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以為”在現代漢語里是兩個常用的雙音節詞。“于是”是一個“連詞,表示后一事緊接著前一事,后一事往往是由前一事引起的:大家一鼓勵,我~恢復了信心。也說于是乎。”(《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7年)“以為”是個表示心理活動的動詞,就是“認為:不~然|不~苦,反~樂|這部電影我~很有教育意義|我~是誰呢,原來是你?!?(《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7年)
在現代漢語中,“于是”和“以為”是兩個很普通的單義詞,因其義項單一,而且沒有太復雜的語法意義和色彩意義,故而使用起來非常簡便,經常出現在人們的口語中。
但是,在古代漢語里,“于是”和“以為”卻復雜些,因為“于是”、“以為”在古代漢語里通常不是兩個雙音節詞,即,“于是”經常用作兩個單音節詞,“以為”也經常用作兩個單音節詞。這一點在《現代漢語詞典》的“于”、“是”、“以”、“為”四個詞的豐富義項中還存留著比較明顯的印跡。(本文暫不旁逸斜出這一枝。)
本人謹試圖對西漢著名政論家、文學家賈誼的《過秦論》(上篇)中出現的四個“于是”和四個“以為”為例加以說明。
一、“于是”
(一)出現在第一節第三句(末句)的句首: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斗諸候。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這一節共三句話,前兩句說明原因,最后一句緊接著說出結果,“于是”用在第三句的句首,連綴著“前一事”與“后一事”,起到了由因導果的作用,使人讀后明白:秦孝公是這樣憑借地利人謀使秦興起的。
這一處“于是”是一個雙音節詞,與現代漢語的用法一致。
(二)出現在第二節第五句的句首:
孝公既沒,……。諸侯恐懼,……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約從離衡,兼韓、魏……宋、衛、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之倫制其兵。
這一處“于是”出現前的四句話,并沒有交代“后一事”原因,“于是”之后的“后一事”也并非“前一事”(尤其是第四句話所指)的結果。這就是說,二者沒有因果聯系。在時間順序上,“于是”后的“為之謀”、“通其意”、“制其兵”與“于是”前的“約從離衡”幾乎是同時發生的。
所以,這個“于是”解作“連詞”就牽強了,應該解作“在那時”或“在當時”,即“于”、“是”是兩個詞,“于”是介詞,引出動作“為之謀”、“通其意”、“制其兵”的時間,因為是一段時間,所以可以譯為“在”;“是”是指示代詞,指代時間,可以譯為“當時”或“那時(侯)”。
(三)出現在第二節第九句(倒數第四句)的句首:
(續上例中的原文)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師,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延及孝文王、……國家無事。
這一處“于是”的“前一事”是著重說強秦的,“后一事”是著重說九國,在敘述主體上有明確的轉換。
“前一事”與“后一事”有沒有顯豁的因果關系呢? 有,不顯豁。乍一看,是強秦的“開關延敵”退卻了九國之師,導致“從散約敗”,實際上是秦強盛的國事擊潰了九國之師的心理防線。不然的話,陳涉“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時,秦為什么非但沒有用“開關延敵”的辦法退卻之,反而“身死人手,為天下笑”了呢?當然,這才真正是文章的真意所在——“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可見,這里的“于是”解為“表因果的連詞”也有時妥貼。其實,“后一事”與“前一事”是有著很密切的時間關聯的。就從強秦指揮若定地“開關延敵”那一刻起,“天下諸侯已困矣”,繼而“從散約敗”,繼而“爭割地而賂秦”。
所以,這一處“于是”也是兩個單音節詞。“于”作介詞,引出動作“從散約敗”的時間,而且標示著這一時間段的起點,所以譯為“從”比較通順?!笆恰笔侵甘敬~,指代強秦開關延敵退卻九國之師這一事件發生的時間,譯為“此”或“那時(侯)(起)”均可。合起來,解為“從此”或“從那時(候)起”等。
(四)出現在第三節第四句的句首:
及至始皇,……,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士不敢彎弓而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杰;……以弱天下之民。
