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難題”背后的中西文化差異溯源

摘要:“李約瑟難題”引發的中西文化差異問題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影響中國科學發生、發展的文化基因不僅表現在中西民族特性、中西民族精神和民族心理的差異，更是在于中國理性、自由科學精神的缺失。中西文化差異的本質集中地表現為中西文化不同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根源在于兩個地域中的人們在實踐方式上的不同。

關鍵詞:李約瑟難題;中西文化;文化基因;實踐方式

一、“李約瑟難題”引發的中西文化差異問題

“中國的科學為什么會長期大致停留在經驗階段，并且只有原始型和中古型的理論?為什么在公元3世紀到13世紀之間能保持一個西方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而中國文明卻沒有能夠在亞洲產生出與此相似的現代科學，其阻礙因素又是什么?從另一方面說，是什么因素使得科學在中國早期社會中比在希臘或歐洲中古社會中更容易得到應用?最后，為什么中國在科學理論方面雖然比較落后，但卻能產生出有機的自然觀”[1]。這就是所謂的“李約瑟難題”。

“李約瑟難題”促使學者們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見解，例如“儒家思想的保守性”、“科舉制度的阻撓”、“閉關自守”以及“方塊字說”等等，甚至引出了所謂中國古代有無科學的討論。“李約瑟難題”本身蘊涵了一個事實:在古代中國只有自然哲學和實用科學，在近代中國社會缺乏歐洲那樣的原創性的科學和技術成果。這個事實背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影響科學生成、成長的文化基因是其中的關鍵，因為科學是文化的組成部分，有什么樣的文化就必然產生同樣性質的科學，二者是統一的有機整體。因此，只要我們對中西文化作深層次的比較分析，就能夠發現影響科學發生、發展的文化基因，洞察中西文化的本質差異，最終揭開“科學”得以良性生長的文化土壤。

二、近代中國人對中西文化差異的探索

近代以來，一批中國的有識之士對中西兩種異質文化從不同角度、使用不同方法、在各個層面進行了廣泛的對比研究。

早在甲午戰爭前，魏源在意識到“技不如人”，因而倡導“師夷長技”的同時，也認識到中土人與西洋人在風俗人心上的差別，提出通過提倡實學與睜眼看世界革除蒙昧無知與虛驕不實兩大積患，開風氣，開民智，使“東海之民，猶西海之民”。[2]

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期間，嚴復在其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政論《論世變之亟》中，列舉了中西方由于不自由與自由這一根本區別而導致的差異。中國所謂學問不過是義理辭章，不重視自然科學，無實無用，且凡事“必求古訓”，盲信古人，缺乏懷疑與獨立思考精神。[3]因此，他把提高國民力智德素質視為救國之根本要途。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指出，“歐洲民族所以優強于中國者，原因非一，而其富于進取冒險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4];中國人缺乏自由思想，而在西方，“‘不自由毋寧死’斯語也，實十八九兩世紀中，歐美諸國民所以立國之本原也”[5]。

洋務運動的夭折及其隨后的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的相繼失敗，使中國知識分子相信，中國問題的真正解決不限于技術層面，也不是單純的政治問題，而是更深層次的文化問題。

陳獨秀早在1903年就對中西國民性作過如下對比，“中國人性質，只爭生死，不爭榮辱，但求偷生茍活于世上，滅國為奴皆甘心受之。外國人性質，只爭榮辱，不爭生死，寧為國民而死，不為奴隸而生”。[6]李大釗在其著名的《東西文化之根本異點》一文中，羅列了中西文化心理的種種差異。他說:中西兩大民族的根本差異是東洋文明主靜，西洋文明主動。[7]

“五四”以后，在從事中西比較的西化派知識分子中，最負盛名的當數林語堂。他認為，“中國重實踐，西方重推理。中國重近情，西人重邏輯。中國哲學重立身安命，西人重客觀的了解與剖析。西人重分析，中國重直感。西洋人重求知，求客觀的真理。中國人重求道，求可行之道”[8]。

