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鄉族打平伙

臨夏回族自治州東鄉縣唐汪胡浪村的東鄉族打平伙方法由來已久，意為“湊份子”或“平攤”。從字面上來說，所謂“平”是指平均、公平；“伙”(火)即灶臺，與飲食有關。平伙的習俗散見于部分歷史和文學作品當中。《二刻拍岸驚奇》卷22里記載“公子不肯，眾人說不好獨難為他一個，我們大家湊些打個平火。”《邯鄲縣志·方言》中載：“醵錢飲酒曰打平火。”并在書中考證說：“四友齋叢話曰打瓶伙，蓋即此也。”《呂梁英雄傳》第46回中有“我提個意見，天氣這么熱咱們打并伙吃西瓜吧。”

從這些資料來看，打平伙這個詞并不是只存在于某個特有的民族之中。從筆者的田野調查來看，打平伙的習俗現在仍然存在于西北各地各族之中，而在晉北、魯南等地的漢、回等民族當中也存在，由于篇幅所限，不再贅述。雖然打平伙廣泛分布于各地，但其具體形式卻因地理條件和生活習慣的差異而各有不同。

東鄉平伙

東鄉族平伙的整個過程大致分為：商議準備階段、烹飪制作階段、分配階段、分食娛樂階段這幾個步驟：

商議準備。東鄉族規定舉辦平伙并沒有規定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但多在秋后以及冬天等農閑時節。只要有人提議辦平伙，大家就開始商議，如果商議合適就即時地舉辦平伙。舉辦平伙之前，一般都會在這些參與者中自主地形成一個“攬頭”(活動的主辦者)。攬頭主要負責各種食物的制作，各種用具和調料的準備以及辦完平伙以后及時將股份錢收齊，交給所宰羊主人。雖然所謂攬頭。但在商議過程中攬頭并沒有領導權力。商議的內容一般包括分享平伙地點的選擇、股份的確定等。所謂股份就是參與平伙的人數平均支付。即平推的費用。股份人只限定在成年男子或者男性一家之主。股份根據參與的人多寡不同，多則十幾人，少則五六人。平伙可以在一個家族的幾個家庭當中舉辦，也可以在朋友甚至是鄰里和鄉親之間舉辦。

商議完畢，就開始選羊。一般來說，由參與股份即人數的多少來決定羊的大小；商議選誰家的羊，以及羊的肥瘦等。按照東鄉族人自己的說法，選羊要選擇所謂的“Jam羊”。春夏季節，羊吃青草生長速度較快。這樣的羊肉質疏松且味膻。因此只有通過一段時間的圈養階段。并“以東鄉地區特有的本氏茅、小白蒿等雜草和精飼料飼養育肥”的羊才叫“jam羊”。

烹飪制作。待選好“jam羊”以后，“羊把式”(操刀制作的人)就開始烹制羊肉了。羊經過宰、剝、洗等步驟，被整只下鍋，強火攻煮。在平伙的制作過程中，羊把式的工作不是僅僅局限于制作羊肉。羊肉下鍋以后，羊把式就開始著手制作“筏子”(發子)。筏子是東鄉族平伙中非常重要的環節，東鄉族人常說“前頭的筏子比后頭的肉香”這句俗語中就能略見一斑。所謂筏子是將羊的心、肝、肺、脖子等部分剁碎，伴以調料，裝入羊腸蒸制而成。因蒸熟以后形似羊皮筏子而得名。但并不是所有的筏子都按照這種方法制作。有時候筏子也不裝入腸子，而是將羊腸和心、肝、肺、脖子等一起剁碎成肉末，然后拌入鹽、花椒粉等佐料，并放入少量清油和蔥花充分攪拌。將攪拌好的肉末，放入過了清油的小碗，然后放到竹制蒸籠里烹蒸。蒸熟后，在每個小碗里澆上煮羊肉的原湯，撒上些許蔥花，這樣筏子就做好了。這種筏子的制作方法在東鄉十分流行，而裝腸制作筏子的方法并不是很盛行。制作筏子的原料都是羊身上難于分割的部分。通過分食筏子，保證每個股份人都可以享受到即便是羊身上最小的部分。

