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尤悲

魯迅先生認為“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先生強調的悲劇性的毀滅，不是指以往一些美學家所概括的悲劇人物——‘好人’、‘偉大人物’——的滅亡，而是不拘什么人身上的‘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且‘有價值的東西也不拘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①《雷雨》作為一出悲劇之牽動我們的，不僅是為侍萍、繁漪、四風、周沖這些善良可愛不幸的生命掬一捧同情的淚，更令人感悲嘆惋的是曹禺通過這出劇展示的人生悲劇，人性悲劇，其中的每一個人物莫不是人類身上悲劇因子導致的悲劇結局的大演示，當然一切又都掙不脫環境這個巨大的魔掌。周樸園作為《雷雨》中最具有完整意義的第一主角為我們展現了最淋漓盡致的人性掙扎。我們將由他的情感歷程、心路歷程、人生軌跡來深切地感受這許多濃郁的悲劇意蘊。

連曹禺都這樣說過：“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可是周樸園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人！

一、單純青年，多情郎君

“人之初，性本善。”魯迅“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的呼喚都道出了人在年幼時本性中善的東西保留較多，年輕的周樸園也是這樣。周還在德國留過學，受過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平等、博愛”思想的影響，這種影響最為鮮明地體現在他對侍萍的感情上。他和侍萍曾經真摯地、熱烈地、純美地愛過，這是一種單純的愛，它超越了門第、金錢、權勢等一切附加品，排除了真誠的傾心的感情之外的塵念雜因，完全是至情至性的全身心的情感投入，他愛的就是侍萍“這個人”！請看：

繁漪：（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輕蔑地）哼，又是那個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周樸園：你可以不看，周萍兒的母親的。

繁漪：（搶過去了，前走了兩步，就燈下看）萍兒的母親很好看。

（周樸園沒有理她，在沙發上坐下）

繁漪：我問你，是不是？

周樸園：嗯。樣子很溫存的。

周樸園：（眼睛望著前面）

繁漪：她很聰明。

周樸園：（冥想）嗯。

侍萍以她的美麗聰慧、溫柔多情——劇中竭力描寫侍萍秀雅高貴的風韻氣質，那件舊襯衣上的梅花和“萍”字更是任誰都會為之動情——深深地攫住了周樸園的心，兩人度過了一段極幸福和諧、情深意重、令人銷魂的純情歲月，以致三十年來周樸園仍銘刻于心，心馳神往！以致不顧及現任妻子繁漪的感受顧自陷入對昔人的思念中！那些舊家具、舊習慣、舊照片、舊衣服走到哪帶到哪，不許別人停留，不許別人觸碰，內心深處他仍活在過去的感情世界里，活在他和侍萍的世界里。周樸園對侍萍的愛不但完全不同于紈绔子弟玩弄年輕漂亮的婢女，而且也完全是超功利的，惟其如此侍萍才能久久地活在他的心里，并且成為他永遠的痛以及情感和精神的寄托。我們再來看這種純情之愛的另一證據。劇中多次言及侍萍“會寫字念書”，在那樣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一個傭人的女兒是不可能接受教育的。侍萍的“會念書寫字”只能是受過歐化教育的周樸園所為！我們只要看看劇中周沖要求分出學費送四風去念書，就可以想見周樸園當年是怎樣單純而又深切地愛著侍萍了。我們還可以從這段周樸園訓斥同情罷工工人的周沖的話里，認識一個具有博愛思想和同情心的激進青年周樸園：“你知道社會是什么？你讀過幾本關于社會經濟的書？我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自命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徹底得多！”作者用映射之法塑造周沖這個人物不僅是增加《雷》劇的戲劇矛盾沖突，就像《紅樓夢》中借晴雯來映射黛玉一樣，周沖這個善良多情、具有平等思想的少年就是當年的周樸園！作者手法何等高妙、用意何等高深。

二、“成長是一種美麗的疼痛”

