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字。”誠然,鑒賞詩歌的角度可以因人而異,有的講氣質,有的講格律,有的講神韻,有的講技巧,但在我看來都離不開對“意象”的品味和“意境”的感悟,閱讀古詩詞莫不由此登堂入室。王國維先生還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我認為,詩人寫詩,“入乎其內”故意象鮮活,“出乎其外”故意境高致,故此方能情景交融,流芳百世。而對于“意象”與“意境”就仿佛是詩歌尤其是傳世之作必不可少的一對“羽翼”,有了他們,詩歌才能在歷史的天空下愈飛愈遠,經久不衰。
眾所周知,詩歌的創作十分講究含蓄凝煉。詩人的抒情往往不是情感的直接披露,也不是思想的直接灌輸,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寫景則借景抒情,詠物則托物言志。這里的所寫之景、所詠之物,即為客觀之“象”;借景所抒之情,詠物所言之志,即為主觀之“意”:“象”與“意”的完美結合,就是“意象”。用康德的話說,即“灌注了生氣的形象。”它既是現實生活的寫照,又是詩人審美創造的結晶和情感意念的載體。詩人的聰明往往就在于他能創造一個或一群新奇的“意象”,來含蓄地抒發自己的情感。
有人稱中國文化為“怨怒文化”,上起屈原下到魯迅,可以說一脈相承,有怨而發,不平則鳴。而《毛詩序》中有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唐代詩評家司空圖《二十四品》說:“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胡應麟在《詩藪》中也說:“古詩之妙,專求意象。”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詩人艾略特曾說:“要用藝術形式來表現情感,唯一的方法是設法尋找客觀應和的意象,換言之,即是能夠直接成為某種特殊感情的公式的一組事物、一個情境,或一串故事,而且當那些外在的事物置諸我們感覺經驗之時,須能立獲直接喚起人們相同的情感的東西。”
由此可知,“立象以盡意”,只有在領悟意象寓意的過程中,才能把握詩歌的內容,領會詩歌的主旨,進入詩歌的意境,感知詩人的情感。詩歌的藝術魅力就在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縱觀唐宋詩詞,我們發現古典詩歌中常見的意象都有民族文化心理中積淀的特定意蘊。例如:
“燕”的意象:燕子因結伴飛行而成為愛情的象征。“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展示了詞人夢覺酒醒后凄寂惆悵的心境和一片相思之情,燕子眷戀舊巢的習性,成為古典詩詞表現時事變遷,抒發人事代謝的寄托。“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既暗示了烏衣巷往日的繁華,又袒露了詩人面對今昔變化的無限感慨。
“水”的意象:因水的柔和清冷,常用水比喻月色之類雖具體可感卻難以把握的事物。“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從側面反映了封建時代婦女的悲慘命運。因水的剪切不斷,常以水喻愁。如李白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抒發了詩人因強烈地感到現實與理想的矛盾而產生的煩憂和愁苦。
類似的意象還有很多,例如松、菊、梅多傳達高潔與堅貞之志;落紅、梧桐、萍、芭蕉多傳達光陰易逝、青春不再的惆悵與哀愁;鴉、杜鵑、猿、蟬多傳達衰亡、凄楚和哀婉之情……
袁行霈先生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是一種較為圓融的見解。這一觀點基本上代表了當今學術界的主流看法。意象是意與象兩個部分的交匯,是由作者依循主客觀感動的原理和個性化的原則藝術加工出來的相對獨立的意象結構。簡言之,意象賴以存在的要素是物象。物象,一方面經過詩人審美經驗的淘洗與篩選,以符合審美理想和審美情趣;另一方面經過詩人思想情感的化合與點染,以滲入其人格和情趣,由此形成文學意義上的意象。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還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二者隨之矣。”“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他又評價姜夔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第一流作者也。”這些都強調了詩歌創作中意境創造的重要性。可以說,意境是衡量詩歌藝術高低的主要標準。
蘇軾曾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這“畫”就是指由意象構成的意境。所謂“詩堪入畫方稱妙”。不僅是“詩中之畫”,而且更是“詩中之畫的”再生之詩,總透著種“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韻味,恰如我們的國畫一樣,留有余白,情深意遠。
葉燮在《原詩》中談到詩的意境時,用的是“至處”這個概念。他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溟溟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他并且還舉了杜甫的一些詩作了精彩的分析,以說明意境之“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
如北宋晏殊的詞《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詞的本意是詞人抒發對年華易逝的感傷。但由于詞的意境“境生象外”的特征,詞的意象為讀者的想象提供了廣闊的天地,兩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勾起讀者對詞句詠嘆不輟,玩味不已。有意境的詩歌就是這樣能給人以詩美的享受,又能給人多方面的情感思想的啟迪。
通觀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史,許多優秀詩人都在意境的創設上,給讀者營造了不同的詩境。畫面或雄渾壯麗,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或幽清明凈,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或沉郁孤愁,如“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或和諧靜謐,如“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或開闊蒼涼,如“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或高遠遼闊,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然而,詩歌的兩翼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他們之間彼此聯系,所謂“境由象生,披荊入境”,缺少了任何一翼,詩歌都會失去了他的魅力。比如王維的《山居秋瞑》: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詩人當時眼前的景物一定很多,但他只選用了明月、蒼松、清泉、翠竹、青蓮等一組意象。我們追溯這些意象的淵源,就不難發現它既是對詩人高尚情操的寫照,寄寓著詩人對社會的美好理想,又和諧完美地創造出“山居秋暝”這一獨特的意境。再加上浣女、漁舟等意象構筑出來的純潔美好的生活圖景,反映了詩人對安靜淳樸生活的喜愛,同時也蘊含著他內心對污濁官場的厭惡。其中詩畫交融,誦之為詩,著壁為畫,賞心而悅目,充分給人以藝術美的享受。
我們來想象一下:天色已暝,卻有皓月當空;群芳已謝,卻有青松如蓋。山泉清洌,淙淙流瀉與山石之上,有如一條潔白無瑕的素練,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多么幽清明凈的自然美啊,竹林里傳來了一陣陣的歌聲笑語,那是一些天真無邪的姑娘們洗罷衣服笑逐著歸來了,亭亭玉立的荷葉紛紛向兩旁披分,掀翻了無數珍珠般晶瑩的水珠,那是順流而下的漁舟劃破了荷塘月色的寧靜。千百年來,此詩令人百讀不厭,傳誦不絕,實在是山水詩中的精品。
(吳建 曲阜市杏壇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