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飴山詩集》和《談龍錄》

［摘 要］趙執信是清初一位才華洋溢的現實主義詩人。他從詩歌創作到詩歌理論都有相當高的成就。趙執信現存的著作中，《飴山詩集》收錄了他的現實主義詩篇，《談龍錄》記述了他的現實主義詩論，在全部著作中最有價值。本文擬從這兩部書中透視這位山東名賢一生的成就與為人。

［關鍵詞］趙執信 《飴山詩集》 《談龍錄》 現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489(2009)02－0056－02

趙執信(1662—1744)，字伸符，號秋谷，晚號飴山老人，別署無想道人，飴山呆叟。在清初詩壇上，趙執信頗負盛名，是當時山東中部的孝婦河流域三大作家之一。盧見曾在《國朝山左詩抄序》中說：“國初詩學之盛，莫盛于山左。”而山左詩壇的兩位旗幟性人物就是王士禎和趙執信。劉執玉刻成的《國朝六家詩抄》里把趙氏列入“六大家”之中。《書目答問》則把他列為清初詩家“各具一格”的八大家之一，足見其在詩壇上的地位。他經歷坎坷，宦海沉浮，一生分為三個階段：一是(1662—1689)少年聰穎到飛黃騰達，二是(1690—1724)仕途中斷到漫游四方，三是(1725—1744)謫居終老。趙執信現存的著作有很多，風格峭拔、洗練、筆力遒勁。其中《飴山詩集》收錄了他的現實主義詩篇，《談龍錄》記述了他的現實主義詩論，在全部著作中最有價值。

首先我們來看《飴山詩集》。

趙執信的《飴山詩集》共十九卷，計各體詩歌一千零四十四首。《飴山詩集》貫穿了趙執信的一生，他的三段式人生，也影響了他的創作風格。我們姑且以他的詩集為線索，透視他的命運。

第一階段是他十年官宦，鳴奏大功的時候，現存的《飴山詩集》，屬于這個階段的作品，有《并門集》和《閑齋集》。我們回顧一下趙執信革職之前的路途。

趙執信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自幼聰慧過人，九歲即提筆成文，妙語驚人，十四歲考中秀才，十八歲即登進士第，選入翰林院，二十五歲晉升為右春坊右贊善，名噪京都。可謂如龍得云，青云直上。當時的名士朱彝尊、陳維崧、毛奇齡都非常賞識這位八斗之才，“尤相引重，訂為忘年交。”當時的詩界巨擘王士禎，也心折其才，想把他羅致門下。在文壇上甚是自負的袁枚，也對趙執信的才華深表欽佩。但官場險惡，統治集團內部勾心斗角，而趙執信初涉仕途，看不到宦海的風狂浪大，暗礁浮沙。他不僅不攀藤附葛，仰人鼻息，反而性格偏執，傲睨一世。陳恭尹在《觀海集序》里說他“大得狂名于長安”，趙執信的詩友吳雯也曾形容他的詩“直而不俚，高而不詭”，張光興先生將他的特點歸納為兩個字：一曰“狷”；二曰“傲”。這為后來暴露統計階級內部矛盾和南北黨爭的“《長生殿》劇案”埋下了禍根。

1689年的《長生殿》案件，讓未及而立的趙執信前程疏忽陷落。案件起因于趙執信應友人洪昇的邀請觀演《長生殿》傳奇，而這次宴飲觀劇是在康熙佟皇后病逝尚未除服的“國喪”期間舉行的，被給事中黃六鴻以“大不敬”的罪名彈劾。趙執信觀劇含冤，英年遭廢革，結束了他天子腳下的十年仕宦生涯。當時京都有人對趙執信的才華和遭遇發出了“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弟盡風流，可憐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的感嘆。趙執信認清了那個險惡殘酷，黑暗污濁的官場，決心不與統治階級同流合污，所以即使面臨不測之罪，即使“長生殿”案尚可回旋，他也昂首挺胸，獨任其咎，一肩承擔，維護友人。

