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鮮明 寄旨遙深

語文教材的編撰成敗關系到民族文化的興衰。2001年語文“新課標”的理論倡導“現代社會要求公民具備良好的人文素養和科學素養，具備創新精神、合作意識和開放的視野、具備包括閱讀理解與表達交流在內的多方面的基本能力……語文課程豐富的人文內涵對學生精神領域的影響是深廣的，……應該注意語文熏陶感染的作用，注意教材內容的價值取向，同時也應尊重學生學習過程中的獨特體驗。”①

2004年長春出版社的初中語文（7—9年級）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以下簡稱“長春版”），與之遙相呼應。編者在開篇序言《寫給同學們》中，強調：

“學好語文要注意積累。……不斷的積累語言、文章樣式與人生感受，語文能力也就逐步提高了。”“讀書要讀好書。……不僅能學到他們優美的語言、豐富的表現手法、深刻的思索與獨到的見解，而且會得到靈魂的洗滌、美的熏陶與智慧的啟迪。”“要注意培養自己的靈性。……語文能力學習的過程就是發展自己智力的過程。”“語文能力是在語言實踐活動中形成的。……學習做人做事的同時，也提高了語文能力。”

其核心主張可概括為“多讀好書以積累語言”、“培養靈性而開發智力”以及“在語言實踐活動中形成語文能力”三點。然而知難行亦不易，設想固然值得贊賞，編寫實際究竟如何呢？不妨就此簡要評述一下。

一

“在語言實踐活動中形成語文能力”是“長春版”最具特色之處。它打破了以往教材選文的呆板單調模式，別出心裁地以“閱讀”、“表達”、“探究”三大板塊取而代之。“閱讀”是傳統語文教材的強項，“長春版”的選編特點下文另有詳述，此處姑且略過不提。“表達”板塊傳統語文教材大都是在每個單元最后附一篇“作文”了事，總有點拿“豆包不當干糧”的味道——為什么學外語時就要“聽說讀寫”齊頭并進，更重要的母語學習反倒只以象征性的“讀寫”敷衍了事？難道絕大多數同學日后進入社會都是直接跟外國友人而非本國同胞共事，走上崗位后更多地以書面語而非口語交流嗎？好高騖遠、不切實際是中國教育現狀的一大弊病。側重培養精英的高等教育倒也罷了，義務教育范疇內的中學教育如果長期這樣本末倒置下去，恐怕中華民族未來的文化素質都不樂觀。

“長春版”則充分注意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其“表達”板塊包括“作文”與“口語交際”兩部分：“作文”部分貼近日常生活而且具有時代感，“口語交際”部分尤為難得：一方面根據學生心智的成長規律由淺入深的全面系統安排：七年級 “發表意見”、“講故事”，八年級“交談”、“演講會”，九年級就有了“講解”、“辯論實戰場”、“座談”、“演劇”等實踐要求能力極高的模擬演練，以便循序漸進地鍛煉學生在各種場合的口頭表達能力；另一方面，結合學生的生活實際，讓他們有話可說。八年級下冊的“交談”建議學生根據自身興趣分為“讀書”、“科技”、“美術”、“社會”等小組交流思想、相互促進；在九年級下冊的“座談”，安排同學回憶討論三年來哪些文章對其精神影響最大，哪些句子最詼諧、優美、深邃、常被引用等等，談談初中階段語文學習的收獲……學生既要把個人反思表達清楚，又可以在思想交流中汲取養料。通過這種連續的、能力層級不斷提高的訓練，將會使學生具備準確簡煉地表述傳遞信息，精辟獨到地評論社會焦點問題，真誠委婉地與他人交流思想的能力。

