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湘衡 馮 陽
摘要:賈平凹小說的語言非常富有個性。一方面,賈平凹在小說中大量使用其故鄉——商州的方言土語,另一方面,憑借自身極高的語音學、語義學、方言學、訓詁學等方面的文化素養,他在作品中經常自覺地化用語言文字學知識。這些特點使他的作品更具可讀性,能帶給讀者全新的閱讀享受。本文試以小說《高興》為例,從以上兩個方面,對賈平凹小說的語言進行分析。
關鍵詞:賈平凹;《高興》;語言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0—0180—02
駿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一方山水養一方人。賈平凹出生于陜西丹鳳縣,在去省城西安之前的二十年一直生活在商州。商州的方言土語對賈平凹作品的語言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另一方面,賈平凹又是一個語音學、語義學、方言學、訓詁學等方面文化素養極高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經常會出現語言文字學知識,有時甚至是直接通過作品人物之口,自覺運用文字學知識解決問題。本文主要想通過小說《高興》來談一談賈平凹小說中語言的這兩個特點。
一、方言土語的大量使用
賈平凹愛使用商州的民間語言。商州方言與北方方言有一致的地方,也有許多獨特性。這種獨特性除了語音和語法的差異外,最主要的就是詞匯了。賈平凹在他的每一篇小說中,幾乎都要使用生動活潑、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語,《高興》當然也不例外。例如:
(1)我說保安同志,你瞧我這兄弟差成色不,我只說一巴掌能把他扇靈醒哩,可還糊涂呀,竟然還向你投訴?(“靈醒”是明白、聰明之意。)
(2)他真的就吃了,梗了脖子,紅著眼坐在那里發瓷。(“發瓷”是發呆之意。)
(3)進村口的時候,有孝子在路邊燒紙,天空里可能有鬼,我們懷疑鬼在日弄我們,在村里轉來轉去打聽不出韓大寶到底住在哪兒。(“日弄”是捉弄之意。在商州方言中,“日”是個很活躍的構詞語素。)
(4)黃八就躁了,罵現在當官的貪污哩你五富也多吃多占,你再分就全讓你一個人吃了!(“躁”是發怒之意。)
(5)你給我記住,以后在什么地方吃飯都不要蹴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聲那么高地說香,不要把茶水在口里涮,涮了就不要咽!(“蹴”是蹲的意思。在陜西農村,人們有蹲著吃飯的習慣。)
除了上面所舉的這些例子之外,《高興》一書還較多地使用了下列方言詞語:醒不開、受活、浪、承攜、寡、勒剋、吃畢、碎事、克化、活泛、鄉黨、潑煩等。這些商州民間的方俗語詞,聽起來似乎很“土”,但“土”得親切。賈平凹大量吸收接納這類典型的方言土語,并不是為了賣弄獵奇,而是為了更加傳神達意,為了表現方式的多樣化。像上面例句中“蹴”字的使用,就很符合“五富”的身份和性格,很貼切,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賈平凹在選擇這些方言詞語的時候,是有一定的標準的。他曾談到在寫作過程中關于語言具體使用問題上存在的困惑:“我常常有無法表達清楚心想的東西,您極討厭一些用語但卻又無法擺脫它。舉個例子吧,我現在最害怕聽到和見到‘溫馨呀,‘開心呀,‘風景呀,‘工程呀一類的詞,‘身體健康、合家歡樂、恭喜發財,這樣的用語原本讓人感到溫暖和親切的,但現在的春節晚會上,電視上,你這樣說,我這樣說,誰聽了還會受感動呢?”[1]為了擺脫這種狀況,賈平凹便從方言中吸取營養。當然,作者并不是把它們直接搬到作品中去,而是進行了適當的凈化和加工,去粗存精,去俗存雅,也就是將地方土語文明化。
方言不僅是指這些典型的帶有地域特點的名詞與動詞的使用,還有包括更具文化與民俗特點的熟語、慣用語、諺語與民謠的運用。例如:
(1)我聲沒有五富大,但我鎮住了五富,我不知道掙錢不容易嗎,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癩蛤蟆支桌子,只有硬撐著!
(2)五富說:你是皇帝他媽,拾穗圖新鮮呀?
(3)世上總有一些神秘的東西,而瘦猴卻總是嘲笑我們商州人迷信,神神道道,他哪里曉得生火有藍焰,珠玉有寶光,在高山之上拉屎怎么就立即有蒼蠅出現,清風鎮要死人了,前半個月必然就有貓頭鷹夜夜啼哭?