平伙的費用多少和規模大小也備有不同。如若股份較多，吃平伙的食物就不局限于羊肉了。根據東鄉族飲食習慣，還可以加上油香、花卷和羊肉面片。羊肉面片是在煮過羊肉的原湯里做成的，湯清面筋。味道鮮濃。在攬頭制作食物的過程中，其他的股份人也都會陸續到達現場。這些人要么喝茶聊天，要么棋方娛樂，等待平伙開始。但這是平伙中必不可少的環節。一般要持續相當長的時間。

分配階段。平伙就是一種“AA制”的分食方法，體現公平在平伙中是相當重要的。因此平伙的分配要求平均和公平。在東鄉平伙中，最先食用的是筏子，其次為羊肉面片，而羊肉則放在了最后。為了公平起見，筏子和羊肉面片會按照股份的多少來平均分配，尤其是筏子。參與者吃完自己的一份子后，不能再向“攬頭”(東家，在誰家舉辦平伙，誰就是攬頭)索要。

羊肉的分配也要體現公平。等羊肉出鍋變涼后，羊把式就開始分割羊肉了。羊把式技術嫻熟，一般不會出現分配不公平的現象。為了體現公平，操刀分配羊肉的人會在股份人前面搭起臺子，現場分割羊肉。各個參與者的羊肉，都無一例外的要經過仔細的分配。分配的原則是：不管股份人的年齡、地位如何，所有羊肉全部平均分配。所謂平均。首先據羊肉數量要平均；其次要確保每個股份分到的羊肉包括羊身上的每個部分。當然一只羊究竟分多少份，主要是由前期商定好的股份數來決定的。一般情況下，分割時會多分出一份羊肉，這一份主要是給廚房忙活的婦女們預備的，叫做“鍋頭份”。其中，羊頭。羊蹄等雜碎并不進行分配。而歸攬頭所有，或抵消油鹽錢，或作為加工費。

分食娛樂。在食用完筏子租羊肉面片以后，羊肉業已分配完畢。每個參與者都會分到屬于自己的那份羊肉，參與者就開始享用羊肉了。每個參與者都只從自己的盤子里取食羊肉，食用時也可以伴以調料。如鹽、辣椒、花椒粉以及大蒜等。

食用羊肉的階段可以說是整個東鄉族平伙的高潮。這個過程也是東鄉族平伙中持續時間最長的階段，人們全部都聚在一起，邊吃邊聊，氣氛歡快，場面熱鬧。分食結束后，所剩的羊肉自行處理，要么用紙打包，回家讓妻兒享用，要么贈予他人。而后，—般參與者和在場的人不會馬上離開，老人們會談天說地，拉拉家常；年輕人則會打撲克或者麻將等。娛樂活動會延續到深夜，至此整個平伙活動也隨之結束。

東鄉族平伙形成的原因

任何社會習俗的形成都不是孤立的，作為文化整體的一部分，與文化其他部分相互聯系，相互制約。東鄉族平伙并不是偶然的文化集合，而是體現了文化習俗內在的關聯性。東鄉族平伙的存在并不是孤立的，“把文化分成原子及個別研究是沒有希望的，因為文化的意義就在于要素之間的關系中。”前文所述，平伙并不是東鄉族獨有的社會風俗，但東鄉族平伙卻具有自身的特點。而這些特點的形成與其他社會因素緊密聯系，對這些特定的原因加以分析，由此可以從本質上把握東鄉族平伙的成因。

游牧文化的遺留。東鄉族的族源雖然有很多不同的說法，但近年來“中亞撒爾塔說”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東鄉族學者的認可。據此可知，該民族與中亞的回回人有關。13世紀初，蒙古西征，成吉思汗“征撒兒塔兀勒凡七年”“征撒兒塔兀勒百姓”，征召而來的大量中亞軍人、商人、工匠傳教士等被編入“探馬赤軍”，其中有一部分東遷至河州東鄉一帶屯戍。被征召東來的中亞一些民族，有畜牧和游獵的傳統，畜牧養殖和經商是其最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他們屯戍東鄉以后，不可能繼續維持原有的游牧生產方式，因此在發展中表現出了既不同程度上保留了某些游牧經濟的特征，發展畜牧養殖產業，又積極接受先進的農耕生產方式的特征。而東鄉族吃平伙的習慣正是游牧分食習慣在農耕社會中的集中反映。也就是說東鄉族吃平伙的習俗根源于游牧經濟向農耕經濟的過渡時期，是兩種文化整臺的—種產物。

