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芝泉
55年前,當我拿著昆曲班的入學通知書報到時,一群不怎么年輕的男老師同我們見面了。他1n穿著戲裝,“咿咿呀呀”地演《白蛇傳》,我當時的感覺是好玩不好聽,好笑不好看。特別是那個“小青”,圓乎乎、胖滾滾,襯著一身綠,像極了路邊的郵筒。
后來我被分到了花旦組,主教老師就是這個跟郵筒一樣的“小青”。
他叫張傳芳。
張老師一口蘇州話,我不大聽得懂,但看得出來,他是個好脾氣。他的眼睛原本就小,還總是笑成月牙、藏在褶子里,他的身架豐肥壯碩,渾然如一疊土丘。可這樣的一副骨架,卻絲毫不妨礙他舞動起來的輕盈、靈動、活潑。尤其是從靜到動的一剎那,驚煞了我們幾個小孩子,也大致見識了“花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學的第一出戲,是《春香鬧學》。戲里,調皮的小丫頭春香不好好聽老師上課,小動作無數,且無一刻消停。春香的人物年齡、心理都和當時的我們頗為相近,大家興致挺高。可后來一開唱,當學起一板三眼的拍曲,急性子的我就坐不住了,不一會兒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幾乎就在這半睡半醒之間,《春香鬧學》、《下山》、《胖姑》——學過。忘了是哪一天,我路過旁邊武旦組的練功房,不經意往里看了一眼,腿兒便再也邁不動了。那是另—個歡騰熱鬧的世界——下腰、出手,花樣百出;大靠、翎子,來回飛揚,刀光劍影,萬般瀟灑!
那一刻,我靈魂出竅……
從此,我“身在曹營心在漢”,像戲里的春香一樣,要么假托小便,要么說是喝水,總是趁機到武旦組門外“偷”功夫,比比劃劃,不亦樂乎!
終有一天,我的“照貓畫虎”讓張老師知道了。很快,班主任范靜波老師嚴厲地通知我,到老旦組“下放鍛煉”。在“傳”字輩的教學中,如果學生短期內找不到“感覺”的話,老師會讓學生轉而嘗試其他行當,直到尋找到最合適的。但以我那時的年齡和見識,自然不會想到老師的用意,只是認定自己:“我犯錯了,老師不要我了!”
我收了其他心思,把老旦戲漸漸學得有了模樣。忽有一天,班主任范老師溫和地對我說:“張傳芳老師要教《借扇》了。這個戲武戲成分多,他歡迎你去。”
我沒聽錯嗎?意外,喜悅,興奮,感動,還有一絲絲委屈……頓時融匯成滂沱的淚水。我傷過他的心。拗過他的意,他完全有理由忽視、遠離和唾棄我這個“不用功”的學生,可他怎么……
見到他時,他仿佛前塵舊事皆忘,一雙月牙眼喜孜孜地看著我“你不是喜歡武戲嗎?這下好好學吧。”接下來,他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藝”不緊不慢對我展示出來。這出《借扇》他教得認真賣力,我學得扎實用心,后來成了我的一出“看家戲”。
幾個月后,《借扇》正式公演。演出那天,我格外緊張,偷偷看去,張傳芳老師的神情也有幾分不自然。在后臺,他前后叮囑,遞交道具,見縫插針地提醒,額發竟然濕了一大片。終了謝幕,臺下掌聲雷動,張老師紅著臉膛,激動得猶如第一次上臺的小學生,站到我身邊,嘴里悄悄吐出幾個字:“過會兒看看你的鞋子,里面有東西。”我訝然,觀眾離去,便趕緊去找鞋子——啊,里面靜靜地躺著—塊巧克力!
這是老師給我的獎勵!
我把它掰成了無數個小塊,一點一點地用舌尖舔化,小心地洇染開去,想讓那苦澀裹挾的甘甜停留得更久一些。頃刻,他又急匆匆地找到我“下次記住,站位還要靠中間,字再吐得清楚一點,但這次唱得有進步!”我趕忙把剩下的巧克力塞到包里,趁熱打鐵地照著他的指點舞弄起來……
巧克力和人生真有驚人的相似——少吃苦,覺苦;多吃苦,覺甘。而張傳芳老師給予了我如同這塊巧克力一樣復雜、漸變的人生況味。
當我也年過花甲,告別舞臺、回到學校時,我想,我該像張老師那樣,多給青春一個巧克力式的鼓舞,多給浮躁一句和風細雨的勸說,多給沉寂一個劃破長空的驚喜。(執筆/張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