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學人類學的中國經驗

不論是從外國學者進入中國開展田野工作，還是從民族學人類學著作的引入來看，作為現(xiàn)代科學的民族學人類學在中國已經有一百多年的發(fā)展歷程了。回顧這一學科在中國一百年的歷史，不論其處在黃金時期，還是處在衰頹和邊緣化的階段，我們似乎都無法回避這個學科和整個國家社會變遷的關聯(lián)，也無法忽視歷代民族學家或人類學家在堅持學科理念的同時，對近代以來中國社會變遷積極參與的熱忱。

引入：民族復興和國家構建

在討論民族學人類學在中國的起點時，有的人將林紓、魏易翻譯的《民種學》在1900年的出版視為人類學在中國濫觴，而有的人則愿意將1926年蔡元培發(fā)表《說民族學》視為中國民族學的開端。這種以點帶面的考據(jù)，似乎拒絕了民族學和人類學知識的引進是一個時代學人的共識，也因此摒棄了該學科的引入和時代背景的關聯(lián)。對此，如果從一個歷史時期來認識該學科的引入，我們似乎就會有更新的認識。其實，早在光緒來年。就有人將摩爾根的《古代社會》譯成漢文，介紹給國內的讀者。梁啟超創(chuàng)辦的《新民晚報》也曾刊登過《中國人種學考》的文章，嚴復也一度翻譯一些社會人類學的文章等等。尤其值得后世中國學者驕傲的是，《民種學》出版的同年，清政府頒布的《大學學制及其學科》中，將“人種和人種學”設定為大學文學科的主課；其后。1912年，中華民國教育部頒布的大學制及其學科中，也設有“人類及人種學”課程。這些情形均表明，民族學人類學的引進，并不是個別學者學術取向偏好的結果。尤其就朝廷和政府的重視來看，這個學科自其引進開始就和國家的命運捆綁在一起了。和西方殖民時期的學者不同，中國學人并不是為了服務于殖民政策的制定，因為近代中國的歷史遭遇賦予了他們必須面向世界，在中西文化之比較中探尋中國未來之命運的使命。

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國家的堅船利炮徹底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上自認為世界之中央的宇宙觀念，傳統(tǒng)文明的優(yōu)雅徹底輸給了“野蠻人”的“雕蟲小技”。古代中央大國的優(yōu)越感擄掠殆盡，原來被視為教化對象的“四夷”，現(xiàn)在成了被師法的對象。在如何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反思中，“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的觀念促使了中國學人關于中國人種的探討，同時，社會達爾文主義也隨之得以傳播，并給近代中國思想界帶來了啟蒙性的價值。

其后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不僅在政治和軍事上給了“中華帝國”最后重創(chuàng)。中國學人在精神上陷入了亡國滅種的深層危機中。同時，日本效法西方及其在東亞的崛起，也讓中國學人看到了民族復興的希望。這非但導致了對中學西學孰優(yōu)孰劣的討論，也似乎使中國學者意識到民族之復興似乎不在于種的優(yōu)劣。而在于民族精神和文化傳統(tǒng)。因此，盡管“人類學”一詞在1916年就開始正式使用，但是1926年，蔡元培還是堅持提倡發(fā)展“民族學”。需要強調的是蔡元培學習民族學的地方是歐洲社會后起之秀的德國，這個在歐洲曾經一直處于卑微境地的國家為了使自己躋身于列強的地位，眾多學者致力于民族精神的開掘和塑造。也許鑒于日本在很多方面因循了德國的路徑，民國時期的學者開始將眼光轉向了歐洲。如此，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什么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民族學組中，會有很多德國學者的引進。由于近代德國洪堡特學派倡論“民族精神存在于語言和民俗中”，因此，蔡元培倡導的民族語言和民俗的調查，一直就成為了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的傳統(tǒng)。