趙執信從十八歲考中進士榮任翰林院編修，到二十八歲《長生殿》案的轉捩，共10年的仕宦生活，是他一生中仕途通達，意氣風發的時候，寫下了許多才華橫溢的詩篇，收錄在《并門集》和《閑齋集》里。《并門集》收錄的，是他典試山西，便道回家省親時的作品。這些作品抒發了詩人游覽山河的壯志豪情，其中少數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的關注和對人民的同情。《閑齋集》收錄的是作者二十六歲至二十八歲在翰林院時的作品。它除了反映作者仕宦生活的閑適以外，較多的反映了作者對當權派的統治集團的不滿。

第二階段是他仕途驟斷，革職歸里的時候。其間共三十五年。《飴山詩集》的大部分作品出自這個階段，這也是他詩歌創作的主要完成階段。

《長生殿》案毀滅性的打擊落在趙執信頭上，他宦海失意，改字淡修，晚號飴山老人。革職歸里后的他走出宮闕館閣，開始了飄游四方的草野生活。從削職還鄉到他六十三歲，是他的漫游時期。綠水青山，古剎舊鎮，都印上了趙執信的足跡。他在青少年讀了萬卷書，卻因仕途中斷，陰差陽錯的遂了行萬里路的心愿，只是這萬里路走得抑郁難抒罷了。這個遠離仕途的遷客騷人，壯志未泯，游蹤半天下。烏紗丟了，精神枷鎖倒也少了，思維顯得更自在了，足可任一己個性縱橫馳騁。他迸發出了豪放悲壯的文字，自吊野遺心魂。在多次的漫游之后，趙執信逐漸由個人的不幸逐漸認識到人民的苦難，由官場的黑暗認識到社會的黑暗。他漫游遍天下，實際上從心境深處看，他并未真正“閑適”過。

從削職還鄉到動身觀海的近五年時間內的作品，收錄在《還山集》里。這些作品，除了描繪家鄉一帶的旖旎風光和園林美景之外，較多的是抒發他對當權者的不滿。其中少數反映現實的詩篇如《紀蝗》、《后紀蝗》、《烈風行》等。之后的漫游，黃叔琳在《趙執信墓表》中概括為四句話：“涉滄溟，逾嶺表，過吳閶，登嵩少。”“涉滄溟”指趙執信兩次東游觀海，寫成《觀海集》。“逾嶺表”指他南游廣東，編成了《鼓枻集》。“過吳閶”指趙執信南游蘇州，收錄前四次詩歌創作的集子，被命名為《葑溪集》。“登嵩少”指的是西游河南，留下的作品星星落落，著實不多。從第四次南游結束至第五次南游開始，趙執信家居了十四年，活動的中心是趙氏的地主莊園，有別墅，叫作紅葉山樓。他把這段時間的作品收集起來，編成了《紅葉山樓集》。其后趙執信進行了最后一次南游，共計四年，是他旅游中時間最長的一次。作者南游目的之一是躲避荒旱，結果到了蘇州，卻遇上了連年旱災。所以這段時間反映人民苦難，揭露統治階級罪行的作品越來越多了，許多現實主義名篇都產生在這個時候。這是一個輝煌而多產的豐收時期，共編了三卷：《浮家集》、《金鵝館集》和《回帆集》。

第三階段是他謫居隱退，終老因園的時候。其間共二十年。

因園是他的別墅，座落在博山城東關外，背山臨淵，山巒重迭。可惜的是，趙執信晚年生活諸多不順，困頓潦倒，甚至要靠鬻字糊口，七十二歲時竟雙目失明了。因園中的山水，退隱后的閑怡，他并沒有充分享受到。他在靜謐的院落里悄悄地訴說著對生前摯友的哀悼，寫下了《懷舊集》，人各一傳。詩集所涉人物甚多，很多人聲名不顯，蹤跡隱約。另外，他仍繼續用隱晦曲折的筆法反映現實，作品收錄在《磺庵集》中，生活氣息十分濃郁。

總的來看，《飴山詩集》從寫作思路上講，《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給了趙執信這樣的評價——“思路劖刻”。從取材到構思，力求奇異深切，避免平庸膚淺。但過猶不及的是，趙執信由于過分追求立意深遠，出現了隱晦難懂的弊端，另外由于過分追求詩歌語意的清新峭拔，出現了近于纖巧的毛病。但這些并不影響趙執信詩歌的藝術光輝。

