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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夏蔡田

2009-12-31 00:00:00季棟梁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09年7期

蒿桿打來電話說你抓緊時間回來一趟,有大事,大事。我想他能有啥大事?一個小小村長,中國最小的官僚,還大事,大事的。不過我還是踏上了回村的路。高考恢復(fù)的前一年,蒿桿參軍了。在當(dāng)時參軍是最光明的前途,因為可以轉(zhuǎn)業(yè)到城里吃糧本本,拿工資。最不行,回到大隊能弄個民兵營長,咋都能出人頭地。蒿桿他爹是大隊長,他當(dāng)然就參軍了。他走的那天,我、豬頭、菜瓜幾個人坐在野雞嶺上,看著他披紅掛綠的被敲鑼打鼓地送過狼崾峴,消失在明媚的陽光中,我們明白了這個世界有多么的不公,因為從身體條件來比較,我們哪個都比他更像個兵。他尖嘴猴腮,長得就像一根臭蒿桿,要是打仗遇到敵人,人家一拳就能打得滾幾個跟頭,還守衛(wèi)祖國哩。讀書就成了我們離開那塊苦焦的土地的唯一一條路。蒿桿當(dāng)兵三年,他沒能留在城里吃上糧本本,拿上工資,卻復(fù)員回了村里,村子也不是大集體,沒了民兵營長,他爹也不是大隊長了。那時我已大二了,他就很失落。假期歸來,他極不甘心地對我說如果我不參軍,我也是大學(xué)生了。我想他要是念書也沒問題,但我還是說別以為你們家人啥都能。他就把頭低下了,許久沒抬起來。生活折磨人就是這樣。轉(zhuǎn)眼幾十年就那么過去了,蒿桿當(dāng)了村長。到了董塬,就看見村子里的勞力幾乎全在地上忙亂。忽然想起新聞報道過京藏高速公路省段從家鄉(xiāng)穿過,要想富,先修路,當(dāng)時很是激動了一番。只是沒想到這路就從董塬通過,離村子這么近。

蒿桿看見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身后帶起了一道塵帶。那時候干瘦的身材現(xiàn)在發(fā)福得憨憨壯壯的,像一頭牛。遠遠地就嗡聲嗡氣地說:“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哩,我想你不會在我跟前擺架子吧?!闭f著抓住我的手,他手勁太大,捏得我手生疼。我咧著嘴說:“大事?天大的事?”他說:“你看,全村的人都在地里,盯著自家的地算哩,我粗粗地算了算,每家占掉的地國家能給補不少錢呢。”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遞給我一根。我說:“腐敗了?”他笑笑說:“為了讓人家多算補點好處,買的招待煙,我抽這個?!闭f著他掏出一包“金駝”?!敖瘃劇币话粔K多錢,“芙蓉王”一包二十多塊。我們蹴在地頭上冒煙,他又說:“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我說:“誰?”他說:“老高啊?!薄袄细撸俊蔽疫€在想著,他卻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說,“就是那個反革命,一走三搖晃像鴨子的那個?!闭f著他站起來一搖三晃地走了幾步,說:“應(yīng)該找到他,家家湊點錢去看看他。要不是他,這地哪有咱們的份兒?”又點了支煙,說:“你是耍筆桿子的,寫篇文章登在報紙上,他是文化人,說不定能看到?!庇终f,“我要有你的本事,就把他們四個人都寫一遍,不知你咋樣,我現(xiàn)在時不時就想起他們,他們還就像以前一模一樣。”我點點頭,我何嘗不是,回鄉(xiāng)之前,我正以“消失的詞語”為題,著手寫一個系列的東西。他們就在其中,因為他們到我們這里來,每個人都背負著一個消失的詞語。

田家四季苦,農(nóng)人酣睡香。蒿桿已呼聲四起了,我卻睡不著,月光從窗欞爬進屋子里來,水一般柔靜,有幾聲鳥鳴,讓夜更幽秘、深遠。我微閉著眼睛,沉入深深的煙霧里,他們就踏著那月光,款款向我走來。他們在我們的村子里最短的改造了三年,最長的改造了四年,第二年過年的時候,大隊長陶世寬宰了一只羊,請他們過年,幾杯酒下肚,陶世寬忽發(fā)感慨說世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了,像你們咋就成了反革命呢?一個下棋的,一個畫畫的,一個寫字的,一個唱歌的,都是些手藝人,咋就反起革命來了呢?幾個人說我們不是反革命。陶世寬說日他媽,你們不是反革命,難道我是反革命?你們不反革命,到我這里改造個球!