“探究”板塊不乏大膽開放、很有創意的語言實踐活動設計，比如《做鳥類的朋友——愛鳥周活動》、《我們“玩兒”什么——初中生娛樂活動調查》、《建立時尚的標尺——流行文化現象調查》等等。但有些設計的可行性有待商榷，如九年級下冊的“綜合實踐活動二”（《呼喚碧水藍天——關于水和空氣污染的報道》）要求學生在對污染源進行廣泛的實地考察的基礎上，寫一份數據真實的反映環境污染的報道。報道中必須具體分析造成污染的原因，提出治理污染的意見或建議。這不僅需要具備專業性很強的化工污染方面的知識，而且必須花費大量時間。剛接觸化學、課業負擔重、升學壓力大的中學生如何做到？向科研或環保部門咨詢，對政府部門跟蹤考察，爭取媒體的支持等方面的要求不過紙上談兵，媒體又有多大可能給學生支持呢？在實踐活動中既提高學生的語文能力，又提高環保、愛護野生動物等意識的期望已經近于奢望，不考慮可行性與時間利用率的社會活動只會反客為主、干擾正常學習。

二

“多讀好書以積累語言”是語文學習的普遍規律。在積累語言方面，“長春版”所選古詩詞、現代詩歌、散文、小說、科技文，都是語言典雅、文質兼美的上層之作：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在瞎長！……下過大雨，你來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得像瑪瑙，紅得像紅寶石，紫得像紫水晶，黑得像黑玉。一串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汪曾祺《葡萄月令》）

還有什么比原子中“云深不知處”的電子云更具有朦朧美？還有什么比生命之源葉綠素中的“綠色秘密”更具神秘美？還有什么比生命之梯回旋曲折的DNA雙螺旋更具有活力美？還有什么比“納米”世界中用原子物砌成的纖巧結構更具有精致美？（沈致遠《科學是美麗的》）

中國自古有山水田園文學傳統，狀物小品的詩意簡潔實屬正常；科技文章的本分是理性嚴謹，沈致遠這篇文章卻以語言優美見長，“長春版”強調語言文學性的選編意圖可見一斑。然而積累語言不是單純積累華麗的辭藻，還要積累不同的文體風格。況且文學語言也不止詞藻華麗一種——巴金的如敘家常同樣引人入勝，海明威幾乎不用形容詞的電報式文體寫成的《老人與海》不是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嗎？如果教材中只有浪漫優美的語言反復出現，實際上等于剝奪了學生全面接觸掌握其他風格的語言的機會，這對處于學習語言的黃金年齡的青少年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另外，語言積累還要靠閱讀量。“長春版”強調多讀好書，而實際選文篇目過少，對課外閱讀與讀書方法的介紹指導也鮮有涉及。以“七年級上冊”為例把它與“人教2003版”的選文情況列表比較分析如下：

“長春版”中國現當代和外國文學作品總計不過13篇，較“人教版”相差甚遠。“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一個學期念二十篇短文，學生從這里能夠接觸多少語言形式，學到多少運用語言的技巧呢？要提高語文閱讀能力，不僅要讀得精，還要讀得多”。②張承明也認為“從學習的量我們可以透視出語文教育的速度”。③對讀書方法與課外讀書的指導同樣必要。“在語文教材中學生課外閱讀書目介紹的問題仍未解決。這是我國語文教材讀書指導的一個重要缺陷。顯而易見，學生讀書應首先解決‘讀什么’（書目與選擇），然后是找書（購買或借閱），最后是‘怎樣讀’（借助工具書、作讀書筆記、資料積累等）。”④而“長春版”對此只略有涉及，實不利于引導學生在信息爆炸的現代社會閱讀經典、積累語言，與其倡導的“多讀好書以積累語言”相去甚遠。

如此公然“名實不副”，原因何在？通過下表可一目了然：

“長春版”在整體課文數量少很多的情況下，古詩文居然比“人教版”課內課外篇目的總數還多！細看之下不僅上古神話、駢文散體、詩詞小說樣樣俱全，知識擴展里還有《京劇——梨園奇葩》、《追尋古老的傳說——搜集民間故事》、《節日里祭屈原——民族傳統和節日活動》和生動有趣的屬對與楹聯常識訓練……它的選文重點在于承載傳統文化的古詩文而非“數典忘祖”的現代文。

