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顧長衛在電影《立春》中以王彩鈴為主線,塑造了一群追求夢想的小城藝術青年形象。文章運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在王彩鈴與其他人物形象心路歷程的對照中,挖掘王彩鈴形象獨特的美學價值。并通過對王彩鈴形象的解讀,旨在探討女性意識在人生悲劇中的救贖價值。
關鍵詞: 王彩鈴 悲劇 掙扎 救贖 女性意識
藝術形象是文藝作品的存在方式,優秀的文藝作品都會塑造出獨特的藝術形象。顧長衛在影片《立春》中也以王彩鈴為主線塑造了一群小城藝術青年的獨特形象。然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創作者的初衷和接受者的解讀從來都是有差異的。人物形象被創造出來之后,已經獲得了獨立的藝術價值,在不同的接受者那里,得到不同的解讀,從而使人物形象的藝術價值不斷得到充實,我們對《立春》中王彩鈴形象的解讀也是如此。
顧長衛說,《立春》是一個關于夢想和勵志的故事,但是在筆者看來卻是講述了追求夢想而夢想破滅的悲劇與救贖,影片中胡金泉的一句“誰都在劫難逃”為這部電影奠定了悲劇主題。影片以王彩鈴的心路歷程為主線,展現了在夢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所造成的悲劇漩渦中掙扎的眾生相——周瑜、黃四寶、胡金泉、小張老師、高貝貝,他們在王彩鈴的生活中相繼出現,和王彩鈴的心歷路程交織交錯,他們每個人都是悲劇,都在悲劇中掙扎,都在尋求自己的救贖之路。而他們每個人又都在成就王彩鈴的悲劇的同時,促發了王彩鈴清醒的自我救贖。通過王彩鈴與其他人物形象的對照,我們發現王彩鈴的掙扎與救贖不僅彰顯了獨特的女性意識,而且顯示了這一藝術形象獨特的美學價值。
悲劇:夢想與現實
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給悲劇下了這樣的定義:“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①那么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是什么呢?生命應該是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生命的存活是人生價值得以實現的物質基礎,生命存活質量的高低是人生價值能否實現的關鍵因素。而生命的真正意義,不在于物質享受,不在于甘于平庸,不在于逆來順受,而是在于對美好理想的執著追求,在于為實現人生價值所堅持的追求精神,在于人們追求美好人生價值的本真人性體現。而悲劇正是通過演示悲劇人物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遭受到的厄運與毀滅來表現“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那么在王彩鈴們的生命中,夢想和愛情無疑是他們人生中最有價值的東西,王彩鈴對歌劇和愛情的追求,黃四寶對繪畫的追求,胡金泉對芭蕾的追求。在我們聽到王彩鈴美妙的歌喉和看到胡金泉優美的舞姿時,無疑會覺得對夢想與愛情的追求使他們的生命散發出詩意的光彩。但是夢想與現實巨大差距使他們的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王彩鈴追求夢想和愛情失敗,經歷自殺和被騙;黃四寶考美院失敗,遠走深圳,后來墮落為婚介騙子;胡金泉為了證明自己正常,以一場“強奸”為代價把自己送進監獄,“實際上,每個人都在劫難逃”正是他們人生悲劇性的寫照。他們對夢想的追求與夢想的破滅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也使他們的悲劇集中了一切悲劇性因素——命運悲劇、社會悲劇和性格悲劇。