我寫下了他們的名字:高佑佐、夏再道、蔡翰林、田石藝。我有些奇怪能把他們的名字完整地寫出來,真是應(yīng)了那句歌詞:“從來不需要想起,但永遠也不會忘記?!倍麄冊谖覀兇遄永镂覀儚膩矶紱]叫過他們的這些名字,而叫反革命、老漢奸之類的。因為是豎著寫,他們的姓組成了“高夏蔡田”,我忽然記起這正好是百家姓中的一組。我想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因為特殊的年代他們走到一起來了,沒想到組成了百家姓中的一組,我敢說即使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想到這一點。

高佑佐

那年冬天,大隊長陶世寬一下子從公社分回來了四個反革命分子。

公社通知分人的那天,陶世寬起身得很早,但凡分東西,趕早不趕晚,遲了能分到好東西?可是到太石鎮(zhèn)在街上卻碰見一起拉了幾年長工過部隊時跟著部隊走了再沒見面的張山,家長里短地說了一氣,趕到公社大院,反革命分子挑得就剩下四個人了。陶世寬盯著公社主任看了一眼,哼哼了兩聲,開始圍著四個人轉(zhuǎn),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公社主任說你看你這人,又不是挑牲口,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陶世寬說不是挑牲口,有你這樣分人的?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瘦得跟猴子一樣,總得搭配開吧。我就不信來改造的都是瘦猴子轉(zhuǎn)世。陶世寬挑得很細,他讓每個人走兩步,揚揚胳膊,又扯開嗓門喊兩聲。主任就說都是你的人了,還挑個毬?陶世寬眼睛一瞪,說下達的指標(biāo)是三個指標(biāo),我為啥要領(lǐng)四個人?公社主任拉長了臉子說我說了都是你的人了。陶世寬說指標(biāo)是三個,我就養(yǎng)活三個。公社主任說咋能說是養(yǎng)活,你這思想有問題,他們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要說養(yǎng)活也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陶世寬說主任,你看看他們一個個風(fēng)一刮就倒了,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公社主任沉下臉說現(xiàn)在你們大隊的指標(biāo)是四個了,誰讓你來遲了?陶世寬扯出一個說我就領(lǐng)這三個。說著從四個人中一把扯出一個來說這個我不要。公社主任就徹底變臉了說這是政治任務(wù),你還討價還價?!陶世寬說你總是拿政治任務(wù)壓我,怎么不壓別人?你看看他,瘦成啥了,干不了多少活,但飯不一定少吃。公社主任說來遲了還理由多?不然就不要當(dāng)這個大隊長了。這句話就把陶世寬徹底拿住了,不敢再犟,噘著嘴對兩個跟著往回押人的民兵惡狠狠地說全都帶回去,自己養(yǎng)活自己,苦死這些狗日的。說完,自己騎了馬先回了。

這個被政治任務(wù)壓給我們大隊的反革命分子就是高佑佐。

第二天,他們和隊上的四類分子們一道被押上批斗臺。高佑佐的罪名是“反革命”。“反革命”是個大罪名。看著高佑佐,有人嘆息說就那單薄的身體,戳一個指頭,倒了;吹一口氣,倒了,還反革命哩。老萬說那可不一定,真正的壞人電影上你又不是沒見過,越是這種干瘦、尖嘴猴腮的人,越愛耍陰謀詭計,你想大家都踏踏實實睡覺哩,他們想那些陰謀詭計的事,能胖?哪個心事多的人是胖子?常太也說林彪也是這種干瘦、尖嘴猴腮的人。郭進說他們是反革命,不是反毛主席。常太說反革命不是反毛主席?你這腦子真是有問題,難怪解放了還娶了個地主惡霸的女兒。

