考文獻:
[1]Babb,H.S.(ed.) Essays in Stylistic Analysis[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2.
[2]Buffon,G.L.1972.Discourse on style:an address delivered before the French Academy[A].in Babb(ed.) Essays in Stylistic Analysis[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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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4.
[7]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上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8]余欣鳴.風格與人[J].丹東師專學報,19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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