王彩鈴們的悲劇首先是命運悲劇。他們本來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邊緣人,但不幸的是他們有夢想,而且是無法實現的夢想,“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仿佛就是他們的寫照。夢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使他們對夢想的追求顯現出命中注定的悲劇性。生活在遠離北京、遠離中心文化的小城市,處于社會底層和邊緣,沒有才華,沒有機遇,注定了他們的夢想是一場空想,高貝貝對王彩鈴的欺騙就說明了這一點。而且歌劇、繪畫、舞蹈,這些高雅藝術對于這群生活在社會文化的邊緣的小城青年來說,是夢想也是災難。黃四寶考不上中央美院后在火車站的醉如爛泥,王彩鈴跪在樓梯口凄慘地唱歌劇的場景,胡金泉優美的舞姿被視為和泰國人妖一樣的尷尬,都說明了夢想對于他們這群人,是痛苦大于幸福的,是一種災難。尤其是對于王彩鈴,外表的丑陋使她靠夢想支撐自尊,自命不凡卻得不到人們認同。追求夢想不得,追求愛情不得,使她選擇了自殺,雖然未遂,但是心靈的創傷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當王彩鈴拒絕胡金泉求婚的時候說的“你是這個命,你就得擔待”這句話,應該是歷經創傷之后對他們命運悲劇的深刻認識。
王彩鈴們的悲劇也是社會悲劇。他們的故事發生在八十年代末期,那時的中國社會雖然已經改革開放數十年,但是社會環境的硬件和軟件都還不能夠為王彩鈴們提供實現夢想的條件。就硬件而言,今天網絡普及,電子媒介在人們的的生活中影響廣泛;各式各樣的選秀盛行,有很多機遇存在;戶口不再是一道命符,限制人口的流動。如果他們生活在今天的社會,王彩鈴和高貝貝完全可以憑借網絡和選秀像芙蓉姐姐等網絡紅人一樣火爆,像王寶強等“北漂”一樣有機會實現夢想。今天的社會夢想橫行,不論美丑善惡,不論才智,只要博個知名度,就可以實現。就軟件而言,隨著社會發展,人們的觀念在變化,能夠合理地看待各種社會現象;大眾文化的盛行使人們對欣賞品位提高,各種藝術有了寬廣的發展空間。如果他們生活在今天,胡金泉的芭蕾舞不會成為觀眾們的笑料,他的同性取向不會再是“很多人心里的一件懸案”,更不會釀成悲劇;王彩鈴的外貌不再會是她追求夢想和愛情的絆腳石,她可以做整容手術亦可以大方顯丑。總之,今天的社會有更大的寬容度和個人自由發展空間,個性和才華才是一個人獨特的存在。
掙扎:清醒與孤獨
魯迅先生在他寫的不少文章中,反復強調有意義的人生價值,而反對虛擲生命的“茍活”。他說:“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茍活,是全盤失錯的。”②王彩鈴們的人生之所以是悲劇,就在于他們不愿意“茍活”,用王彩鈴的原話就是“我就是不甘于平庸”,他們拒絕平凡的日常生活,所以追求夢想成為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也使他們和周圍的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們對夢想和愛情的追求達到了一種偏執的程度,為此不惜在生活中孤獨地苦苦掙扎,但是同時他們又是清醒地品味著這種掙扎,這一點足以使他們的的掙扎獲得了悲劇的品質,同時也使他們的悲劇又具備了性格悲劇的特征。
影片真實地表現了王彩鈴們那種內心孤獨,渴望認同、渴望溝通,但又因為內心的孤高而無法實現真正的溝通的性格悲劇。王彩鈴愛著黃四寶,但招來后者的厭惡;周瑜追求王彩鈴,卻被王彩鈴蔑視為“爛杏”;胡金泉引王彩鈴為知己,想借結婚來擺脫世俗偏見,但被王彩鈴堅定地拒絕;王彩鈴和小張老師有過密切交往,然而彼此存在著人性的隔膜;王彩鈴在高貝貝身上寄托了希望,卻是一場欺騙。這一群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對夢想的追求使他們相識相知,相似的人生境遇使他們同病相憐,他們相互靠近以為能夠彼此取暖,所以他們在彼此身上寄托了救贖的希望,周瑜對王彩鈴的追求,黃四寶對王彩鈴的打擊,胡金泉對王彩鈴的求婚,高貝貝對王彩鈴的欺騙。然而在撥開彼此溫情的面紗之后,卻發現,他們之間同樣無法溝通和理解,只能彼此倔強而孤獨地活著——盡管他們曾在某時候內心有過暖流。