高佑佐確實太瘦了,就像根冰草一樣。我們這里的冬天,西北風(fēng)主宰著一切,刮起來飛沙走石的,連老墻頭上的土都吹得起來。他走路時隨著風(fēng)晃來蕩去,端直端直的路總給他走得彎彎扭扭。風(fēng)大的時候,高佑佐就蹲下來,待風(fēng)小了再走。豬頭說再添口氣,他就會倒了。我們就對著他吹氣。我們經(jīng)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學(xué)他拐來彎去左西右東地走路。邊學(xué)邊喊右左左右,左右右左。他真就左一下右一下地走。他不惱,也不睬我們,就像沒看見,從不像那些有脾氣愛發(fā)火的人,會掉過頭來追我們,罵我們,咒我們,拿石頭土塊扔我們。偶爾,他也會猛然回過頭來,嚇我一大跳,跳至遠處,才發(fā)現(xiàn)他對我們笑。我們就會問你為啥要叫個高佑佐,你到底是想左還是想右呢?他不回答我們,又走自己的路了。雖然他是“反革命”分子,但只要大人看見我們跟在他屁股后面排成串地學(xué)他,還是要吼罵一通的。他們說學(xué)結(jié)巴生啞巴,學(xué)瘸子打拐子,現(xiàn)世現(xiàn)報哩。他走路總是低著頭,也不看路,老皺著眉頭,像是心里裝著很多事的人在思謀著什么。村里人說揚頭婆姨低頭漢,他一定在想些黑暗而仇恨的事,一看就不是個善人。

他當(dāng)然干不了太重的活,但又不能不掙工分,因此,他分派到哪個組,人們都嫌棄他。因為他借了大家的力氣。嫌棄他就會背后抱怨陶世寬,傳到陶世寬的耳朵哩,陶世寬就會吼一聲說:“日他媽,這怨得了我?!”這么一吼大家就閉了氣。不過陶世寬在派活的時候也就今天分在這個組,明天分在那個組,就像是那時間的蹲點干部輪著吃飯一樣。

那時候下象棋比現(xiàn)在的打麻將還盛行。冬天活計比夏秋要少,除了出糞、拉糞、打場、打窖、淘窖、糊窖這樣的活計,剩余的就是開會了。開會除了學(xué)習(xí)最高指示,就是批斗教育那些反革命。不管啥人,犯了啥錯,到了批斗的隊伍,村里人統(tǒng)統(tǒng)叫反革命。押到臺上,喊過一通口號,批斗會就散了,夜還很長,就在隊部圍成一堆下棋。陶世寬愛下棋,迷得厲害,而且沒人敢贏他,偶爾贏他一兩盤,要連著贏幾盤,陶世寬就會掀棋盤,掀了誰的棋盤誰就會有麻煩。我爹只要跟他下過棋,回到家來就氣洶洶地罵陶世寬是個臭棋簍子,還愛悔棋。就像吃了多大的虧,一遍一遍地罵,娘聽不下去,說你不會不跟他下?沒出息!爹說他點你的名跟你下,你不下能成?!下棋輸了的人要學(xué)驢叫,學(xué)豬叫,學(xué)狗叫,臉上還要畫道道。陶世寬上衣口袋里別的鋼筆最大的用途就是用來在輸了的人臉上畫道道。下棋的人臉都畫成了唱大戲的臉,可高興壞了我們,我們就在大人堆里鉆來鉆去,趁機也在輸了的人臉上加一道,逃之夭夭。

每逢下棋,高佑佐總是抱著膀子站在一邊觀看,但他從不說話,不像其他人又喊又叫的,甚至拉拉扯扯,和他一起來的三個人在內(nèi)有時也按捺不住??伤皇钦驹谀抢锟?,偶爾會撇一下嘴,再撇一下嘴。顯得高深莫測。

有一天,陶世寬把所有的人贏了個遍。一個人贏得多了,大家就覺得沒啥意思,也都陸續(xù)地散伙了,陶世寬贏得興奮,卻沒人再迎戰(zhàn),陶世寬就對一直看棋的高佑佐說你來下。高佑佐搖搖頭,又搖搖頭,掉頭要走。陶世寬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看你也不是個對手。就又拉住正在回家的我爹。我爹拉著我的手說回了,我都輸過好幾盤了,明天還要打窖哩。陶世寬說最后三盤。我爹只能坐下來。高佑佐又回頭來撇著嘴站在一邊看??粗粗灰ё齑剑o我爹指點了一步,結(jié)果就吃了陶世寬的車;再指點了一步,又吃了陶世寬的馬。陶世寬很快就輸了,他把棋盤掀了,棋子滾得滿地都是。他“呼”地站起來,指著高佑佐的鼻子說:“你狗日的日能,敢和我下嗎?”高佑佐看都不看陶世寬說:“我讓你一個車吧。”

對于下棋的人來說,讓你一子是最欺負人的了,何況讓的是最厲害的車。

陶世寬被他那種高傲的神態(tài)與氣勢激怒了,說:“我看看你狗日的有多日能?!?/p>

結(jié)果沒幾步,陶世寬便輸了。

高佑佐坐在那里蹺著腿,吃掉的棋子摞在手里一上一下地倒來換去,看都不看陶世寬一眼。那架勢完全是個高手的架勢。有一次縣里來的工作隊中一個干部一連下敗了十幾個人,就是這樣玩棋子,就是這樣把吃掉的棋子倒來換去。那天高佑佐似乎專門要殺殺陶世寬的威風(fēng),他脖子一偏說:“還下不?我給你讓你半個軍?!?/p>

陶世寬臉就黑成鍋底了,惡惡地說:“半個軍是啥?”