從平伙最韌的形成因素來考慮，如果是習以為常的食物。就不可能吸引人們舉辦平伙。平伙所用的食品是個人或者單個家庭難以得到或者承擔的食物。而東鄉族以羊肉作為平伙的主要食物，顯然肉食已不是他們的主食，說明農業經濟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開始占主導地位。雖然農業生產方式開始占據主導地位，但是平伙卻以游牧形態下的一種社會生活方式被延續和遺留下來。

艱苦的地理環境。東鄉族自治縣惡劣的自然環境和閉塞的交通為平伙習俗的傳承提供了保證。該縣屬于黃土高原丘陵溝墼地帶，氣候高寒干旱，最低海拔都在1735米以上，東鄉族自謂“山高沒頂子，溝深沒底子，捧死麻雀絆死蛇”。全縣除了唐汪、達板和河灘三個鄉鎮以外。其余轄區都分布在高山或是深溝當中。有人說：“隴中苦瘠甲天下，東鄉苦瘠甲隴中。”足見自然條件之艱苦。東該縣年平均降雨量僅為350毫米，干旱是其最嚴重的自然災害。由此可見，雖然農業是其最主要的經濟生產方式，但由于地理環境和自然條件的制約，東鄉縣農業發展相對薄弱。

東鄉縣域交通也相對閉塞，因此在日常消費品的交換和消費上，也受到交通條件的限制。雖然東鄉縣域內設有集市，但由于交通基礎設施的落后，一遇到落雪下雨或者是農忙時間。交換就難以進行。艱苦的自然條件也導致他們交往范圍的縮小，尤其是在農閑時間，吃平伙也是東鄉人信息交流的一種重要形式。

畜牧養羊的傳統。養羊是東鄉最普遍的養殖習慣。“明朝，東鄉族人民已主要從事于農業生產，但畜牧業也占有重要地位。長期以來，東鄉族的許多生活日用品的原料都與畜牧業有關。如被褥大多用羊毛織成的褐子為里面，內實以羊毛，衣、褲也用褐子縫制等。至今東鄉的許多地名仍保留著當年畜牧業生產的痕跡。如‘郭尼匡’意為羊溝，還有馬場、牛溝等名。”至清和民國時期，雖然畜牧居于次要地位。但是仍然是國民經濟不可缺少的部分。解放以后，以糧為綱的經濟政策對東鄉畜牧產生了一定影響。改革開放以來，畜牧產業快速發展，養羊經濟收入成為經濟收入中的一個重要來源。據統計“2002年綿山羊存欄19.6萬只，出欄24.52萬只，全縣人均養羊收入215元，占農民人均收入的24.6％。”畜牧業作為農業的補充，也是東鄉縣又一重要經濟形式。尤其是羊的養殖。被作為一種傳統長期延續下來。廣泛蓄養的羊只，給東鄉人舉辦平火提供了物質保證。

相對落后的經濟。由于建立在特殊生態環境基礎上，從各個歷史時期來看，東鄉族經濟發展都是相對落后的。從元代蒙古人在東鄉實行“上則備馬戰斗，下則屯田蓄養”的軍屯制度。到明代實行的土司制度，以及后來的里甲制度等都是建立在土地私人所有的封建生產關系基礎上的。雖然符合了當時的歷史發展趨勢，但這些制度卻不同程度上阻礙了東鄉族經濟的發展。到民國時期，由于軍閥統治，東鄉族經濟雪上加霜，人民生活更加困難。改革開放以后，東鄉經濟有了新的發展契機，人民生活水有了較大提高，但是由于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原有經濟基礎的薄弱，東鄉縣經濟發展仍然相對落后。目前，東鄉族自治縣仍屬于國家級貧困縣，經濟發展還是落后于其他地區。因此對于單個家庭或者個人來說，要改善生活并非易事。一個家庭或者個人很難承擔一只羊的費用，平伙既滿足了人們改善生活的要求，也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個人負擔。由于服務業發展滯后。對于大部分東鄉山區村民而言，人們的精神生活也相對貧乏。在這種背景下平伙不僅滿足了人們的物質需求。某種程度上也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