如果說蔡元培倡導的民族學研究似乎和民族復興缺乏直接關聯(lián)的話，那么。在《說民族學》刊出的同年，吳文藻則著《民族與國家》一文，直接討論了中國民族國家整體構建的問題。此時，泱泱帝國已經崩潰。新的近代國家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作為對凡爾賽體系確定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原則的反思，吳文藻就中國歷來的統(tǒng)一建立在多元民族和文化上的歷史特點，提出了一個國家也可以包括多個民族的論斷。這一論斷不僅為理解“五族共和”的政治理念提供了參考，也從學理上確立了中國作為近代國家“多元一體”的合法性。雖然新中國建立后。“五族”演變成了“五十六枝花”，但這似乎更進—步地印證了吳文藻關于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理念。

可見，就早期學科知識的引入來言，民族學似乎遠遠不是現(xiàn)今一般認為的“少數(shù)民族學”，而是關乎民族和國家命脈的學問。自1979年以來，隨著國力的發(fā)展，中國在世界格局中的大國地位逐漸得到顯現(xiàn)，因此大國形象的樹立、國際關系的營構、國民精神的塑造也將是民族學家必須面對的課題。如若能對這些問題給出理論性的解答，我們將來穿過墳墓，來到上帝面前的時候，就可以坦然面對蔡元培和吳文藻了!

應用：經世致用與民族地區(qū)發(fā)展

當我們編排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的學者譜系時，很多人都感慨地說：“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都沒有一個像博厄斯、列維·斯特勞斯那樣思想性和理論性同時具備的民族學家和人類學家。”這到底是學科發(fā)展的不足呢?還是中國學者文化的特性使然呢?也許，我們只能歸結于后者。

在論如何治中國學術史時，錢穆指出一個很重要的傳統(tǒng)，就是“知行臺一、經世致用”。在這一傳統(tǒng)中，求知就是為了要用。同時，知識是要在行為中得到體現(xiàn)。而不是僅僅作為思想操練的形式存在。因此，治中國學術史，如果忽視這個傳統(tǒng)。就無法認知和理解中國學術的演變。

鑒于中國知識界的這種傳統(tǒng)，我們可以斷定應用研究是民族學人類學在中國發(fā)展的當然傳統(tǒng)，也將是學科未來發(fā)展的必然趨向。這種應用的取向主要在吳文藻的學術生涯中得到顯著體現(xiàn)。盡管先生的著述不多，但其引入人類學的功能理論來改造中國社會學的舉措，以及提倡從鄉(xiāng)土中國的來認識中國社會的研究取向，在其弟子林耀華、費孝通等人的學術中得到了實踐。如20世紀30年代，在日本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再次出現(xiàn)了邊疆危機，在吳文藻的倡導下，興起了“邊疆民族研究(邊政學)”，林耀華因此開展了彝族研究。與林耀華不同的是，費孝通則主要致力于尋求鄉(xiāng)土中國如何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問題。兩者的研究分別涉及當時國家內政的政治和經濟問題。

新中國建立后，林耀華和許多研究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學者，為新中國協(xié)助政府進行民族識別。制定民族平等政策以及實施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奉獻了自己的汗水。而改革開放以來。在得到了中央政府的肯定后，費孝通關于鄉(xiāng)村工業(yè)發(fā)展的思路成為了全國各地發(fā)展的模式。和民國時期一樣的是，他們的研究分別在政治建設和經濟建設上貢獻了民族學人類學的知識，從而確立了民族學人類學在中國社會科學中的地位。在兩位先生的晚年。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聚焦在少數(shù)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上。林耀華對涼山彝族的發(fā)展始終抱著極深切的關懷，一再親歷或派遣學生回訪；費孝通則先后提出邊區(qū)發(fā)展的構想和小民族發(fā)展的問題。