高佑佐說:“半個軍就是一個車、一個馬、一個炮?!?/p>

陶世寬就覺得這是讓人家小看了,就說:“日他媽,你還不如說把老將也讓了呢。”

陶世寬在掌心唾了兩口唾沫繼續(xù)下,結(jié)果很快又輸了。

高佑佐站起來,還是不看陶世寬,徑直走了。

陶世寬臉黑得烏云一般,日他媽日他媽地罵著,幾把撕了棋盤也走了。菜瓜的爹碰到高佑佐時說從來沒人敢贏陶世寬的,你今天不但把棋贏了,還把他耍笑了一番,你把事惹下了,惹大了。高佑佐什么都不說,第二天他就背膠泥打窖去了。那是隊上最苦的活計。要從幾十丈深的溝里把膠泥背到溝沿上來。

風(fēng)一吹就要倒的高佑佐,上午從一下一上六里路的深溝里把糊窖的膠泥背上來,下午再鉆到窖里去挖土打窖。跟他一起背膠泥的老地主高喜歇緩時對高佑佐說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你贏他做啥?還讓他輸?shù)媚敲磻K。高佑佐說我看著氣人。背了幾天膠泥,高佑佐明顯不行了。有一天從溝坡滾落下去。這事給陶世寬的老娘陶王氏聽到了,提著拐杖追著陶世寬說你狗日的到了積德的年齡了,咋還作孽啊,你往溝子(屁股)后頭看看有人跟上來沒啊,他就是把天戳個窟窿,也用不著你狗日的往死里弄呀,你狗日的積點德啊,不要老娘死了讓狗啃了。陶世寬生了三個女子,還沒生下兒子。人都說陶王氏是為了等著見孫子才撐著活過了九十。

開完會,人們還會下棋。陶世寬依然贏著,但已沒有往日那樣興奮了。有幾個人總想和高佑佐下上一盤,可高佑佐連看棋也不看了,批斗會開完就回去了。

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炒豌豆,村村寨寨吆耕牛。春天到了,一件事也迫近了。汪堡大隊和齊寨大隊每年春天都要為一千多畝平展展的董塬而鬧出事來。解放后董塬一直荒著,倒沒啥事。抓革命促生產(chǎn)那年,陶世寬就帶著社員開了董塬,種上了麥子,結(jié)果事就跟著來了。到了收麥子的時候,齊寨大隊的人也來收,兩個大隊的人就打了起來。結(jié)果傷了幾個人。第二年,齊寨大隊早早種上了麥子,汪堡人又播了一遍糜子,結(jié)果啥也沒收成。一來二去,兩個大隊就結(jié)下了仇冤,每年春天,董塬就成了心頭的一塊病痛。這事的根子在剛剛解放劃省界。原本汪堡和齊寨是一個村莊,中間只隔著一道溝。劃省界的時候,偏偏就以那溝為界,齊寨就劃歸了甘肅,汪堡劃歸了寧夏。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父子、弟兄分在了兩個省的情況。當(dāng)時人們也沒覺出啥來,兩邊都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董塬的事出了后,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件很麻煩的事。解放前董塬屬于老地主高年。高年有四個兒子,兩個兒子住在汪堡,兩個兒子住在齊寨,地界一劃分,成了兩個省的人。解放后,高年也一直隨小兒子住在汪堡??尚鹤幽貌蛔∨?,公公媳婦子間就多了摩擦,鬧過幾次事后,高年一氣之下搬到了齊寨大兒家去住了,不久又在那邊找了個女人,戶口也遷去了。誰也沒想到老地主把地契沒燒,一直藏在家里。齊寨大隊以此為依據(jù),說這塊塬是他們的,因為這塬曾經(jīng)是高年家的,現(xiàn)在高年就在小海。可汪堡的人覺得他們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卻又拿不出實實在在的憑據(jù),最后找了個依據(jù)說高年家的祖墳在汪堡,何況解放前高年是大海人,也不讓步。因為兩個大隊不屬于同一個省,協(xié)調(diào)起來很費勁,而兩方面的依據(jù)又都有復(fù)辟和迷信之嫌,協(xié)商了好幾年,無果。自從開墾以來年年都種,可誰也沒有收得一顆糧食,沖突卻一年比一年厲害。兩個大隊的人又都沾親帶故,弄得親戚也不好做。去年兩個大隊的民兵都在地畔上擺好了陣勢,民兵都有槍,手榴彈,真槍實彈的。好在高峁大隊出的一個大人物回鄉(xiāng)探親聽說了這事,及時趕來把事給壓住了,誰都想起來后怕。

