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在簡單的政治反諷之后,李渝有意暗示一種更復雜的,甚至是二律背反的人間境況。武則天的大周王朝是夠殘暴了,但沒有了圣神皇帝的百無禁忌,哪里會激發出宮廷內外那樣澎湃華麗、歷險如夷的生命力量?
李渝以她一貫低調的筆觸,靜靜寫著筆下人物的執著悵惘、恩怨情仇。時代的不義、人間的冤孽,曾帶來怎樣的傷害?但千百年后,也就只能權充歷史無盡的、重復的章節中的材料而已吧。李渝似乎在喟嘆著:有沒有可能換個角度,重新體會那逝去的生命里,種種難以言傳的幽微情境,還有曲折婉轉的道德啟悟?
于是我們看到,在武則天的淫威下,李氏武氏的子弟卻依然故我地愛著恨著,甚至以死亡為代價。他們俊美高華的身影有如彗星閃爍,是要留在壁畫傳說里,為后世所艷羨的。
或有論者要指出,這樣看待歷史的方法,豈非避重就輕,成為一種逃避7李渝應該會回應:她敘述這些“故”事,原來就無意回到歷史現場,強作解人。她毋寧是借此鉆研一組新的歷史命題。歷史不只是還原過去,也是創造過去;不只是重組記憶、知識,也是體現一種審美意識。在這樣的論式下,歷史最為驚心動魄的時分不再是那些腥風血雨的場面,而是在絕對逆境中靈光一現的風格或信念。
歷史的荒涼處,只有從美——人情之美、藝術之美、烏托邦之美——得到救贖。面向歷史“一切已經發生”的宿命,李渝的用心不可謂不深。她企圖以審美的有情的視野,打開人間死角,遙擬理想國度。她也許顯得一廂情愿,但卻并不耽溺;她的動機其實充滿倫理意圖。
美是一種化不可能為可能的意志,一種以退為進的心腸,是退月,是早陽,是激情,是無情,最終歸于對“宇宙和人間的進行和持續”的反省、重組。李渝游走在史料各種可能的邊緣,大膽翻案。化驚險為驚艷,她的寫作何嘗不呼應了她筆下人物的意志與心腸?
化暴力為藝術,從混沌找秩序,她的敘事饒富抒情詩意。但不論是照映她所寄居的美國,或是她讀者群所在的臺灣,她的故事新編不能令人無所感喟。我們的時代是個“賢明時代”么?我們的時光是個“和平時光”么?而又有什么樣的美學寄托、抒情意識,才能夠賦予我們一個新的夢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