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荃
“文學翻譯是文學領域內兩個語言社會之間的交際過程和交際工具。它的目的是要促進本語言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或)文化進程,它的任務是要把原作中包含的一定社會生活映像完好無損地從一種語言移到另一種語言中去。”[1]這段話主要解析有關文學翻譯包含對社會生活映像進行認識和反映的過程。文學翻譯同時也是藝術形象認識和反映現實的形式,這也是文學翻譯的藝術本質。而達到這樣的效果,在翻譯作品時兼顧“形”與“神”的結合是必不可少的。
語言是思想的外衣,只有充分的理解語言符號傳達出的信息才可能參透隱含在語言外衣下的深刻思想。許淵沖對“形”有兩種理解:一是語言層次的“形”如詞語的形式,句法的形式;二是言語層次的“形”如語言的表現方式和表達方式。[2]許的兩種層次幫助我們理清了“形”的概念。就文學作品來看,第一步是對詞語、句法的分析,因為文本遣詞造句的形式在很大程度上體現著原文風格,第二步是研究語言的表現方式像比喻、諷刺、夸張、隱喻等,這一層次的解讀就為更好的把握作者傳達的情感和態度。
與“形”相對又相關的概念“神”,它包括神韻、情調、氣勢、風格等,也包括通常所說的意義、精神、內容。傅雷在《高老頭》重譯本中提到的“傳神達意”。由于各國的句法習慣,修辭格式,俗語的不同等,所以他認為應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3]在此,傅雷著重強調譯出文本“神韻”的重要意義。如果僅僅是亦步亦趨的順著原文的用詞、句法、語序來譯,即使是忠實,流暢的,但仍不能成為出色的譯文。
莎士比亞是英國文壇一顆永遠璀璨的明星,他的作品影響延續至今。在他的四大悲劇中,《李爾王》歷來被公認為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作品、最杰出的劇本和最充分表現詩人多才多藝的悲劇。《李爾王》的弄人一角曾備受爭議,有不少人認為弄人破壞了戲劇結構整體的嚴肅性與統一性,降低了戲劇的品質。但也有支持者認為弄人在戲劇中意義重大,不可缺少。“弄人是莎士比亞的一個巨大成功,一旦缺少這個角色,整部悲劇就要大為減色。剔除丑角將破壞劇情的和諧統一,就像抹掉了一幅畫的一層基色”。[4]本文選取的是梁實秋、卞之琳和朱生豪的譯文。將從弄人的身份特征、道德觀和命運觀結合“神形”理論來比較三種譯文對弄人語言特色和哲學思想的傳達。
一.身份特征
弄人與李爾王之間的對話妙趣橫生,凸顯出弄人的邏輯思維和他的反詰頻頻讓李爾王無還擊之力,始終處于下風,但弄人的本意并非是詰難李爾王,他以自己特別的思考方式幫助李爾王認清現實殘酷的世界以及反省自我的荒謬。下面是他們對話節選的兩部分,對照不同譯文,體悟弄人鮮明的語言風格。
例一:
①Fool: If a mans brains were in s heels, weret not in dauger of kibes?
Lear: Ay, boy.
Fool: Then, I prithee, be merry; thy wit shall not go slip-shod.
Lear: Ha, ha, ha!
Fool: Shall see thy other daughter will use thee kindly; for though shes as like this as a crab is like an apple, yet I can tell what I can tell.
Lear: What canst tell, boy?Fool: She will taste as like as a crab does to a crab.
②Lear: Hows that?
Fool: Thou shouldst not have been old before thou hadst been wise.
梁①弄: 一個人的腦子若是生在腳跟上,不要有長凍瘡的危險嗎?
李:是的。
弄:所以,我請你,開懷吧;你的頭腦是不需要穿拖鞋的。
李:哈,哈,哈!
弄:你將看出你那一個女兒以她的本性款待你的;雖然她和這一個之相似猶如林檎之與蘋果,但是我還能看出我所能看出的。
李:你能看出什么?
弄:她的味道和這一個之相像,恰似林檎至之于林檎。
②李:那是怎么回事?
弄:你不該在變聰明之前先變老。
卞①弄:要是一個人的腦筋長在腳跟上了,那么腦筋不就會害凍瘡的危嗎?
李:會,孩子。
弄:那么,我勸你高高興興吧;你用不著為腦筋操心,要給它穿什么軟便鞋了。
李:哈,哈,哈!
