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

現行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教材1-5冊（人教版·必修）共計65篇課文，其中13篇寫到飲酒，約占總篇目的20%，且均為名家名作。因此，在教學過程中正確引導學生透過酒文化探究作家、作品，既可以開辟一個嶄新的視角，擴展學生的視野，又能加深學生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從而有效提高中學生的閱讀與欣賞能力。

中國酒文化歷史悠久。據《戰國策》記載：“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而杜康釀酒之說更是廣為流傳。可見，我國酒之源頭足可追溯至上古時期。起初，酒并非人們的日常飲品，因其主要是以糧食釀造的，酒附農事，糧食生產的豐收與否決定著酒業的興衰。從《詩經·豳風·七月》“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看，酒最初是作為禮物奉獻給長者以示孝敬的。因此，中國酒文化一開始便被賦予“禮”的文化內涵。

與“禮”相關聯，酒常被用作祭祀時的供品，這種風俗源遠流長，一直延續至今。據說，當初人們祭神用圭（一種名貴的玉器），祭祖用鬯（音chàng，一種用郁金草合黑黍釀成的香酒）；與此同時，古人認為人們常惑于世象，處于“迷亂”狀態，故而與先祖“隔絕”，而祀者要想實現與先祖的有效“溝通”，須先行進入一種“真實”狀態，如何進入這種狀態呢？飲酒。也許這正是人們形成飲酒習慣的本源。隨著生產力的提高，糧食的富余以及釀造技術的改進，酒以其獨特的“魅力”逐步滲透到社會生活的不同層面，“無酒不成宴”、“無酒不成禮”、“無酒不成歡”的習俗逐步形成。

在酒的作用下，飲者往往能獲得“超越”與“超脫”、“真實”與“空靈”、“回歸”與“自由”的快感，從這一層面看，“酒”與老莊之說有著天然的契合。于是，酒文化在其衍化過程中，與道文化相互膠著、互為闡釋，逐步成為中國酒文化傳統的一大特征。而作家、藝術家，尤其是詩人的創作靈感需要激發，需要廓清迷障超越現實，進入一種高度空靈、真實且自由的精神狀態，而酒恰可以對詩人進入這種狀態起到神奇的推助作用。于是，酒伴著歷代文人、詩人、藝術家一路歌吟，變得愈發豐盈，愈發充滿“迷幻”色彩，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道奇幻而亮麗的風景。相信教材的選編肯定不會以“酒文化”為標準，但透過教材，我們稍加留意，依稀可見一個又一個飲者或豪邁、或超然、或迷蒙的情態，或仰臥于天地、或行吟于山林、或蹣跚于歸途的身影。

教材（人教版·必修，下同）所選首篇涉酒之作當為第二冊第二單元中曹操的《短歌行》。首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可謂立意高遠、氣勢恢宏，繼之以“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看似悲沉，實則倏然超越于人生苦短的悲涼之上，表達了建功立業的雄心大志及延攬人才的急切之情。這種奔涌在政治家胸懷中的“酒”，其大開大闔的氣勢自非一般文人所能比。

第二篇為第二冊第三單元中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就書法藝術的境界看，《蘭亭集序》無疑是王羲之的登峰造極之作，而作品面世后，歷朝歷代不斷附著于作品之上的種種傳聞，更為此作蒙上了層層神秘的面紗。據說，此作為“書圣”酒后所為，而至酒醒時“更書數十本，終不能及之”。書法是線條的藝術，而藝術之貴在于“真實”。借助酒力，憑著深厚的藝術功底，王羲之將流動著的真實的生命情感融注于線條之中，作品的藝術境界因生命意識的高度覺醒而得以提升，也許，這恰是《蘭亭集序》的真正價值所在。

如果說是“酒”成就了王羲之藝術上的“超越”，同樣又是“酒”成就了陶淵明生存狀態的“超越”。晉乃亂世，受“道家”學說影響，晉代文人為避攘擾，紛紛棄世絕塵，以全風骨，陶淵明當屬其一。《歸去來兮辭》（第五冊第二單元）序言有記，陶公平生好酒，所奈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以至“……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看來，陶公為官只緣“酒”，然“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終不能忍受“折腰”之辱，毅然“歸去”。從此，陶氏徜徉在自我營造的精神“桃花源”里，引觴自酌，采菊東籬，息交絕游，臨泉賦詩，其融融之樂，非常人能及。

沿著王羲之、陶淵明“超越”的軌跡，我們發現，文化背景及作者自身的價值認同是“酒力”發揮的基本依據。力是有方向的，而“酒力”同樣具有明確的方向性，只有當作家的特質與“酒力”同向時，作家、詩人、藝術家方可借“酒力”，成功進入“另一番”天地。