如今，先賢已逝，但他們留下的未竟的事業(yè)，仍需要開拓。尤其在市場經濟體制建立后，在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下，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展涉及的不僅僅是經濟發(fā)展問題，還涉及到文化保護和傳承的問題。美國人類學家艾瑞克·沃爾夫說：“人類學是最科學的人文學科。也是最具有人性的科學。”在今天中國中東部得到發(fā)展的同時，如何處理少數(shù)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則成為難以回避的課題。那么，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應該遵循什么準則呢?林耀華曾經的感慨似乎值得我們的反思。當其學生向其匯報涼山彝族的發(fā)展不足時，他沉吟半晌后答曰：“無求發(fā)展迅速，但求可持續(xù)。”

傳承：文化多元與和諧社會

多樣性是生物界和人類社會共同的生存之道。生物多樣性是自然進化的前提和結果。社會多樣性是人類適應環(huán)境的產物，也是“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無法抑制的表達”。社會多樣性對人類既有生存功能，又有審美價值。即使從純粹功利的角度看，多樣性也能通過減少對單一資源的依賴而降低競爭激烈程度。進而拓展全體人類生存的空間，發(fā)展的潛力及物質和精神生活的水平。

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文化多元是中國歷史的特點和傳統(tǒng)。民族學人類學在中國的發(fā)展中，為文化多樣性的發(fā)掘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一貢獻集中體現(xiàn)在新中國的民族識別的進程中，也體現(xiàn)在1949年之后臺灣“中央研究院”的高山族研究中。

但如何認識和理解文化多元和中國的發(fā)展問題呢?如何處理文化多元與和諧社會的構建呢?對于前者，除了吳文藻的關于民族國家關系的論述外，在評價潘光旦關于開封猶太人的研究時，吳澤霖以“包容性”來描述中國文化的特性。晚年的費孝通就文化間的相處之道，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設想。而張海洋將兩個問題合起來討論，他認為：“多元民族文化是中國人認同的源泉和立國之本。在舉世關注文化多樣性和邁向開放社會的今天。多元民族文化還是中國積累道德資源。凝聚軟實力，推動觀念更新和制度創(chuàng)新，化解能源和市場壓力，避開拉美陷阱，實現(xiàn)和平發(fā)展的社會資本。因此，它不僅是和諧社會理念的重要支柱，也是中國和諧社會建設的必要內容。”這些論述不僅澄清了中國文化多樣性特點，也給出了處理文化多元的基本原則。

顯然，這些論述均屬價值取向上的，而要真正在現(xiàn)實中得到實踐的話，則需要進一步完善民族政策，以真正使少數(shù)民族權益得到充分的維護，使少數(shù)民族文化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和延續(xù)。和諧社會理念的核心就是承認社會文化的多樣性。具體來說，首先需要強調的是，在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上要盡量考慮當?shù)孛褡逦幕奶攸c，不能推行“一刀切”的發(fā)展政策，要因地制宜的規(guī)劃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途徑。其次，在政策層面上，要完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大力培養(yǎng)少數(shù)民族干部；積極推行民族文化保護的政策；廣泛維護少數(shù)民族的權益。尤其維護在中東部地區(qū)活躍的少數(shù)民族流動人口的權益。這都是我們構建和諧社會不能忽略的層面。

對于民族學家人類學家來說，群體多樣性則是國家制定政策法規(guī)以追求社會和諧的直接依據(jù)，因此是民族學、人類學研究的重點對象。重視這一問題的研究，不僅是傳承了學科發(fā)展早期重視思考和回應民族復興和國家構建問題取向的繼承，也是對經世致用學術取向的傳承。此外，這里還存在這一個處理研究者和被研究者關系的學科傳統(tǒng)。林耀華曾經告誡自己的學生，民族學家人類學家應該回報自己的研究對象，是他們養(yǎng)育了我們和我們的學術。生前十分關注涼山彝族發(fā)展的他，在遺囑中將自己省吃儉用節(jié)約出來的10萬元全部捐獻給了涼山大學。至此，如果說民族學人類學的學科理念是促進人類相互理解交流、和諧互惠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話。那么他和彝族兄弟的互動則是和諧互惠的一個典型案例，也為未來中國民族學人類學家的學術實踐，樹立了一個光輝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