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旱警示水利之失

一場席卷中國北方的旱情，暴露了水資源管理和水利投入不足的深層矛盾

《財經》實習記者 蘭方

2月7日，經高射炮反復催雨，連續110多天滴雨未見的河南省，終于迎來一場淅瀝小雨。

河南省滎陽市城關鄉王莊村村民王蓮菊站在雨中，面前是近百畝因干旱而泛黃的麥田。“這點雨，頂多潤潤嘴唇。”她心頭焦慮，告訴《財經》記者，“今年的麥子，至少得減產一成。”

干旱的不僅僅是河南。根據水利和氣象部門分析，由于大氣環流異常，北方地區去年冬季以來降水少，氣溫高于往年同期;寒旱疊加，土壤水分蒸發大，失墑快。干旱在華北大部、西北大部和黃淮大部以及江淮一些地區蔓延。連續無雨雪日超過80天，部分地區超過了100天。其中，河南、河北、山東、安徽、陜西、山西、甘肅和江蘇北部等八個省區干旱最為嚴重，河南省更是遭遇了1951年以來最為嚴重的旱災。

受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開春等待澆灌的農田。2月上旬，據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辦公室統計，全國耕地受旱面積一度超過3.01億畝，占全國耕地總面積的16.5%。至2月11日，作物重旱3761萬畝，干枯416萬畝，更有465萬人、233萬頭大牲畜因旱發生飲水困難。

舉國抗旱

針對罕見旱情，河南省在2009年1月29日發布首個干旱紅色預警信號。

2009年2月1日，安徽省氣象局將春節前夕發布的干旱橙色預警信號，變更為紅色預警信號。

水利部和農業部也分別將抗旱應急響應提升至一級。最高領導人均對抗旱工作作出重要批示。溫家寶總理強調，旱區要把抗旱救災作為經濟工作的重中之重。

《財經》記者從河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下稱河南防辦)了解到，針對當前嚴峻的旱情，河南省采取的最重要的抗旱措施即組織水源，加大灌溉力度。

河南防辦副主任楊汴通告訴《財經》記者，全省有1100萬畝黃灌區，已要求小浪底將下放流量從年前的290個加大至600個，并對灌溉渠道進行清淤、疏浚;針對1500萬畝的河道水庫灌區，則要求淮河、漢河、長江等流域的大中型水庫盡全力支持，只要有條件，一律開閘放水;此外，數量最多的5000萬畝井灌區已全部開動。

記者來到河南鞏義市夾津口鎮，發現大多數深居山區的農民還無暇顧及地里的小麥。鞏義市水利局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這里的山區取水困難，居民日常用水全靠屋頂積水，因沒有降雨，人畜飲水困難。凡是有水源、有管道的部門，如消防部隊、園林部門，已經全部出動，向山區送水。至于他們的麥地，基本屬于絕產狀態。據了解，此類缺乏水源或灌溉條件的麥田在河南省還有2980萬畝。

據河南防辦統計，像王莊村這樣尚能保住九成收成的輕旱麥田有1950萬畝，占4150萬畝受旱麥田的47%。此外，還有1500萬畝的中旱麥田與700萬畝的重旱麥田。其中，有近50萬畝麥田枯死，面臨絕產。受旱麥地占到全省7890萬畝麥播面積的一半以上。

實際上，考慮到中國糧食連續五年豐收，政府儲備充足，一些專家表示，此次大范圍春旱應不會對中國糧食供給造成太大影響。

沉重的灌溉

在專家看來，干旱并不一定導致旱災。關鍵在于平時是否采取了有效的預防措施。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旱災及對策研究室主任吳玉成向《財經》記者分析，河南地處半干旱地區，總體而言屬缺水地區。但是，若能采取預防干旱的各種措施，一方面通過建設灌溉工程，增加水源，提高灌溉輸水能力;另一方面通過非工程性措施，建立節水制度，至少能夠減小此次罕見旱情的影響，力保農田灌溉和人畜用水。

不過，據統計，全國大型灌區主要建筑物有40%左右需要維修，中小灌區大概有50%左右需要維修。水利部副部長鄂竟平指出，中國的水利工程，特別是農田水利工程，多數修建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過幾十年的運行，存在著老化失修問題，一些灌區的末級建筑問題尤其突出。

在地處山區的河南鞏義市夾津口鎮，鎮上主管抗旱工作的干部向《財經》記者透露:當地需用20千瓦的泵從180米深的井里抽水，澆完一畝地需要十個小時，耗資約100元。

相對于現有的農產品價格，當地農民的灌溉成本相當高。村民王蓮菊給《財經》記者簡單算了一筆賬:她家四畝地，單就一季小麥來算，若每畝收1000斤糧，除去預留口糧1500斤，每畝進入市場銷售625斤。按照2008年每斤小麥0.70元的價格計算，收入僅437.50元;而種子、化肥、犁地等各項投入，每畝需要460元。保守估計，今年小麥至少減收一成，灌溉再多投50元成本，每畝地將有120元以上的損失。

