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視野”(Horizon)在哲學解釋學中常被用來描述理解的形成過程,其含義十分廣泛。它借用了一個很形象的詞匯“地平線”,寓示理解的起點,這形成了理解的視野或角度,表明理解向著未知與開放的可能性前景,以及潛隱于理解的起點背后的歷史與傳統(tǒng)文化背景。“視野”在海德格爾那里被稱為“先有”(Vorhabe)“先見”(Vorsicht)“先識”(Vorgriffe),在伽達默爾那里被稱為“前理解”或“前識”。姚斯在當代解釋學基礎上對“視野”這一概念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闡發(fā)與建構,提出了他的方法論頂梁柱——“期待視野”。期待視野主要指由接受主體或主體間的先在理解形成的、指向文本及文本創(chuàng)造的預期結構。它的最重要的意義和用途是將文學放在一個文本(作者)與讀者在歷史中不斷相互作用的過程中來運作。也就是說,在閱讀一個文本時,人們早已在頭腦中形成了由閱讀經驗構成的思維定向或先在結構,這種思維定向或先在結構影響對這一文本的解讀,對文本意義的解讀就是讀者頭腦中的思維定向和文本(作者)相互碰撞、融合的過程。
正是期待視野的存在,使人們能夠理解一個文本,否則,沒有期待視野,人們根本無法洞悉一個文本。這是因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一部藝術文本的時候,他會在他的藝術文本中不可避免地打上那個生活時代的烙印,把他那個時代的價值理想、生活觀念和思想意識折射進他的文本中,與藝術文本融構為一體。同樣,一個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人,他也同時置身于歷史與傳統(tǒng)之中,社會的價值觀念、道德準則、審美標準等都潛移默化地置入了他的頭腦思想里,在多數情況下,這并不為他本人所知曉。只有這樣,一個作家才能創(chuàng)作出人們愿意閱讀的作品,也才能讓人們理解他的作品。因此,一個人閱讀一個文本時,他的頭腦并不是處于“白板”狀態(tài),他據以理解作品的基礎是他原有的生活經驗、審美意識等,也即“期待視野”,不然的話,他將難以在真空狀態(tài)中理解這個文本。“理解甚至根本不能被認為是一種主體性的行為,而要被認為是一種置自身于傳統(tǒng)過程中的行動,在這過程中,過去和現在經常地得以中介。”①一切理解都以期待視野為首要條件,期待視野規(guī)定了被理解之物的意義的實現,也就是說,正是由于期待視野的存在,才讓人們理解一個文本成為可能,并且對之加以理解、闡釋與生發(fā)。
期待視野有兩類:讀者個人的期待視野和一個時代的期待視野。前者使文本被個性化地加以理解與闡釋,文本的意義闡釋被深深地打上了讀者“自我理解”的烙印:即讀者在解讀一個文本時,他總要聯(lián)系他的生活經歷、知識經驗以及審美趣味來理解他所閱讀的文本,他把文本中抽象的事理在他的經驗世界里復活,成為了他自己視野中的文本世界,躍動著他的思想意識和精神靈魂。而后者則使文本獲得了一種當代性的存在,實現了現實存在的價值,一個文本跨越時空來到現時現地,它就在這塊土壤上生根發(fā)芽,與現世的思想情感和審美情趣發(fā)生碰撞與交織,跟現地的道德意識和民俗風情產生交流和對話,這樣,文本的理解就與當代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也就獲得了嶄新的生命力。其實,個人的期待視野和時代的期待視野這兩種視野并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如影隨形地結合在一起,這些都促進了對文本的理解,使文本的闡釋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烙有強烈的時代印痕,在不同的層面上實現了對文本的當代性理解。
二
當讀者面對一個文本時,他要理解和把握這個文本,就必須借助于自己的期待視野,激活期待視野中的有關因素,和文本中的信息產生交鋒、碰撞、聯(lián)結,使文本處于期待視野的關照下,期待視野和文本的“召喚結構”相融相合。因此,讀者要更好地進入文本世界,與文本對話溝通并檢驗、認證、擴展自己的期待視野,在這個過程中,讀者的期待視野由于與文本的融合,打破了原有的期待視野,修正、擴大了原有的期待視野,同時也建構、豐富了文本的意義世界。“把某某東西作為某某東西加以解釋,這在本質上是通過先有、先見和先把握來起作用的。解釋從來就不是對某個先行給定的東西所作的無前提的把握。如果像準確的經典釋文那樣特殊的具體的解釋喜歡援引‘有典可稽’的東西,那么最先的‘有典可稽’的東西無非只是解釋者的不言自明的無可爭議的先入之見。任何解釋一開始就必須有這種先入之見,它作為隨同解釋就已經‘被設定了’的東西是先行給定了的,也就是說,是在先有、先見、先把握中先行給定了的。”②這其中的“先有” “先見”“先把握”即是指“期待視野”。