除詩歌外，趙執信還涉足詩論。下面我們看他的《談龍錄》。

清初，王士禎執文壇牛耳，他一生高官顯宦四五十年之久，始終是高居朝闕的達官兼詩人，倡導“神韻說”。而趙執信曇花一現的官宦旅途很快就為罷職賦閑所代替，且是他的甥婿，卻敢于與這位“以官位之力勝匹夫”的大人物一爭高下，獨標己見，針鋒相對的提出“意真說”。趙執信與王士禎相左的詩歌理論，除了散見的論詩詩以外，主要收集在他的詩話《談龍錄》里。

趙執信的詩歌理論，主要得之于常熟馮班，其次是昆山吳喬，三人可以說是反對神韻說的三位先鋒。他見到馮班的《鈍吟雜錄》，曾“具朝服下拜”，將自己與馮班的關系比做俞伯牙和鐘子期的知音關系，自稱私淑門人；聽到吳喬的《圍爐詩話》，曾“三客吳門遍求之”，引為隔代神交。

趙執信在《談龍錄》中表達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主張：一是“詩之中須有人在”。詩人抒發的感情要真誠，表現真實的自我。每個人有不同的經歷遭遇，在詩里就應有不同的思想感情，騁心而吟。他對當時那些無病呻吟，拾人牙慧的形式主義作品深惡痛絕，認為這樣的作品言與心違，堆砌詞藻，使作品公式化和概念化。二是“詩之外要有事在”。詩人要反映真實的事，關心現實，表達自己的見解。趙執信的部分作品，繼承了杜甫和白居易的現實主義傳統，重視作品的教育作用。三是“文以意為主，以語言為役”。在《談龍錄》里，他引用了吳喬的一個比喻：“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盡變。啖飯則飽，飲酒則醉。”詩人應該讓語言成為表情達意的工具，真切直率，但趙執信也沒有忽視語言的重要性，他強調文從字順，強調煉字煉句。四是藝術風格應從其所近，自由選擇。王漁洋晚年論詩，對司空圖的二十四品，獨標沖澹、自然、清奇三品，特別提倡含蓄一品。而趙執信宣揚不拘泥于一品，認為作家應該根據自身的條件選擇適合自己的藝術風格，反對因為門戶霸氣帶來的詩壇“一尊”現象。五是“獎掖后進”。這和拉攏宗派有著根本區別。趙執信認為標榜門派實乃詩界官紳化，不會有真精神。只有放開門戶之見，才能使詩壇異彩紛呈。

在文壇頹風日甚一日的情況下，趙執信不媚流俗，敢于力矯時弊，針砭詩風，實在難能可貴。值得注意的是，趙王二人的爭論，并非是意氣之爭而是學術之爭。趙執信承認王士禎的地位和影響，在他死后，奔哭之慟，惋惜長嘆。王士禎也是胸襟寬厚，賞其才華，有容人之量。可見二人的論爭所持觀點是詩的兩個分支，旨在建設和豐富詩歌理論。《談龍錄》就詩史意義講，理當大書一筆，是一本有相當理論價值的詩話，值得深入研究。

應該指出的是，趙執信鄙棄仕宦生活，拒絕與統治階級合作，這樣的思想行動，在當時是進步的。另一方面，卻產生了逃避現實，否定現實，明哲保身的消極思想。到晚年，他自稱“無想道人”，要求“學道忘情”，還寫了某些宣傳這種思想的“玄言詩”。并且他的才華也沒有全用到詩歌創作上，而花費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迷信風水的“地學”。但瑕不掩瑜，趙執信實為清初新一代詩人的翹楚和奇葩，他的一生不僅寫下了無數優秀的現實主義詩篇，其“意真說”的詩歌理論更是影響了整個清朝詩壇。他的詩歌和詩論，都是華夏民族值得珍視的寶貴遺產。

［參考文獻］

［1］趙執信：《趙執信全集》，齊魯書社1993年版。

［2］張光興：《清初齊地文化名人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3］金埴：《不下帶編》(卷1)，中華書局1962年版。

［4］永瑢、紀昀、陸錫熊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

［5］吳喬：《圍爐詩話》(卷1)。

［6］《觀海集序》。

［7］《并門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