有一首歌這樣唱道：“我們一天天長大成人，可是長大卻失去了純真。”對于侍萍的被拋棄，現在大致有這樣兩種觀點：（一）封建大家庭不允許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發展為婚姻，強行拆散了周、梅，周樸園懦弱妥協，周、梅都是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二）周樸園“始亂終棄”，為迎娶“門當戶對”的闊小姐而棄侍萍。筆者認為更大的可能是周家的門第觀念和勢利這兩把利刃共同謀殺了一雙小兒女的愛情和一個純真的青年——周樸園。請看：

魯侍萍：……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照理，周、梅剛相戀那會兒周家就該將侍萍趕走，何以要等到侍萍生下了兩個兒子之后呢？這說明侍萍“這個人”不但完全贏得了周樸園的愛情，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贏得了周家家長的認同，周家能送兒子出國留學說明了周家在當時至少打開了一扇開明的窗。而周家又為什么在年三十晚上趕逼侍萍呢？按中國二三十年代禮制，侍萍可以妾的身份留在周家。從上面侍萍“趕緊娶”這段話可以看出，周樸園將娶的小姐從門第和財富方面都超過了周家，周家必以和“小姐”家族結親為榮，并從中得到實利，所以他們也必以攀龍附鳳的心態討好這家，就有了侍萍“年三十的晚上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被逼著離開周家的門。那么周樸園在干什么？在與現實的碰撞中，周可有四種選擇：自殺、出家、私奔、妥協。自殺需要勇氣，貪生是人的本能；出家可以使人在缺乏勇氣的時候保全生命甚或超然地活著，但它需要慧根（如賈寶玉）；和心愛的人私奔，之后呢？生存成了第一問題，更多的麻煩會接踵而至；按家庭的希望接過家族的接力棒，是最實惠而易行的。人生真是一個個圈套、陷阱。所以在實施“驅逐”侍萍的行動中，周樸園既無奈不舍又是參與者之一，至少他是默許了。雖然他開始時可能作過抗爭，不過像很多家庭一樣，周家最終以“威逼利誘”說服了自己的兒子。“金錢”和“門第”帶著無窮的魅力吞噬了周樸園的愛情和良知，周樸園的軟弱妥協使他背叛了愛情和自己最初的理想。因此，周樸園的妥協不僅是對封建家長的妥協，他的軟弱也不主要是性格的問題，一個懦弱的人是很難成為后來強悍的家長和企業家周樸園的。《家》中的覺新就是一個既有一定程度的覺醒又性格懦弱的代表。周樸園遭到侍萍的譴責時沒有否認自己的背叛性質，因為他是這樣說的：“從前的舊恩怨，過了幾十年，又何必再提呢？”“人們一方面渴望愛情，另一方面卻把其他的東西：如成就、地位、名利和權力看得重于愛情。”②這是愛情的悲哀，人的悲哀！放棄是痛苦的，更何況是放棄美好的愛情，但周樸園在權衡之后作出了選擇，這種選擇正意味著周樸園的純真之性走向世俗和墮落的第一步，其時他大約二十七八歲，正是一個人由幼稚、夢幻走向世故、現實的年齡。周樸園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轉變。善良而聰明的侍萍也多少看出了端倪。她說：“人的心靠不住，我并不是說人壞，我就是恨人實在軟弱，太容易變了。……”她沒有否認當初的周樸園及他的愛情，令她悲傷和憤恨的是周的“軟弱”、“易變”。

