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飛鴻”寓意再探

蘇軾是古典文學中最受人推崇的文學家之一，他的許多詩詞作品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而今有幸閑暇之余細品其作。在過去的閱讀筆記中，筆者曾經(jīng)注過“蘇軾飛鴻可思”一筆，此番對其詩詞的重新閱讀，筆者也特別留意了那幾處“飛鴻”的蹤跡。有所感悟，恃于拙筆，不揣谫陋，提出些個人見解，愿大方之家有緣指教。

引子：驚鴻一現(xiàn)，我生乘化

“飛鴻”是中國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形象，它本屬春秋遷徙的一類候鳥，在古典詩詞中就常運用“鴻雁傳書”的典故借雁抒情，寄寓游子懷鄉(xiāng)，思念他人的情懷。如：“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夜聞歸雁生相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歐陽修《戲答元珍》）等。基于這種候鳥與生具有的時空遷徙特征，古詩詞中的作者還常常以之寄寓其漂泊一生，翱翔天宇的形象。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贈秀才入軍》）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又如“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王維《使至塞上》）我們知道中國古典詩文中的取物意象，可謂是汪洋恣肆，儀態(tài)萬方。即使對于同一個物象，在同一作者的不同際遇中的表現(xiàn)意蘊又會不同。筆者發(fā)現(xiàn)，蘇軾一生詩詞中，有65次詠雁，85次詠鴻，而且多以“鴻雁”形象來寄寓自己。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四次寄寓（“雪泥鴻爪”、“縹緲孤鴻”、“有信秋鴻”、“春來歸鴻”）出現(xiàn)在他的三個不同的人生階段：少年——壯年——晚年。這不禁讓人猜想，我們是否可以追隨蘇軾筆下的飛鴻，來體悟他一生的心路歷程呢？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嘉祐元年（1056），三蘇自蜀赴京，經(jīng)過澠池（今河南澠池縣），寄宿老僧奉閑之舍，并題詩壁上。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蘇軾因赴鳳翔簽判任，其弟蘇轍送行到鄭州，分手后，蘇軾行經(jīng)澠池，復得蘇轍歸京所寄詩《懷澠池寄子瞻兄》，于是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以和其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雪泥鴻爪”指鴻雁飛行無定，而踏在雪泥上的爪跡也容易消失。這一意象暗示人生偶然無定的意蘊。此句意境高妙玄遠，讓人啟悟沉思，也使人感慨惆悵。該詩句與蘇轍的《懷澠池寄子瞻兄》中“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相呼應。嘉祐六年，蘇氏兄弟同應賢良制科，雙雙獲中。這是喜事，兩人都有升遷的機會，蘇轍原擬任商州推官，因故未遂。后來蘇轍索性以在家伺候年邁父親為由，辭去了官職。所以嘉祐六年只有蘇軾一人離京赴任，兄弟二人分手時，蘇軾說：“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意猶未盡，后來又寫了“雪泥鴻爪”之句，想必當時的心情也并不愉快。正當一個人憑借自己多年的努力及才學換來應得的待遇時，卻碰到了意外。這無疑讓涉世未深的蘇氏兄弟突然感到人生路途中有一只冥冥中的大手在左右著自己。此處的鴻雁自況，可以讓人倍感詩人在當時身處世俗中的單薄和無法自控的無奈。古人注釋蘇軾的這首詩時，多引用宋代天衣義懷禪師的名言：“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見惠洪《禪林僧寶傳》卷十一）來注釋此句，多數(shù)人也認為蘇軾的比喻正是受了這禪語的啟發(fā)。天衣義懷禪師也確實比他長數(shù)十歲，蘇軾受其詩句影響也不無可能，但是當時的蘇軾也不過25歲，即便聽過該禪語，僅憑此時的人生經(jīng)歷也未必能深刻體悟其中的禪意。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此時的這只年輕鴻雁在世俗的飛翔中首次體味到了生命中漂泊無定的惆悵。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是蘇軾在文字獄“烏臺詩案”后第一次貶謫生涯開始時的作品。此時家眷尚未在黃州與其團聚，元豐三年（1080）的二月到五月，蘇軾獨自居住在黃州定惠院內(nèi)（故址在今湖北黃岡東南）。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只“孤鴻”在夜里驚起回首，一肚子的幽怨卻無處可訴，無人可吐，更是無人可以理解；即便揀盡了寒枝，也不愿在此隨意棲身，結(jié)果也只能落得個甘守寂寞，獨宿沙洲。此番鴻雁的人生寄托，較之前一次的“雪泥鴻爪”，詩人的寄寓有了深度的內(nèi)心開掘：前一次讓人感受到鴻雁主體的渺小與無力，在巨大時空中徜徉，一如飛蓬；而這一次的生命主體卻有了自己的內(nèi)在聲音及外在抉擇：“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停留于田葦間。詞中不說鴻雁不棲于樹枝，卻說它不肯棲，恰恰反映了詩人的寄托和自控。細細想來，尤其可以看出蘇軾在把握個人命運，維護個人品格的努力。謫居中的這只鴻雁，心緒的孤悶，情懷的清高，骨氣的傲岸，于此可見。正如“小雅怨誹而不亂”一般，該詞境中的這只鴻雁是孤獨的、幽怨的，但他橫空一剎的傲唳，又讓人倍感皮毛落盡、精神抖擻的震撼，更讓人倍感其世人所不可企及的生命力度與高度。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元豐五年(1082)，蘇軾在黃州又寫了一首寄寓鴻雁的詩《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