在悲劇的掙扎中,他們又是清醒的,這種清醒的掙扎就使他們的悲劇有了某種普遍化的人生意義。王彩鈴對自己的人生追求有著理性的堅持,對夢想:“我就是不甘于平庸。”對命運:“你是這個命,你就得擔待。”對自我和他人有著清醒的認識,而且能夠在悲劇中不斷地從自身尋找力量,這一點使得王彩鈴形象獲得了獨特的悲劇品質。王彩鈴面對黃四寶的拒絕時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最深的感情只能是愛情。”面對周瑜的追求時說:“我是寧吃仙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這些語言彰顯了王彩鈴強烈的女性自我認同意識,也是王彩鈴的悲劇美最為集中的表現。胡金泉對自我也有著清醒的認識:“我是這個城市的一樁丑聞。我還是一根卡在很多人喉嚨里的魚刺。”但是胡金泉的掙扎是軟弱的,在面對挑釁的時候,他是逃避的。
救贖:幻滅與重生
優秀的文藝作品在探討人生和社會問題時,必然會給出解決的的方法。《立春》既然為我們展示了理想主義者的悲劇,那么就必然為悲劇找到獨特的救贖方式。導演顧長衛說:“其實我原本講的,恰恰是理想的重生,但是重生就意味著一定要先幻滅,然后才能重生。”③這就是顧長衛把《立春》定位為勵志電影的原因。那么對于王彩鈴們來說,就是先有理想的幻滅造成悲劇,然后又在理想的重生里找到救贖之路的,但是我們在影片中看到除了王彩鈴,其他人都沒有得到這種重生。在看到黃四寶在被人追債所顯現出的齷齪時,我們不由得感慨,生活把一個純真的藝術青年淪落為無良的婚介騙子,而黃四寶對王彩鈴“你讓我感覺你強奸了我”的悲愴控訴也成為巨大的諷刺。在看到胡金泉在監獄里為王彩鈴用布鞋起舞后的落寞眼神時,我們心痛地發現他其實是用道德的幻滅換取對世俗的妥協;當美麗的小張老師對王彩鈴哭訴被丈夫拋棄時,我們感覺到生活的無情和殘酷。尼采曾經說過,人生就是悲劇,但是人類向前發展,人生又不能沒有希望,所以影片為王彩鈴尋找了一種獨特的女性救贖之路——回歸自我,回歸平凡,回歸母性,回歸親情。
在經歷了被黃四寶拖倒在地的羞辱之后,在看到小張老師的婚姻悲劇之后,王彩鈴對愛情和婚姻徹底絕望了,她選擇了獨身;在看到胡金泉的自我毀滅之后,在被高貝貝以夢想的名義欺騙之后,王彩鈴選擇了回歸世俗生活。她收養了一個兔唇的孩子,并成為一個賣羊肉的小販,賺錢為孩子治好了兔唇。她把孩子帶到父母身邊享受親情,用唱歌劇的歌喉為孩子唱著親切的童謠,影片中王彩鈴對周瑜介紹孩子的名字“王小凡,平凡的凡”的時候,我們看到王彩鈴回歸自我、回歸平凡、回歸母性、回歸親情,以最平凡的生活方式,完成了她的悲劇救贖,王彩鈴的悲劇人生也因此得到了重生。影片結尾王彩鈴帶著美麗的女兒來到天安門,為女兒唱著親切的歌謠,在朝陽的萬道光芒里,這一景象優美而溫暖。在五星紅旗升起的時候,我們從王彩鈴的神態里看到了,夢想依然存在,我們有理由相信,美麗的王小凡不會再繼續母親的悲劇而是會延續母親的夢想和希望。顧長衛說“生命的這種傳承和翻譯的力量其實也是我這次想表現的一個大題。”④生命的傳承向來就是女性對人類發展的義務,母性是女性最本質的天性,女性通過孕育孩子來完成自我生命的成長和人生價值的實現,王彩鈴在女兒的生命里得到了重生。在孩子的成長中,人類的希望不斷延續,夢想總會實現。
影片中王彩鈴始終具有強烈的女性自我認同意識,不僅表現為她對夢想與愛情的追求中顯現出的清醒的悲劇意識和獨立的人格尊嚴,而且表現為能夠超越平凡的世俗生活追求理想,在追求中不甘低頭不甘媚俗,在追求破滅之后,選擇了具有女性意識的救贖之路,并在孩子身上延續希望,繼續她對夢想的執著堅持。王彩鈴的人生價值在幻滅與重生中得到實現,這一救贖方式對現實生活中女性追求平等和夢想有著深刻的啟示,同時王彩鈴形象也由此獲得了獨特的美學價值。
注釋:
①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297頁.
②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42,197頁.
③④專訪顧長衛:我想講的是理想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