弄:你看吧,你那一位女兒會用真情待你的;因為,雖然她象這一位就如同山楂像蘋果,我還是能說出一點我能說的事情。
李:你能說出什么,孩子?
弄:她上口跟這一位是一個味道,就象山楂跟山楂是一個味道。
②李:怎么呢?
弄:你該長聰明了才老呀。
朱①弄:要是一個人的腦筋生在腳跟上,它會不會長起膿皰來呢?
李:恩,不會的,孩子。
弄:那么你放心吧;反正你的腦筋不用穿拖鞋走路。
李:哈哈哈!
弄:你到了你那另外一個女兒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她會待你那么好;因為雖然她跟這一個就像野蘋果跟家蘋果一樣相像,可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道到的事情。
李:你可以告訴我什么,孩子?
弄:你以一嘗到她的滋味,就會知道她跟著一個完全相同,正像兩只野蘋果一般沒有區別。
②李:那是什么意思?
弄:你應該懂得些世故再老呀。
分析:這兩段對話弄人與李爾王的一問一答中,充分展示了弄人的巧妙的鋪設陷阱,領李爾王進入預設情景中,引導其恢復理智來思考。下面將透過譯文的解析來感受弄人的諷刺特色。先看第一句問答“weret not in dauger of kibes?”“Ay, boy.” 問的是“會不會有長膿皰的危險?”而“Ay”的意思是“是啊,當然啊!”一個雙重否定的形式,雙重否定也即意味著肯定。朱的翻成了“恩,不會的,孩子”,一方面沒有理解雙重否定,另一方面沒有把握弄人的目的,其實是引出下面的判斷“你的頭腦是不需要穿拖鞋的”,這就是在暗示李爾王沒有大腦,所以根本不需要穿拖鞋的。“傻瓜的才智,充分表現在他的‘將計就計,‘以傻賣傻上,借自貶以貶人,借自嘲以嘲人,是傻瓜們慣常使用的手段,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特權,諷刺、挖苦、嘲笑、諧擬,形形色色;比喻、影射、歌唱、舞蹈,五花八門。”[5]如果按朱的翻譯與下面的理解:“那么你放心吧;反正你的腦筋不用穿拖鞋走路”,從語義上來講也是相抵牾的。既然都沒有長膿皰的危險了,那又何來的放心呢!前后會產生矛盾。接下來看這一句“Shall see thy other daughter…… what I can tell.”梁譯為“你將看出你那一個女兒以她的本性款待你的;雖然她和這一個之相似猶如林檎之與蘋果,但是我還能看出我所能看出的。”這段譯中出現的“之”、“猶如”、“之與”、“林檎”這樣的詞讀來很有文言的氣息,富有文采,但是我們會想到弄人畢竟受到其身份、教育背景和文化層次的限制,他的用詞不可能如此的考究,再看“林檎”(讀qin),也就是野蘋果的意思,但若意為林檎,恐怕大多數人都會不知道到是什么東西。梁的譯文從用詞和句法來看,也是對等的,但是沒有捕捉到弄人的語言特色,其語言就是看似簡單卻也不乏哲理,所以朱的翻譯兼顧“神形”,既符合文意也通俗易懂,讓讀者易于對兩個對比物產生清晰的比較概念。
第二個節選的對話前面一句弄人的話意思是李爾王要是當他的傻子,他會把李爾痛打一頓,因為其不到時候就先老了。李爾王才會問怎么回事,而弄人回答道:“Thou shouldst not have been old before thou hadst been wise.”梁譯為“你不該在變聰明之前先變老。”和卞的“你該長聰明了才老呀。”他們倆的意思差不多都把“wise”理解為“聰明”的意思,的確字面意思是可以這么理解,但注意到朱譯為“你應該懂得些世故再老呀。”Wise按許淵沖說的“形”的一種理解從語言的詞語看wise可以理解為聰明的,但從另一種語言的表現方式來看,這里作者用的是虛擬語氣,指不該做什么卻做了,包含責備和批評的態度,而弄人這句話帶有明顯的帶有諷刺和挖苦。“正確的理解最大限度地依賴于語境,而不是最大限度的依賴于孤立的詞語。”[6]這里的“wise”,朱譯成“世故”,十分恰當,充分的考慮到弄人的語言習慣以及作者的潛在意圖。弄人,作為一個專供別人逗笑取樂的傻瓜,他的地位是很低下的,而在戲劇的第一幕第四場中弄人的一段話也表明他的生存狀態,大意是李爾王的女兒會因他說實話要打他,而李爾王因他說謊要打他,不說話呢有時也會挨打。這就看出弄人受欺侮的一面,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然要學會察言觀色,精于世事,才會在復雜的宮廷生活中繼續扮演好“弄人”的角色,所以弄人的意思顯然是指李爾王不懂人情世故,不會辨別奉承與虛偽,所以才會做出荒誕的決定。第二個用意是這句話弄人規勸李爾王,不要活在自我的幻想世界里,要努力的看清現實世界,不懂“世故”的話,最后就只有被兩個女兒拋棄,流落叢林。
二.人物的道德觀
例二:
Fool: Winters not gone yet, if the wild geese fly that way.