同是面對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兩個具有不同期待視野的讀者會作出不同的闡釋。其中一人受的教育比較封閉,思想觀念保守,情感世界單薄,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他的期待視野與《安娜·卡列寧娜》的召喚結構相距太遠。文本的藝術世界遠遠高于讀者本身的經驗世界,讀者無法充分調動自己的期待視野去和文本世界產生心靈的溝通,靈魂的問答,他只能局限在自己的期待視野里去“解讀”文本。閱讀完成后,他對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情嗤之以鼻,認為他們倆“傷風敗俗”。在他的眼中,安娜的丈夫是一個上流社會的紳士,有名望有前途,對安娜盡到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按照他的經驗理解,安娜的丈夫是個好丈夫,滿足她物質上的享受,給予她社會上的地位,安娜理應對自己的丈夫忠貞不渝,不應該愛上渥倫斯基而拋夫棄子。在他的期待視野里,在他的思維模式里,只有妻子對丈夫的忠順和服從,丈夫只要照顧家庭沒有什么惡習,就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妻子結婚后一定要相夫教子,全力支持自己的丈夫,不可越雷池半步。他用這樣的期待視野去解讀文本,必然難以探入主人公靈魂深處,不能感觸到人物內心深處的情感掙扎與命運的生死拷問。在他的經驗視野里,《安娜》只是一部描述一場婚外戀的三角戀愛故事。而另外一個讀者呢,他的思想觀念比較開放,有自己獨到的審美情趣,且情感細膩豐富。閱讀完成后,這一個人則為安娜和渥倫斯基的愛情贊嘆不已,擊節(jié)叫好。在他的期待視野里,他渴望的愛情是純真與理解,愛人雙方的彼此接納和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他的這種期待和文本的召喚結構相互碰撞產生了共鳴,他看到了安娜和她丈夫之間貌合神離的情感生命狀態(tài),沒有精神的溝通,沒有心靈的遇合,這樣的婚姻注定就是死亡的。安娜追求的是自由的真愛,要求自我個性的釋放和張揚,她遇到了渥倫斯基并愛上他,她為自己的愛找到了棲息地,渥倫斯基就是她的真愛伴侶。這個讀者看到了安娜內心的愛的波瀾,領悟到了尋找一份真愛的執(zhí)著,痛感希望破滅后的幻化與無助,安娜在追求之后的迷茫與無奈,為了捍衛(wèi)自己真愛的掙扎與執(zhí)著,毅然決然地邁向了鐵軌。前一位讀者用一種保守世俗的眼光來看待安娜,后者則以一種開放開闊的姿態(tài)來包容和透視安娜那敏感而多情的內心世界,解讀她真實的靈魂。兩種不同的期待視野解讀出了風格迥異的安娜。文本中的安娜只有一個,而讀者心目中的安娜卻千姿百態(tài),異彩紛呈。“如果我們一般有所理解,那么我們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理解。”并且我們總是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他自己刻畫的人物。期待視野使我們以“不同方式”理解文本,并能跨越古今,貫通中西,使讀者走進文本,使文本在讀者頭腦思想中復活起來,燃燒起來,使文本獲得一種當代性的個性化的理解,這種理解,深深地打上了“自我”的烙印,自我的期待視野融會在文本意義中,賦予文本充實而完滿的意義世界。
三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期待視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期待視野。一個時代的期待視野,促使一個個文本實現了當代性的存在,同時也揚棄了一些文本。早在春秋時期,人們傾向于接受口頭文學,因其易于傳唱,簡單明了,所以重疊反復詠唱的四言體詩興起,廣被吟唱傳誦,后來又衍生出有著整齊節(jié)奏,韻律豐富的五、七、雜言詩。南朝時,人們崇尚艷麗,追逐形式上的浮華,追求聲律的和諧美,為了迎合這種審美口味,文學界出現了駢體文,辭藻華麗,講究韻腳節(jié)奏;而到宋元年間,隨著市民階層群體的壯大,書院教育的興起,人們審美水準發(fā)生了傾斜,文學藝術呼喚著適合普通大眾的文學樣式的產生,戲劇應運而生,誕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劇作家及其文本,劇作喜聞樂見,通俗易懂,并廣為傳唱;明清之際,閱讀群體進一步擴大,閱讀需求量增多,小說躍步于文壇之上,表現出了強勁的生命力。因此,每一個時代有著不同的審美需求和審美準則,人們所表現出來的期待視野自然也就不同,期待視野因此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這也造就出了不同的文學樣式和文學類型。