前人對中西文化的比較和研究，對中西民族特性、中西民族精神的比較，對民族心理缺失的批評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進行的，既有一定的合理性又自有其局限性。就中西文化的探究而言，由于受近代以來一次又一次的中西文化大碰撞的影響，人們的理論視野并沒有完全擺脫傳統與現代、先進與落后、孰優孰劣的二元論思維模式，以至于在中西文化比較中，不是忽略了文化的實踐生成性，就是陷入了中西文化差異的細枝末節的描述中。我們要把握中國近代乃至現當代社會缺乏西方那種原創性的科學技術成果的癥結，就必須深入發掘影響科學發生、發展的文化基因。

三、中西科學的文化基因比較

1.中國科學的“知行合一”基因與西方科學的“愛知”基因

王陽明首次提出了中國哲學具有“知行合一”的特點，即認為中國傳統哲學是一種行動哲學，重實踐、重體驗、重智慧的開發，而非西方自古希臘開始對自然宇宙和外在世界進行抽象式的對象化思維。然而，中國傳統哲學和文化過分強調了知識、真理與行動的統一，而忽視了知識的獨立性。這種“知行合一”基因內化于文化之中，就影響到學者們對待科學的態度，使其不易對科學的專門領域做出更為精細的研究。龐樸認為，整個文化背景的差異是東西方科技發展不同的根本原因，東西文化的差別“使得中國人在古代那種較為經驗的、直觀的、混一的科學技術中得以做出巨大的貢獻，而發展不出純邏輯、數學以及建基于其上的分門別類的近代自然科學，致使自然科學在其近代面貌中獨具西方思維的神采。”[9]

西方古希臘哲學家如泰勒斯、畢達哥拉斯及亞里士多德等，他們為了求知和擺脫愚昧，而不是為了實用的目的，熱衷于探索自然界的本原和奧秘，構建了比較完滿的自然哲學體系，也正因為如此，自然哲學成為整個希臘文化的主向度。就像周昌忠所言，“希臘文化起源于米利都學派的自然哲學，這種哲學同時也是科學。所以說，希臘文化起源于科學。”[10]近代西方許多有影響的科學成就是在這種精神的影響下產生的。例如，法拉第的電磁感應原理;麥克斯韋的電磁學理論;普朗克的量子假說等西方科學的幾乎所有重大發現都與實用目的無關。

2.中國科學的“天人合一”基因和西方科學的“主客對立”基因

中國哲學和文化極具“天人合一”特色。在這種超越主客體對立而走向天人合一的一元論思想影響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首先追求的是儒家思想中的“仁”，注重人際關系，將修身養德視為第一要務，導致絕大部分的智力資源向倫理道德傾斜，而技術工人雖聰明，但卻沒有能力將技術上升到科學理論的高度，從而始終處于經驗層面。

西方哲學中的“主客對立”思想始見于柏拉圖哲學。柏拉圖將客體與主體對立起來。亞里士多德進一步將主體和客體看成相互獨立的存在。在整個西方哲學中，“主客對立”的二元論思想貫穿始終。一般認為，西方科學的本體論基礎就是“主客對立”，繼而西方科學的發展才得以可能。

3.中國科學的經驗主義基因與西方科學的邏輯和檢驗基因

中國科學思想中的經驗主義色彩是由中國哲學和傳統文化決定的。中國哲學是一種沒有現象與實在二分的哲學，其核心范疇是“道”，是形上與形下的統一。這種經驗主義影響了知識分子對待科學的態度。

在西方科學思想中，保證思維的嚴謹、明晰和精確合理的推理并對概念進行嚴格定義的傳統始于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對概念的定義作了深入研究，在邏輯學史上提出了第一個范疇分類表，列舉了十大范疇。實驗方法的創立應歸功于伽利略。羅吉爾·培根哲學的顯著特點之一，也是強調科學實驗的重要性。正是由于西方科學同時具備邏輯和實驗兩套方法系統，西方才有“經驗科學”和“理性科學”的分離與融合，使西方科學后勁十足，在近代走在科學的時代前列。

4.中國科學的直覺保守基因與西方科學的理性自由基因

古希臘的文化傳統是近代科學得以建立的思想淵源，影響科學發生、發展的核心文化基因:“畢達哥拉斯學派建立的數學理性;亞里士多德開創的邏輯理性;阿基米德開創的實驗理性;古希臘社會形成的自由研究的文化氛圍。”[11]都是在古希臘的文化土壤中產生的，經過漫長的孕育、發展和成熟，才綻放出絢爛的近代科學。