李白斗酒詩百篇，但仔細推敲，李白之飲卻難與陶淵明相比。李白早年志在為官，天寶元年，奉詔入京，其《南陵別兒童入京》一詩寫到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仰天長嘯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可謂志得意滿，少年輕狂溢于言表，與陶淵明之“愛酒”、“厭官”相去甚遠，此其一。李白本非為政之才，常酒后“犯忌”，如令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研墨；又常酒后“失態”，醉眠酒家，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杜甫《飲中八仙歌》）。如此癲狂，若非玄宗“寬容”，遭遇殺身也在所難免，更遑論得道升遷了。與陶淵明的主動“歸去”相比，李白的離京實屬無奈，此其二。長安被逐之后，李白云游四方，寄情山水，以“酒”為媒，一時催生出許多佳作，成為唐代詩壇耀眼的“詩仙”，但“仙”本非仙，“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白《將進酒》），狀似豪邁瀟脫，但到底還是脫不了一個“愁”字。與陶淵明歸居田園之后以酒為友、閑適超然相比，李白的精神狀態并沒能因“酒力”的推助而有根本改變，此其三。

究其根源，乃因為李白雖極富才情，但骨子里沉淀著的仍然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文化基因，這與酒文化的“道”學精神相抵觸。因而，酒之作用于李白，只是停留在暫得創作靈感的層面，未能真正滲透到作者的本質、靈魂。

杜甫一生嗜酒，其傳世詩作計1400余首，20%左右皆與酒關聯。但若單以飲酒而論，其“境界”又在李白之下矣。杜甫是一位典型的現實主義詩人，他始終以“入世”的態度對待時局民生，“圣”之為“圣”，其要義即在于他始終持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與酒中所蘊含的“道文化”價值相去更遠，因而酒對于杜甫而言，非在于激發其創作靈感，而在于于“困窘”中暫得“偷生”。

《登高》（第三冊，第二單元）一詩寫到：“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此詩為詩圣晚年所作，從作品描述看，此時作者已體衰多病，無奈中不得不戒酒養身。據說，作者的病實與其長期飲酒有關，而此后又未能“持戒”如一，終因“暴飲”而亡①，令人嘆傷！

嘆傷之余，我們看到的是，“酒力”與“詩圣”的沖突不僅僅發生在表面，而“悶酒”傷身，“詩圣”可謂典型；陶淵明的提升，其核心要素在于陶公的身心與“酒”道具有高度的和諧與共鳴；而李白之飲在于其尚能借助自身的“仙”氣，及時消解，故而不至傷身。

宋代是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又是一個時局多變的時代，因此酒文化在宋代的呈現同樣具有多彩與多維的特點。

柳永的酒伴偎著青樓佳麗，飄散著濃濃的胭脂氣息。“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雨霖鈴》第四冊，第二單元），將纏綿悱惻的兒女私情和千回百轉的別緒離愁渲染到了極致，其預設的偌大想象空間，儲滿了后人的感懷，堪稱千古絕唱。的確，從仕途看，柳永是不幸的，而正是這種不幸在酒的調和下，成為柳永的大幸，更成為中國文學史的大幸。

蘇東坡的酒，和著詞人才情激越、曠達瀟灑的豪歌，浸灑在作者一路坎坷的人生里。教材共輯錄蘇軾一賦（《赤壁賦》第二冊第二單元）二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 第四冊第二單元），作品皆創作于被貶黃州之后，散發著濃郁的“窖香”。《赤壁賦》中，作者飲酒泛舟，扣舷而歌，洗盞更酌，幾至“忘我”之境；《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作者審古度今，縱覽人生，以樽酹月，遙寄釋懷之情；《定風波》中，作者醉眼惺忪，悟徹人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由此，作者融天入地，進入了令人仰嘆的“無我”之境。

相比之下，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則透著幾分殺氣，烙著深深的時代印痕。

值得一提的還有李清照的兩首詞《醉花陰》、《聲聲慢》（第四冊，第二單元）。《醉花陰》為作者早年作品，坦率地表達了對游宦在外的丈夫趙明誠的款款思念之情，“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微借酒力，作者直抒胸臆，“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花開無主之怨躍然紙上，即使今人也不得不嘆服女詞人的真誠與坦率。《聲聲慢》為作者晚年之作，南渡之后，漂泊無著，而此時丈夫已故，感懷于國破家亡、凄苦無訴，作者寫到“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兩首詞作都寫到飲酒，但前后之飲一懷少婦之怨、一涵凄清之愁，個中滋味自不待說。

用時下流行的“標準”，給宋代的幾位飲者做個界定，可以說，柳永喝的是“紅酒”，蘇軾喝的是“啤酒”，辛棄疾喝的是“白酒”，而李清照喝的則是淺淡的“黃酒”。這正反映了宋代酒文化的多姿多彩。生活釀造了酒，而酒則釀造了酒文化。酒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始至終以其柔綿而強勁的滲透力，融合在人們的生活之中，融合在作家、詩人、藝術家的血液之中。借助“酒眼”透視中國文化，無疑能讓我們平添幾多猜想、幾番回味、幾許感悟！

注釋：

①鄭處海.田廷柱校注.明皇雜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4.

（陳玉明 安徽省歙縣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