傳統觀念及伊斯蘭教習俗的影響。東鄉族平伙有別于其他地區平伙最主要的特征有：平伙活動舉辦者和參加者都為男性；平伙所用的食物以羊為主；平伙分配力求達到絕對平均。

其他地區平伙并沒有限定只有男性可以參加，例如微山湖地區的“鴨蛋社”、“雞蛋社”等，可以由婦女組織或者參加。東鄉族平伙的舉辦則是男性的權力的體現。男性為主的平伙主要體現了東鄉族男權思想的傳統觀念。在長期的農業生產中。男性逐漸占據了經濟以及社會各方面資源優勢地位，尤其是在家庭中具有經濟收入優勢的男性當然占有絕對的支配權利。雖然對于現在的東鄉族婦女而言，只要他們有固定的社會工作和相當的收入。她們也可以舉辦平伙，但在地道的東鄉族平伙中仍屬罕見。

東鄉族全民信仰伊斯蘭教，伊斯蘭教義嚴格禁酒，禁食獵、驢、狗以及自死之物。東鄉族又有養羊的歷史和傳統。所以吃羊成了東鄉平伙最好的選擇。其他地區的平伙并不一定嚴格地進行平均分配，但在東鄉族平伙分配中，平均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古蘭經》中也多次提到公平的重要性，這種傳統的倫理道德規范是東鄉平伙平均分配的重要原因。

東鄉族平伙的社會功能

東鄉族平伙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遺俗存在的，文化進化論認為遺俗“包含有文化的安排可以在失去了功能之后繼續生存”的意義。東鄉族平伙并不是遺留下來的簡單的文化符號，它直接或間接地滿足了東鄉民族的特定需求，這種作用是活動阿、有效的。

顯性功能：減少個體負擔，改善生活；這是作為膳食習俗的東鄉族平伙最基礎的作用。東鄉族平伙就是一種“AA制”的分食方式，這種合伙制消費打破了傳統的以家庭為單位的消費模式。平伙的費用可以拖欠些時間，也可以實物折價。“飯飽肉足，東家攤了錢過后送來，也可以拿實物和糧食折價頂替。”參加平伙的人一般是有經濟收入的成年男子，參與者平均承擔平伙費用。這樣既減輕了單個家庭或個體的負擔，又在經濟收入較少的情況下改善了生活。

促進信息傳播，調節人際關系；東鄉族平伙自始至終都發揮著信息傳播的功能。前文已述，由于經濟的滯后和交通的閉塞，單一的電視并不能滿足東鄉族信息傳播的需求和受眾意見的表達。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打平伙”正好提供了這樣的一個機會。“‘打平伙’不在于‘吃’而在于‘諞’上。”“拉千旦”幾乎沒有限制，大到評說國際局勢，小到說道鄰里長短。打平伙可以認識新朋友。也可以增進老朋友之間的感情。即便是鄰里或朋友之間有了矛盾糾紛，平伙也是一種很好的解決辦法，東鄉族諺語說：“若要氣散，共吃一頓飯；若要平和，吃頓平伙。”可見平伙時常承擔著調停糾紛、調節人際關系的角色。

提供娛樂，豐富精神生活；東鄉縣第三產業并不是很發達。加之交通的不便，人們的娛樂生活相對貧乏。尤其是在農閑雨雪的時候，打平伙也就成了他們的娛樂活動。在平伙的準備階段除了“攬頭”之外，其他參加人員都可以進行一些娛樂活動。這種娛樂活動不是固定的，因平伙參與者的身份背景而異。老人們聊天品茶算是娛樂，而年輕人娛樂活動相對較多。年輕人既可以打撲克，玩小額賭注的麻將等；也可以唱花兒，下方。平伙活動結束后，娛樂活動或要繼續進行，有時候要持續到很晚才結束。

隱性功能：東鄉平伙是一種社會遺俗，隨著東鄉經濟的逐漸發展，開始出現了衰退的趨勢。例如，在平伙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東鄉手抓羊肉行業繁榮發展，也致使東鄉平伙習俗在民間也愈來愈少。但是東鄉人認為平伙是東鄉族特有的習俗，舉辦平伙熱情未減。東鄉平伙已經成為東鄉族民族文化的象征和符號，對平伙的認同是他們民族情感的一種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