而在古代中國恰恰缺乏這種核心文化基因，造成近代意義的“科學”始終未能孕育出來，原因在于:一方面，中國社會一直未能形成類似西方的理性主義傳統，造成科學理性的種子始終無法孕育出來;另一方面，古代中國長期的封建專制制度把科學的自由精神扼殺在搖籃之中。

四、中西文化差異的本質和根源

1.中西文化差異的本質

每種文化模式，盡管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但其最本質的方面集中地表現為不同文化模式具有不同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

在原始社會，由于當時生產能力極其低下，從屬于人類思維方式的價值觀念主要是通過對大自然的畏懼和盲目崇拜中產生出的種種神話體現出來。在中西文化模式形成的軸心期，西方社會的人們面向自然，積極探索其奧妙及對人的有用性，這樣就出現了西方科學主義理念，逐步確立起西方人的自由探索精神和個人(英雄)主義價值取向，影響著他們始終以“個人”為中心，把平等、自由、科學和法治等理性的文化選擇看得特別重要。

而中國先人把眼光更多地投向人世間，特別關注人與人之間經濟的、政治的、社會的和家庭的交往關系。人們總是以“類”存在和發展著，集體主義的價值取向始終是中國社會的主要文化精神，即使在面對外部自然時，也特別強調“天人合一”，強調與外部世界的和諧相處。“個人”只是在社會群體中存在和發展的一個分子;“個人”必須通過修身養性來處理好自己所面對的種種社會關系。這種“修身養性”必須以“仁”為核心，以“禮”為約束，以“中庸”為手段，以整體的“和諧”為目的。這樣就出現了集體主義的價值取向和東方人文主義關懷精神。

這種價值觀上的“側重”和“選擇”必然導致思維方式上的差異:西方的思維是典型的理性思維，而中國人的思維是典型的悟性思維。這兩種思維方式的主要差異就是學界公認的分析性與整體性、抽象性與具體性、間接性與直接性、對象性與非對象性的差異。

2.中西文化差異的根源

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中西文化價值觀和思維方式上演變為兩種差異很大的文化模式呢?回答只能是兩個地域中的人們在實踐方式上的不同而造成的。

實踐方式是指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基本生存方式，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同時，具體的實踐方式卻又千差萬別，不斷變化，具有特殊性。馬克思指出:一切生產都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12]也就是說，自然的“人化”是在社會之中而不是社會之外實現的，“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表現為他自己的屬人的存在基礎。”[13]可見，人類的實踐方式對人類文化而言，具有先在性或第一性，它形成了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文化差異。

無論哪種實踐方式總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發展的，不同的國家和民族也總是要維持和鞏固那些適合于自己生產發展的社會關系，在此基礎上就形成了各自的政治文化和思想觀念文化。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從人類活動的實踐方式來看，中西文化本質上都是人類立足于生產實踐和處理社會關系的實踐而產生的“人類文化”，都是人類以某種思維方式對現實的反映。所謂中西文化差異，只是具體的文化模式和實踐方式上的差異，既是中西地理環境和社會歷史發展的結果，也是中西方社會中的人們在實踐基礎上不同側重和選擇的結果。總之，中西方不同的哲學和文化給它們各自的科學注入了不同的個性和特征，從而導致不同的發展道路，也才有了“李約瑟難題”的產生。“李約瑟難題”只是我們探討的起點，更重要的是跳出“李約瑟難題”本身，認清中國近代乃至現當代社會缺乏西方那種原創性的科學技術成果的癥結在于科學的核心文化基因——理性和自由精神的缺失，從而努力培育和營造“科學”得以良性生長的文化土壤，加速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

參考資料:

[1]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M].北京:科學出版社，1975:3-5.

[2] 魏源.海國圖志[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3] 嚴復.嚴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31.

[4] [5]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6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

[6] 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12.

[7] 李大釗文集:上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557—560.

[8] 萬平近.林語堂論中西文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9:49.

[9] 龐樸.春蘭秋菊各自妍[J].自然雜志，1991(11):728-729.

[10] 周昌忠.西方科學的文化精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4.

[11] 丹皮爾.科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5:61.

[1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4.

[13]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