(4)五富長了張憨臉,一看就是農民,所以他的自來卷頭發就讓人覺得滑稽,最容易被人以為是燙的,而一個農民卻燙著卷發,那不是狼狗,是土狗在扎狼狗的勢。
類似的慣用語、口語、諺語,通俗易懂,形象生動,在賈平凹的小說中時常能見得到。這些活在人們口頭中的日常語辭表明了它們強勁的生命力,在作者筆下大放異彩。賈平凹恰到好處地用這些獨特的語言形式表達了豐滿的內涵,給讀者以全新的閱讀享受。
“賈平凹這樣大規模地使用方言或古語,不僅僅是一種修辭策略,也不僅僅是一種語體效果,而實際上關系到現代母語的建設與如何評價“五四”以來的現代漢語的歷史進程問題。回顧現代漢語的這段歷程,我們會發現,它受到了太多的文化立場的干擾,受到了太多政治意識形態的干擾。”[2]當年,為了推翻、阻斷舊文化,我們廢置了它的傳播工具——文言古語;為了強調、統一意識,我們又盡可能地限制了方言的權力。但是,語言也有它自身演進的自然規律,隨意地腰斬這段演進的歷史,必然會帶來一些棘手的問題。賈平凹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捍衛著中華文化,試圖解決這些棘手的問題。他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在新一輪文學語言建設中,要重視方言和古語。
二、語言文字知識的通俗化用
賈平凹憑借自身的語音學、語義學、方言學、訓詁學等方面的文化素養,將深奧的語言知識通俗化、幽默化,轉化成用來刻畫人物形象、性格的作品本身的一部分。例如:
(1)我告訴五富,你的名字聽起來是無富,所以你才沒富起來,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剛才到興隆街我覺得街名吉祥才突然想到,美國德國英國法國多好的名字,自然它們都是些強國,柬埔寨,尼泊爾,緬甸,不是寨子就是泥呀草甸的,那能強大嗎?還有,大東西名字都大,小東西名字都小,蚊子叫小咬,虎才叫老虎。五富說:鼠大嗎,咋也叫老鼠?
這段“劉高興”對事物名稱與事物本質之間的關系的精彩闡釋,可以說是對語言本質問題的一種最樸素的思考。盡管“劉高興”的“觀點”與科學的語言觀——“約定俗成”說相違背,但卻是最符合他的身份和文化程度的。而另一個人物“五富”關于“老虎”和“老鼠”的發問,也很值得人玩味。首先,“老虎”和“老鼠”都帶有一個相同的詞綴——“老”,“老”在這里并沒有實在的詞匯意義。其次,在陜西方言中,“老虎”和“老鼠”的發音非常相似;在普通話中,“虎”和“鼠”的韻母也是相同的,均為“u”,這種處于韻腹位置上的合口呼,音色響亮,因此使人們在直覺上留下“大”的印象。
(2)今天五富沒有到,橋下卻有了幾泡屎尿,明明橋墩上我寫上了“禁止大小便”,那些出租車司機還是在這里方便,我就罵了一句:仄—尼—馬!
方俗語詞中有許多形、音、義不確定的詞語,有的根本不存在字形,賈平凹從語言學角度對它們加以規范,使音義和諧,字形準確穩妥。而在該例中,作者又故意改變粗俗的、不文明的方言字眼的字形,只取其音,是一種自覺的語言文字知識的化用。
(3)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幾個門匾上和擺在門口的貨價牌上的字寫錯了,比如雞蛋的蛋怎么能寫成旦?
現代化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便捷,也帶來了語言文字的錯誤使用,錯字、別字、病句充斥我們的日常生活,媒體、廣告、網絡亂用漢字、錯用漢字、生造漢字的現象比比皆是,觸目驚心。規范漢字、規范語言的呼聲雖時而可聞,無奈收效甚微。賈平凹在小說中安排這樣的一段插曲,難道不就是對規范漢字、規范語言的呼吁嗎?只有在平時生活中,能時刻關注語言規范問題的人,才可能創造這樣的故事情節。
另外,小說《高興》中還多處涉及到方言的語音知識,以及新造詞的問題。諸如此類語言現象,還有待我們深入研究。
三、結語
從對賈平凹小說《高興》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賈平凹在語言使用上的獨到眼光。他認為好的語言“必須是你自己的,你說出的必須是別人都意會的又都未道出的。”[3]這種對“好語言”的理解,成為指導賈平凹創作實踐的審美標準。他充分發揮自身的語言天賦,在人們所熟悉的語言形式上一反常態地創作出許多新奇,使漢語文學語言擺脫了傳統思維的束縛。
參考文獻:
[1]穆濤,賈平凹.寫作是我的宿命—關于賈平凹長篇小說新著高老莊訪談[J].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8,(9).
[2]汪政.論賈平凹[J].鐘山,2006,(2).
[3]賈平凹.語言——人道與文道雜說之一[A].賈平凹散文自選集[M].廣西:漓江出版社,1992.
(責任編輯/石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