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首句的字面意思是說：春天已到了，但她卻未到目前作者所在的城內(nèi)，而要作者去尋。想必人們也不妨可以理解為“春時已到，但春跡尚無”，筆者認為這與“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我如秋鴻一般守信而至，但往事之春夢歲月卻尋無它跡。”乍看至此，人們無不覺得東坡在給世人呈現(xiàn)人生虛無空漠的意味。但緊看下句“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而這分明就是一個典型的難以釋杯的蒼野老翁形象，其語調(diào)間又無不透露出那股令人莞爾的豪邁灑脫之氣。再看詩句的最后“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對于該句本人的理解是“我每年都會來尋春，來踏尋自己的生命痕跡，不管這個春夢（個人覺得此“春夢”可泛指人生的一切機遇）是多么難以自持，我都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即堅持尋春）。”《楚辭》中有《招魂》篇，此指朋友在設(shè)法讓蘇軾離開黃州而忙碌，朋友們都教蘇軾好好忍耐這幾年的謫居生活，將來定有機會轉(zhuǎn)變，但蘇軾覺得朋友們不要為此過分奔波、操勞。因為在此他已經(jīng)找到了可以釋懷的心靈樂土。與此同時，筆者覺得蘇軾也向我們道出了一個人世軌跡的必然行蹤：人生歷程是兩股力的合力方向。一股是來自個人有努力、有意識、有目的的行動方向；而另一股則是來自世態(tài)的非個人系統(tǒng)所能掌控的外力方向。人世的艱難也正是因為這兩股力間張力的矛盾而構(gòu)成。此處蘇軾對鴻雁的寄托并不是虛無、空漠意識的表現(xiàn)，相反在那無情的人間世態(tài)的反襯下，這只鴻雁更顯其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一面：他并不認為人生中的每一片段是以下一片段為目的，也并不認為人生中的某一片段價值是可以被隨便否定的。此處的這只大鴻又告訴人們：人生的每一片段固然有其時空上的連續(xù)性，但我們?yōu)楹尾粐L試換位思考，即跳出這個連續(xù)的坐標平面，平等地看待人生中的每一自然片段？其現(xiàn)實中的每一刻、每一秒都是有其雋永的滋味，即使在逆境中等待的人也不應該在等待中浪費現(xiàn)有的人生。真所謂現(xiàn)世是最好的天堂。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但愿老師真似月，誰家甕里不相逢。

《次韻法芝舉舊詩一首》是蘇軾晚年渡海北歸時所作，據(jù)此筆者推斷是他元符三年(1100)～四年(1101)間的作品。

這是蘇軾晚年的作品。當時蘇軾已踏上了北上之程，在金陵又一次遇到了法芝和尚，于是寫下了此詩。此次的鴻雁形象又有了新的突破，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詩人在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悲喜交迭的遭遇后的人生思考歷程，即他最終化解了自己年少時“雪泥鴻爪”中人生偶然不定的空間局促，并且也最終超越了自己中年時“生命受挫的苦蘊”。這只鴻雁在歷經(jīng)世俗風霜的洗禮后也終于能自適地飛翔，并且走出了自己之前“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送芝上人游廬山》）的人生感慨。而“非復羸牛踏舊蹤”這句也表明詩人擺脫了自己人生重復無趣的苦悶。“但愿老師真似月”是詩人對法芝的期望，人世周遭的真實猶如這輪皓月永恒存在。這不禁讓人玩味起“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那句詩，的確是出自同一個作者之筆啊！而“誰家甕里不相逢”更是突出了那層普遍性的存在。

不過與其說那是對他人的期望，不如說正是對自己的期許。蘇軾此時已由衷地體會到了生命價值對他的 “饋贈”。然而無意間其筆下的“飛鴻”在其人生寄寓中得到了一個回環(huán)。從青年時的“雪泥鴻爪”，到壯年的“縹緲孤鴻”、“有信秋鴻”，再到晚年時的“春來何處不歸鴻”，在此這只鴻雁一次次上升為真正的審美主體。從起初的“雪泥鴻爪”、“吾生如寄耳”的被動無助到最后“春來何處不歸鴻”的主動釋懷，這只飛鴻在外在環(huán)境的局促中得到了內(nèi)在精神上的外延解脫。而其人生的一切寄寓過程也圓滿地歸結(jié)至此：生命的本質(zhì)并不是追求一切外在的完美，而是一種內(nèi)在“圓滿”的體會，即一個嘗盡歡喜與悲痛、期待與失落，體驗過個中滋味的自然人生。

結(jié)語

佛說輪回是苦，但人們不得不承認生命在其一次次的輪回中凸顯了自身的頑強。

蘇軾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追溯他一生“飛鴻”的寄寓，人們就可以解讀其心路歷程。困境中的人，其作品中往往透露著生命意義的受挫，蘇軾前期的飛鴻寄托也不例外。但苦難并沒有擊敗蘇軾，反而深化了他對生命本質(zhì)的認識，并激發(fā)了他以其獨有的處事態(tài)度，堅定、坦然地面對生命中的一切。在閱讀蘇軾晚年的作品時，筆者強烈地感受到他對人生價值的終極關(guān)懷，即現(xiàn)世中的榮辱得失對他來講已不重要，命運的打擊卻因心靈的收獲而得到了補償。

光陰荏苒，也許正是因為蘇軾用其一生自覺演繹并詮釋了那個沉淀在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所以每當世人在近千年的時間長河中提及蘇東坡的名字時，人們立即就會想到那個竹杖芒鞋，吟嘯徐行，一蓑煙雨任憑生的灑脫形象。

（王競慧 江蘇省無錫國際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