陶世寬召開了社員大會,把民兵全都武裝了。老支書說不要種了吧,種了幾年啥也沒收上,仇恨越積越深,再種怕是會出人命的。陶世寬說有沒有收成,地也要種,你要不種,那就意味著拱手把地讓給人家了。地一定要種,這是個原則問題,這個塬要是在咱們手里沒守住,咱們就成了罪人了。全隊的人準(zhǔn)備上塬的時候,齊寨大隊長過來談判。齊寨大隊長拿出老地主的地契,陶世寬說這是變天賬,你狗日的想變天?齊寨大隊長說那你依靠祖墳,還不是想復(fù)辟?最后兩個人說來說去,說出個主意來:下棋,誰連贏五盤地就歸誰,不準(zhǔn)悔棋。當(dāng)下,就叫老秀才來李全寫好協(xié)約,一式兩份。兩個大隊長各自叫來幾個貧下中農(nóng)代表作證,取下掛在腰間的公章來哈了一陣氣,“嗵”一聲蓋上,又說下出勝負就簽字,大家壓手印。

棋場就在大隊院子里擺開了。院子里擠滿了人,連山頭上都坐滿了人。齊寨大隊長坐下了,陶世寬卻說你那臭棋我沒心思跟你下,我隨便找個人下你都不是對手。陶世寬知道自己下不過齊寨大隊大隊長,他們交過無數(shù)次手。盡管陶世寬從來都不認輸,但他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這事可不是兒戲。齊寨大隊長想想同意了,因為他也是隊上的常勝將軍。陶世寬派人把高佑佐叫來,高佑佐卻不下。陶世寬急了說你狗日的好好下噻,只要下贏以后就干最輕的活,老子把你當(dāng)先人一樣供上,還給你宰只大羯羊燉了給你補身子,你看你瘦得跟馬猴一樣了,不要死在我手里了噻。高佑佐還是不下,陶世寬拉著高佑佐到院子外面說這可是一千多畝地哩,好爺爺哩,你只要下贏隊上人會感恩你一輩子哩,土地是啥?土地就是糧食。高佑佐看看陶世寬,又看看人群,說你也有求人的時候?陶世寬說就算老子求你了。高佑佐說求人有給人當(dāng)老子的?陶世寬說好好好,你是我老子我是你孫子總行了吧,日他媽的,就你這嘴哪有不吃虧的啊。高佑佐這才進去坐了下去。

齊寨大隊長輸?shù)煤芸欤斄藚s賴著不簽字,說這不能算數(shù)。陶世寬說你說話還算不算數(shù),不算就把你那嘴借給女人養(yǎng)(生)娃去。齊寨大隊長說開始可沒說你找人替你下。陶世寬說也沒說不允許找人替下啊,沒想清楚就認輸吧。齊寨大隊長知道自己被陶世寬套住了,想了想說好,我也得找人替下。陶世寬說不行。齊寨大隊長說我讓一步,你也讓一步,要不然這事就這么算球了。說著起身就要走,陶世寬看看高佑佐,高佑佐面無表情,他咬咬牙說行,但是如果你們贏了,就都抹了,重下;如果我們贏了,就簽字壓手印。齊寨大隊長想了想說行,明兒九點還在這里。