三、蛻變

周樸園選擇了自己的路并越走越遠。他看起來很成功。拋棄侍萍后，周樸園又有過兩次婚姻，但他終于建立了一個自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教育出“健全的子弟”，他樹立了家庭的權威，在妻子和兒子們面前頤指氣使，成為了像他父親及歷代男性長輩那樣的封建大家庭的家長。他通過和富家小姐聯姻、“包修江橋，故意叫江堤出險”“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魯大海語）、殺害礦工等方式手段聚斂財富，成為資產豐厚的資本家。他真可謂“一帆風順”，成為了“社會上的好人物”，這個“好人物”在他人看來家庭美滿、事業有成、光宗耀祖、風光體面。這一切正是周樸園幾十年孜孜以求的結果，他也為此深感滿足和驕傲。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一個對侍萍翻臉，對大海無情，對繁漪、周萍、周沖壓制的冷酷、自私、暴戾的家庭暴君和“只要能弄錢，什么都做得出來”的兇殘、狡猾的資產者，一個“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周樸園，他甚至回過頭來嘲諷當初的自己——周沖的“社會思想”。至此，周樸園自覺地完成了他的蛻變。

人之為人，必有其共同的基本需求，何況周樸園作為一個人的人性中的有些東西并未完全泯滅。他的最初的背棄使他永遠地喪失了愛情。與侍萍的美麗愛情再不可能在現實中復活，包括在他的后兩任妻子身上。俄國心理學家謝切諾夫斷言，一個人如果在正常情況下經歷了“完整愛情的所有自然階段”，“他就很難再次熱戀”。③周樸園和侍萍幾乎完美的愛情已是刻骨銘心。他的“先入為主”使他娶回家的闊小姐抑郁而死，第二任妻子繁漪在他的壓制下越發陰鷙和神經質，周樸園對她越來越冷淡，幾無夫妻之情。周樸園完全陷入了感情的荒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個人念經吃素，悄悄地長久地凝視著侍萍的照片，用思念和懺悔支撐他孤獨的靈魂，用侍萍的“遺物”填充他空虛的心田。他的嚴厲和專橫也筑起了和兒子們的高墻，兒子們害怕他、躲避他。他的對面還立起了一個帶頭罷工反對他的兒子——魯大海。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戲劇性、諷刺性。最后，所有的兒子都死了，與他生命緊密相關的兩個女人一先一后瘋了，唯有已然衰老的他還活著，清醒著，看著這兩個女人，品嘗著自己制造的悲劇，也是自己的悲劇……難道這就是他幾十年“掙扎”、“搏斗”所要的結果嗎？

曹禺先生在談到《雷雨》的創作意圖時，曾做過這樣的陳述：“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我誠懇地祈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光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我是個貧窮的主人，但我請了看戲的客賓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著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懲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沼澤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這“井”是什么？是“社會”之井？“家庭”之井？“文化”之井？周樸園出身于正統的封建家庭，生活在封建氣象正熾的舊中國，西方資本主義完成了從自由競爭到壟斷資本的歷史轉變、并把血腥擴張之爪伸向中國的時代。是“利益”之井？“物質”之井？“欲望”之井？人類以科技的進步和物質的豐富向前推進，人性卻日益異化和沉淪。“在我們日常活動中那么忙碌的自我，并不完全是真正的自我。我們相信我們在生活的追求中已經失掉了一些東西”，“據孟子的見解，這里所失掉的便是‘赤子之心’”。④那些理性的文化哲人，以一顆悲憫之心俯瞰眾生。誰能拯救他們？我們今日的報紙、電視等媒體上那些墮落的悲劇故事上演得還少嗎？人只能俯就環境和物質的巨井嗎？人怎樣才能真正聽從內心的召喚、和物質及自己的內心獲得和諧？實現人的超越，只能有賴于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和主觀能動作用，這也是未來人類必須努力的方向。⑤

由此又聯想到今日之中學語文課本只收錄了《雷雨》的第二幕，基本上將這出悲劇當作階級教育的教材。其實窮小子身上也有人性的善惡。如果不聯系全劇就只能以一葉而障全目了。

注釋：

①甘競存主編.魯迅研究概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

②[德]哲學家艾·弗羅姆.愛的藝術[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③[保加利亞]基里爾·瓦西列夫著，情愛論[M].趙永穆等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85.

④范炎選編.林語堂散文[M].第二版.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

⑤歐陽謙.人的主體性和人的解放[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7.

（趙蘭芳 鎮江機電高等職業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