Fathers that wear rags
Do make their children blind,
But fathers that bear bags
Shall see their children kind.
Fortune, that arrant whore,
Neer turns the key to the poor.
But for all this thou shalt have as many dolours for thy daughters as thou canst tell in a year.
梁:弄:若是野鵝向那邊飛,冬天是還沒有過呢。
父親穿著破衣裳,
可使女兒瞎著眼睛;
父親佩著打錢囊,
將見兒女笑臉。
命運,那著名的娼婦,
從不給窮人打開門戶。
不過,雖然如此,你為了你的女兒們所感受的“隱怨”,將要和你在一年內所能數得清的“銀圓”一般多哩。
卞:弄:如果野鵝向這個方向飛的話,冬天還沒有過去哩。
做爹的穿了破衣裳,
子女就變了瞎眼睛,
做爹的背了打錢囊,
子女會顯得最殷勤,
命運,那個婊子婆,
從不給窮人開門鎖。
可是因此你從你的女兒們那里會得到一年都數不完的苦惱呢。
朱:弄:冬天還沒有過去,要是野雁盡往那個方向飛。
老父衣百結,
兒女不相識;
老父滿囊金,
兒女盡孝心。
命運如娼妓,
貧賤遭遺棄。
雖然這樣說,你的女兒們還要孝敬你數不清的煩惱哩。
分析:在這句話前面是肯特向李爾王訴苦自己如何受到虐待被拷上足枷的。而李爾王卻是懷疑,認為他的女兒不會如此對待他的侍臣肯特,接下來弄人說到“Winters not gone yet, if the wild geese fly that way.”梁的翻譯是“若是野鵝向那邊飛,冬天是還沒有過呢”。這里“gone”用的過去分詞形式,應理解為過去,結束了,而梁的翻譯是冬天還沒有過,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冬天還沒來。因為漢語里通常說什么還沒到時用“沒過”的方式表達。而卞的譯文是“如果野鵝向這個方向飛的話,冬天還沒有過去哩。”注意飛的方向“fly that way.”這里不存在回指的意思,因而就是要理解為那個方向。弄人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肯特所言遭受的屈辱是事實的話,那么李爾王的苦難還在后面,還沒完呢。“這樣的話使人無可奈何地感到滿目凄涼和人生無望。人在寒冷時總是盼望著春天來臨,然而在那個李爾王的世界里誰能消除那冬天的瘟神?傻瓜的這類話生動的體現了主題,加深了悲劇的情緒。”[7]朱的譯文意思正確,但稍有遺憾的是最好語序調整下,條件句的翻譯多數是假設的情況在前面,結果在后面。“Fortune, that arrant whore, neer turns the key to the poor.” 這里梁把“arrant whore”理解為“著名的娼婦”, “arrant”本來是臭名昭著的意思,卞翻譯為“婊子婆”,似乎略顯有些粗俗化。在此,弄人只是用比喻的形式來感慨到命運的勢力和不公平,像那些唯利是圖的“娼妓”一樣,只會眷顧有錢的,而奚落窮人。最后一句“But for……tell in a year.”注意到“dolour”這個單詞,和“dollar”讀音一致,拼寫也極為相似,很巧妙的一個設置。梁的譯文是“雖然如此,你為了你的女兒們所感受的‘隱怨,將要和你在一年內所能數得清的‘銀圓一般多哩,”恰好把dolours與dollar的對比感表達出來,耐人尋味。卞和朱的翻譯欠缺了這方面的考慮。Dolours在這里有明顯雙關語作用,而“雙關語,特別是當用得巧妙而具有象征意義時,雙關語是一種特別引人入勝的運用文字的技巧。”[8]梁的譯文傳達出這種雙關語義,把弄人話語的諷刺意味表現的淋漓盡致,達到了以神馭形,形神兼備。
三.人物的命運觀
例三:
Fool: O, nuncle, court holy-water in a dry house is better than this rain-water out odoor, Good nuncle, in, and ask thy daughters blessing; heres a night pities neither wise man nor fool.