這一節寫秦始皇統一天下,施行暴政,預示了即將走向衰敗的結局?!坝谑恰鼻皩懥饲厥蓟蕿榱藬U大疆域而采取的一系列軍事上的措施:南取百越、北筑長城、加強武備、嚴防固守等。“于是”后寫秦始皇為了鞏固政權而采取的一系列文化上的措施:焚書坑儒、愚民弱民、收兵器、鑄金人等。二者顯然也沒有因果關聯,而是同一時間上的不同活動的并舉。所以,這一處“于是”也是兩個單音節詞?!坝凇笔墙樵~,引出動作“廢”、“焚”、“愚”、“殺”、“收”、“鑄”、“弱”等發生的時間;“是”指代時間——采取軍事行動與推行文化政策的時間是很難分出先后的,所以,這里的“于是”翻譯為“與此同時”比較合適。
從以上四例“于是”,可以約摸找到這樣一點規律:“于是”經常出現在句首;一般與前文有語意上的關聯,可能是事理上的前因后果,可能是時間上的先后順序;當“于是”表因果時,其用法與現代漢語基本一致;當“于是”表時間時,多為介賓關系:“于”是介詞,表“在”、“從”等意義,“是”是時間名詞,可能是一段,也可能是一點。
二、“以為”
“以為”很集中地出現在第三節中,分別在第二句、第四句、第五句、第七句中,不妨將第三節摘錄如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至六和,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第一處“以為”
雖然是個動詞,但是顯然不表示心理活動。
“以”是一個單音節詞,“為”又是一個單音節詞,這中間有所省,應該是“以……為”,被省略的內容正是上半句提及的“南取百越之地”,桂林郡、象郡也就是對這片土地的命名。所以“以”可理解為介詞“用”,“為”是普通動詞“作為、當作”。因為“百越之地”不是很小的器物了,而且重命名某地為某郡,顯然屬于行政區域上的劃分,所以這一處“以為”合起來解為“把(百越之地)設定為”,比“用(百越之地)作為”更通暢些。
第二處“以為”
顯然也不表示心理活動,但也有動作意味:緊隨其后的賓語“金人十二”是“鑄”的受事(表結果)。那么,“鑄金人十二”不就行了嗎?為什么還要“鑄以為金人十二”呢?區別在于:“以為”可以引出鑄金人的原始材料:收繳了天下的兵器,聚集到咸陽,銷毀了刀和箭矢,而且就用它們鑄成十二個金人。金人是這樣來的,所以“以為”是“以……為”,“以”和“為”是兩個單音節詞,“以”是表憑借、工具的介詞“用”,“為”可理解為動詞“成(為)”,作“鑄”這個動詞的補語,說明“金人十二”最終完成了。當然,翻譯全句時可以把語序稍作調整:“用它們鑄成了十二個金人”。
第三處“以為”
“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的地理環境,毋庸置疑,是秦始皇嚴防固守強秦疆域的有力措施,所以,此處“以為”也沒有任何表心理活動的痕跡,也是“以……為”,“以”和“為”又是兩個單音節詞連用在一起,“以”是表工具、憑借的介詞“用(來)”,“為”是普通的詞“作為、當作”,聯系上下文,是“據守著億丈的高城,下臨著無底的黃河,用來作為固守的屏障。”
第四處“以為”
“天下已定”表明始皇的一系列鞏固政權的舉措都已告罄,始皇的心境如何呢?“自以為……”顯然,這一處是表心理活動的動詞,可以翻譯成與現代漢語的“以為”意義一致、用法相同的“認為”。
歷史的玩笑就開在這里:“以”(用)什么“為”(作)什么的事情都可以做得驚天動地,一到“自以為(是)”上,事態就會急轉直下。秦始皇處心積慮地爭天下、統天下,立下了赫赫功績;卻終因“仁義不施”,徒得天下之地而盡失天下之心。這一小節展現了始皇霸天下的豪情壯舉,同時也預示了他即將失天下的悲慘結局。
不難看出,前三個“以為”都是客觀上的“以”(用)……“為”(作為、當作),主語都不是單個的人,而末一個“以為”是主觀上的“以為”,主語是一個人。這樣,就有了非常明確的區分方法:如果“以為”前的主語是一個人,“以為”通常是一個雙音節詞,表示這個人的心理活動動詞,可以譯成“以為”,其意義、用法,與現代漢語中的“以為”大致對等;而如果“以為”之前沒有明確的主語,或者主語不是具體的一個人,這時的“以為”通常就是兩個單音節詞的連用,“以”是表工具或表憑借的介詞“用”,“為”是普通動詞“當作、作為”,作謂語或者補充說明謂語。
以上對《過秦論》上篇中的四個“于是”和四個“以為”做了一番未必深入卻實在是淺出的分析,不知是否找到了解釋古今漢語間的一點小小規律的海岸。其實,在漫長的漢語語法演進史上,今人的語法總會或多或少地殘存著古人語法的印跡,說到底,現代漢語里表因果聯系的“于是”和表心理活動的“以為”也都仍舊隱約地保留一點介賓的意味,只不過它太弱了,弱得讓人難以察覺。但不論察覺與否,古今漢語間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的,尤其在語法這個相對穩定的要素方面。故拾取上例以求證。
(徐 旻 徐州高等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