然而,有些文本如《詩經》、《離騷》、《古詩十九首》、《牡丹亭》、《西廂記》、《紅樓夢》等,這些文本并沒有隨著歷史頁碼的翻過而沉寂于塵封的角落,相反,它們刺透了歷史發(fā)黃的頁面,折射出耀人的光芒,在文壇上熠熠生輝,成為經典性文本。另外一些文本,如《荷馬史詩》、《十日談》、《巴黎圣母院》、《變形記》、《等待戈多》等,穿越時光的隧道,跨越國界漂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xiāng),在當地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中找到了契合點,由此生根發(fā)芽,煥發(fā)出別具魅力的光彩。究其原因,就是因為這些文本并沒有“事過境遷”,而有著常讀常新的“訣竅”——那就是這些文本在現實中獲得了當代性的理解與存在。文本中的召喚結構和現時代的期待視野相遇合,產生了碰撞與交鋒,激起了新的“火花”,即對文本的新的闡釋與生發(fā)。
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時代的期待視野理所當然地折射進他的藝術作品中,讀者進行閱讀與闡釋時,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時代賦予的帶有時代的色彩,因此讀者能很好地理解與解讀。我們要知道,期待視野在歷史中是延續(xù)的,當代的期待視野是前代期待視野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我們置身于歷史中,擁有前代和當代的期待視野,使我們能理解歷史上流傳下來的藝術作品。歷史上的文本在當今時代的期待視野里得到了嶄新的生命力,與當前的現實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而生機勃勃,這得力于當代讀者的當下的閱讀。我們閱讀《孔雀東南飛》,豈止是控訴那個不公的社會,鞭撻那吃人的制度,我們更感受到當人在失去自由意志的時候,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生命尊嚴和證實自我的存在價值,不惜以死來抗爭,它表達的是對人生命的偉大注視與關懷。我們讀《離騷》,不單單是謳歌屈原潔身自好的高尚情操,更應意識到它表達出了全人類的共同主題:自我意識的痛苦掙扎。因此,文本的意義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它要隨著歷史的流轉而承傳不息,意義不斷地在擴展和豐富,意義永遠沒有終止,真理永遠指向無窮盡。“藝術作品的真理性既不孤立地在作品上,也不孤立地在作為審美意識的主體上,藝術的真理和意義只存在于以后對它的理解和解釋的無限過程中。”③人們依據當下的期待視野與文學文本發(fā)生聯(lián)系,從而賦予文本以新的意義,使文本獲得了一種當代性理解,進入當下人們的視野之中,并融入其中獲得了一種當代性的存在。我們平時講“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古代及外來的東西并沒有隨時光的流逝而被消融掉,而是它們在我們的當前視野里獲得了一種當代性的理解,這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正是由于有了期待視野的存在,置身于傳統(tǒng)的我們能在當代意識的氛圍中解讀人類偉大的文學文本,可以說,是我們的期待視野造就了偉大的屈原、杜甫、李白、蒲松齡、巴爾扎克、普希金……,使他們流傳下來的文本融入我們的視野之中,使他們的精神在當代重獲新生。“我們要對任何文本有正確的理解,就一定要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和某個具體的境況里對它進行理解,理解在任何時候都包含一種旨在過去和現在進行溝通的具體應用。”④無論我們個人還是整個時代完成對一個文本的當代性理解,需要的中介就是期待視野,這就使我們的理解總是處于效果歷史事件之中,成為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個鏈結,又成為下一次理解的新的期待視野,舊的期待視野消失,新的期待視野又顯現在地平線上。
注釋:
①[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1979:150.
②③④[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7、381、9.
(陳秀春 山東司法警官職業(yè)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