這顯然是受近年來風起云涌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影響所致。1998年舒乙、葉至善（老舍和葉圣陶之后）等作家學者創辦“圣陶實驗學校”，旗幟鮮明地提出“以九年義務教育課程為基礎，以傳統文化素質教育為特色”的辦學宗旨；2004年當代儒者蔣慶選編的一套12冊《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出版，被稱為“中國自1912年學校教育廢除‘小學讀經科’后第一次系統、全面地精選和出版的少兒讀經教材，較為完整地體現了中國文化中的‘常理’、‘常道’”⑤……“文化保守主義者”憂心忡忡，認為國人有被西方文化征服洗腦的危險，所以要從小加強古文與傳統文化教育。這種主張自有其合理性，然而過猶不及，現代語文教育更要“面向未來”，注重眼下的應用與將來的挑戰，否則就有可能重蹈當年國粹派抱殘守缺落后于現代文明的覆轍。

三

“培養靈性而開發智力”。自1990年代“語文教育大討論”以來，強調語文教育的整體性和主體精神的融合，淡化工具性與肢解課文的教育理念已成學界共識：

“過分強調閱讀的功利性和目的性，強調語文學以致用的工具性，對于還在經典名篇面前探頭探腦的初中生來說，必然消減他們閱讀的興趣，影響他們對于文章深層內涵的領悟。長此以往，學生可以頭頭是道地講述景物描寫、細節描寫以及心理描寫的各種理論，然而他們的心靈卻在冷眼旁觀，毫無震撼，或許就會由此變得麻木，他們的情感觸角被這些條條框框所圈住，那些洋溢在字里行間動人心弦的真摯感情也便無法抵達他們的心靈。”⑥

北師大鄭國民教授還曾尖銳批評“語文教育忽略了文學和文學接受的本質，在對語言知識的片面強調和對課文的層層分析中淡化甚至忽略了對文章底蘊的感悟。對文章語言的品味，根本談不上對文章進行個性化的理解和體驗”⑦……“長春版”在“八年級下冊”的《外國詩歌二首》中選了里爾克以晦澀難懂著稱的名詩《豹》，整篇課文設計中卻沒有任何注釋與評論；只有一道課后習題——“里爾克是著名的象征主義詩人。課文中豹子的處境其實質是象征人類自身的某種處境，請舉例談一談這是一種怎樣的處境”。這種設計如何幫助涉世未深、讀書不多的初中生受到熏陶感染，如何達到主體精神與整體理解的融合？即使偶有博覽群書的學生略知一二，又有多少是自己真實體會？能在多大程度上引起內心的震動與共鳴呢？單憑課堂講解和幾道課后題，如何能從那些年代代久遠、意蘊深刻晦澀或純粹象征隱喻類的作品中取得“整體理解與主體精神”融合的教學效果？適當補充時代背景、思想內容、表現技巧方面的閱讀材料，是非常必要的。這就是“向導的責任”——“在精神漫游的過程中，一面向讀者提供必要的知識背景，幫助他們掃除理解、閱讀的障礙，另一面則是隨時提示讀者注意‘文本風景’中的特別有意義與價值的部分”⑧“在語文教材中適當介紹一些文學評論，至少可以提示學生理解作品可以從哪些角度入手，這是教會學生讀書的很重要的一環。”⑨

盡管“長春版”教材有不足，但那只是白璧微瑕，其對傳統文化的堅守令人欽佩，緊跟時代思潮的實踐精神尤其難得，不失為一套個性鮮明、寄旨遙深的好教材。

注釋：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實驗稿)[S]．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②王富仁.當代語文教育論爭[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18.

③張承明.中外語文教育比較研究（修訂版）[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059.

④張承明.中外語文教育比較研究（修訂版）[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060.

⑤陳冰 陳寅.蔣慶的儒學之路——晶報訪淡錄（上）[N].晶報.2004-05-29.

⑥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42.

⑦鄭國民.當代語文教育論爭[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6：44.

⑧錢理群.語文教育門外談[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286.

⑨張承明.中外語文教育比較研究（修訂版）[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060.

（肖玉 黃偉 寧波大學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