在不少地方，過高的澆灌成本，已使得某些農民放棄田地。

而在河南省新鄭市郭店鎮前時村，20年前就由國家投資，在打好的機井和農田之間鋪設了地埋管。當地農民在田邊的地埋管出口接上白色的膠管便可灌溉。由于灌溉條件良好，只需15度電，就可以灌好一畝地。村民趙新告訴《財經》記者，今年較往年多澆兩次水，每畝只需增加20元的澆灌成本，村民都在積極行動，挽救麥苗。

據記者了解，單在河南井灌區，擁有前時村這樣灌溉條件的農田并不算多。河南省水利廳農用水利處節水科科長吳潔介紹說，盡管河南省有著7500萬畝灌溉區，但配套設施的標準都很低。一方面，大中型水利設施大多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不僅施工標準低，且目前多為帶病運行;另一方面，在新修建的工程中，有100萬眼機井是在上世紀80年代打的，而一般機井的使用年限是15年，大多數機井基本處于勉強維系的狀態。

水資源持續透支

持續的旱情也令河南當地原本缺水的矛盾更加突出。鞏義市水利局相關領導告訴《財經》記者，因為地下水位下降，換泵、打深井的需求極其緊迫，需要大筆抗旱資金。

河南省地下水位下降的問題并非因干旱方才浮現。《河南省2007年水資源公報》記載，2007年末全省平原區淺層地下水位與上年末相比，平均下降0.11米;2007年末全省平原區淺層地下水漏斗區總面積為7572平方公里，約占平原總面積的10.1%。

地下水位下降最大的原因，在于地下水的水源補給跟不上消耗的速度。村民王蓮菊告訴《財經》記者，自上世紀70年代村里裝上機井后，無論人畜飲水還是農田灌溉，都沒有感到缺水問題的存在。

這種不缺水的表象，其代價正是對地下水的超采。就此次抗旱而言，大部分地區灌溉所需用水，也是通過超采地下水的方式來保證。河南防辦副主任楊汴通坦言，面對如此之大的旱情，除了超采，別無他法。

吳玉成表示，地下水超采將導致水源的枯竭。深層地下水屬于不可再生資源，而淺層地下水只能在采補平衡的前提下才能持續發展。而地下水位下降造成的地面沉降，將直接對城市建筑造成威脅。要避免這些惡果，必須開源節流。

河南省水利廳水政水資源處節水科科長李中剛坦言，無論是南水北調還是“引黃”灌溉，只可能從表面上緩解缺水矛盾。治本之道，還是建立激勵節約用水的制度，同時發展節水農業。

記者在河南省了解到，該省的黃灌區要收繳一筆水資源費，而在井灌區，井水是免費的。過低的水價不僅無法覆蓋水利工程管理成本，更有可能導致用水的浪費。

然而，李中剛并不贊成通過調高水價來控制用水。他認為，這將進一步加重農民負擔，而通過定額定量的分配工作來控制用水，或許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以合理配置水資源的功能為目標的農業水價改革，需要通過此次大旱重新定位，未來的定價必然是場考驗。

期待“抗旱農業”

目前，節水觀念和制度一時難以形成，通過工程措施節水和提升灌溉能力則顯得比較現實。而水利設施的狀況好壞，不僅直接決定著抗旱成本的多寡，更決定著抵御干旱能力的高低。而水利設施建設龐大的成本，自然不是農民個體所能承擔的。

在夾津口鎮雙河村，上世紀80年代打下的井，現在已經全部報廢。村民使用的井是近幾年自己集資打的。據村民介紹，當年打井時，每米約合90元，現在的價格約為每米134元至140元。加上水泵的錢，打一口井需要1萬元至1.5萬元。這筆費用普通農民還能負擔，地埋管等水利設備的成本就難以承受。目前，村民仍使用最原始的土渠引水，損耗巨大。

當地干部告訴記者，由于務農收入有限，讓農民自行出資建設各項水利基本設施很不現實。吳玉成也指出，過低的糧價使農民只能勉強維持生存，再要求農民對農資投入，是很難保證的。

中國農業科學院農田灌溉研究所灌水技術研究室主任吳峰也表示，水利投資是一項大投資，且有周期性，須長期投入。節水給國家帶來效益，對農民個體而言卻可能是負效益，因此，“國家要承擔起這方面的投資”。

他還表示，在政策方面，要體現國家對“三農”的支持，與其出錢補貼農民種地，不如搞好基礎設施，從而降低農民的種地投入。

李中剛則分析，自土地承包制度推廣后，基層的灌溉設施就沒有了明確的所有人。他認為，由國家出資建設的水利設施，也需要明確養護管理責任。國家的確需要加大對水利基本建設的投入，但不應僅停留在工程上，更要投入到管理上。■

本刊實習記者張艷玲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