梁:啊大爺,屋里面得甜言蜜語比外面的疾風暴雨總要好些。好大爺,進去,求你的女兒們的祝福吧;這一夜對于聰明人或傻子是都不憐憫的。
卞:噢,老伯伯,在一所干燥的房子里討圣水,總比在這外卞這樣子淋著雨水要好啊。老伯伯,進去,向你的女兒們求求情!這樣的黑夜,對聰明人對傻瓜都一樣,不會有什么憐憫。
朱:啊,老伯伯,在一間干燥的屋子里說幾句好話,不比在這沒有遮蔽的曠野里淋雨好得多嗎?老伯伯,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去向你的女兒們請求祝福吧;這樣的夜無論對于聰明人或是傻瓜,都是不發一點慈悲的。
分析:上述這段話是弄人與李爾王在暴風雨夜流落于荒林中,弄人發出對命運的感概。尤為最后一句,弄人感到人受命運支配,變得很渺小和無奈。“holy-water”的本意是“圣水”的意思,卞的理解順本意理解為“討圣水”,沒有譯出它的象征義。在宗教含義是指主教給人洗禮,或是給予人或事以祝福。弄人用“holy-water”來暗示在這樣的暴風雨天氣中,無處可躲避,倒不如回去向女兒們說些好話比在這野外受苦的好。梁和朱的翻譯正是透過詞語的表層意思,譯出其隱含意義。再來看看這句“Good nuncle,in,and ask thy daughtersblessing”中的“in”的翻譯,梁和卞都譯為“進去”,而朱譯為“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回到那所房子顯然是指李爾王從二女兒家逃出來的那所房子,指代十分明確,而梁和卞僅翻譯成“進去”語義上難免有些含糊不清,“進去”到哪里去呢,這句話發生的場景是第三幕第二場,而直到第三幕的第四場才出現了“草棚”(在里面遇見避雨的埃德加),這里明顯是沒有草棚,那么“進去”的含義就頗為費解。朱根據上下文語境把“in”指代到具體的位置,使文章“達意”更準確。功能對等應先優于形式的對等,譯文的形式不是最重要的而是看能否傳達意蘊。
通過上述三例的分析比較,我們發現弄人的語言豐富多樣,富有哲理。而在翻譯弄人的這些語言時,首先是要理解詞語含義和語言的表達形式,再揣摩其隱含的內涵和意圖,最后結合語言形式和內涵充分的展示出弄人的個性語言和思想感情。莎士比亞的戲劇偉大就在于有無窮的探索空間,戲劇中的每個人物語言都代表著鮮明的個性特征,正是人物個性化語言構成戲劇主體。而關注其戲劇中像弄人這樣的小人物的語言,也是從另一個側面來解讀戲劇的主題和作者的觀點。梁實秋、卞之琳以及朱生豪的翻譯為研究莎士比亞戲劇奠定了厚實的基礎,為研究文學翻譯開拓空間和思維。本文從“神”與“形”的角度解讀有關弄人的語言翻譯,不僅關注到弄人語言表層的特點,同時深入到弄人語言深層的哲理。“形更似”和“神更似”的完美境界并不是遙不可及的,隨著后學者的不斷鉆研,在前人的基礎上不斷超越,我們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翻譯一定會取得更大的成果。正如卞之琳在首屆莎士比亞戲劇節的隨感中說道:“莎士比亞劇本自應有層出不窮的中文譯本。規范化是值得提倡的,目前卻只有盡可能遷就合理一部分‘約定俗成,遠不能以朱生豪譯本或梁實秋譯本以及其他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少量譯本一統天下”。[9]
注釋:
[1]張今:文學翻譯原理[M],河南大學出版社,1987.
[2]許鈞:翻譯論[M],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3]傅敏:傅雷談翻譯[C],當代世界出版社,2005.
[4]安·塞·布雷德利:莎士比亞悲劇[M],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
[5]易紅霞:誘人的傻瓜—莎士比亞戲劇中的職業小丑[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6][8]譚載喜:新編奈達論翻譯[M],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9.
[7]孫家琇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M],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
[9]卞之琳:莎士比亞悲劇論痕[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
參考文獻:
三個譯文分別引用:梁實秋譯的《莎士比亞全集33 李爾王》,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遠東圖書公司,2001;卞之琳譯的《莎士比亞悲劇四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五)》,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趙荃,安徽省蕪湖市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08級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