中午,陶世寬把高佑佐叫到家里吃飯,說他可能也要找個反革命來下,你下午別下地干活,在家里好好練練棋路子。高佑佐說不用練。陶世寬又說你別逞能,這可是大事哩,如果你輸了,我們就把地丟了,而且你要明白等于這地又回到那老地主手里。高佑佐說我不明白,難道齊寨大隊還是舊社會?陶世寬說當(dāng)然不是,可是你知道他們的依據(jù)是老地主的地契,這不說明還是老地主的地契在起作用?這是老地主的陰謀,多少人害怕得把地契都燒了,他還保存著,就是想有一天變天哩。他現(xiàn)在把這地契冒著生命危險拿出來,不就是想證明他能變天嗎?如果地讓他們弄了去,這不隨了他的意,革命咋能隨了他們的意???陶世寬講得口里唾沫成河,激憤慷慨。高佑佐說我沒想到你會想得這么多?陶世寬看著高佑佐,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跟你說這些干啥,日他媽你也是反革命。最后長吁一口氣出來說你還是好好琢磨琢磨吧。高佑佐卻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陶世寬看看高佑佐說這狗日的這話說得多好,難怪能反革命。高佑佐瞪了一眼陶世寬,陶世寬忙賠了個笑臉說順嘴了,順嘴了。晚上,陶世寬宰了只雞給高佑佐吃。

第二日齊寨大隊長果然帶著一個反革命來了。他稍微比高佑佐胖一些,年齡卻比高佑佐大,頭發(fā)稀少。陶世寬把高佑佐叫出去問你能下過他嗎?高佑佐說沒下過咋知道下過下不過?陶世寬說你要用心,他頭發(fā)比你少,皺紋比你多,這種人聰明,怕不好對付。高佑佐不說話,陶世寬又說只要用心下,下過下不過我都會記你的情的,給你宰羯羊補身體。

一開始高佑佐走得很小心,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來者也是個半瓶醋,三下五除二地就贏了第一盤。齊寨大隊大隊長耍賴,說算贏一盤。陶世寬急了說說好的,你那是嘴還是屄,咋這么賴?齊寨大隊長說這不是小事,賴就賴了,你想咋說就咋說,要么繼續(xù)下,要么就算了,咱們都把民兵帶到董塬擺戰(zhàn)場去。陶世寬盯著高佑佐看,高佑佐卻不看大隊長,也不說話。齊寨大隊長又起身要走,陶世寬說下,下。說著把自己的一杯茶遞給高佑佐說你喝著下,我讓人燉肉去。結(jié)果又下了十盤棋,齊寨大隊全輸了。齊寨大隊長蔫了,簽了字,和幾個貧下中農(nóng)代表壓了手印,氣沖沖地走了。跟他來下棋的反革命一路小跑跟著。高佑佐望著一直到望不見,說我給他帶來災(zāi)難了。陶世寬說沒啥,我去給他說,他外父還在我們村里,在我手里攥著哩,嘿嘿。

陶世寬高興地捏住高佑佐的手說狗日的,你個狗日的把功勞看掙下了啊。高佑佐嗷嗷大叫說我的骨頭給你捏碎了。那天隊里宰了三只羊,我們家分回來了四斤八兩肉。分肉的時候,陶世寬說:“你們記著,這是沾了高佑佐的光?!边@次他沒把高佑佐叫反革命。晚上,陶世寬把高佑佐叫到家里吃飯,兩個人對著喝了酒,喝過半斤,陶世寬說日他媽,你一開始就知道你能下過他,偏偏藏捏著不說,讓老子提著心吊著膽啊。高佑佐說不要說是他一個,就是他十個也不是老子的對手。陶世寬說說你狗日的胖,你還就喘上了。高佑佐說老子12歲就是冠軍,市長親自發(fā)獎。高佑佐喝高了,嘮嘮叨叨地說市長把獲獎證遞到我的手上,還摸了摸我的頭說我像你這么大時,也得過冠軍,不過我一當(dāng)就是10年冠軍,你能不能保持10年? 我心里說你能我咋就不能,看把你日能的,結(jié)果你猜?老子把這個冠軍保持了12年。后來老子參加了工作,又拿了幾次全市象棋比賽的冠軍,在全國我都拿過獎的。兩個大隊才有多少人,一個公社才有多少人,就是你們一個省也沒我們市的人多。他邊講邊嘿嘿地笑著,最后說日他媽。就睡著了。那個晚上,他就在陶世寬家睡了。

第三日,大海大隊的人敲鑼打鼓地上塬種地了。我們也放了一天學(xué),參加勞動。齊寨的人隔溝望著我們轟轟烈烈的隊伍。大塬全種了麥子。人們都在地里干活,陶世寬點了支煙遞給高佑佐說:“你看這塬多寬展,多平坦,這可是天心地膽呀,是吃肚子的地呀!你狗日的以后就是再遇了難,就到這個隊上來,就是我不當(dāng)這個大隊長了,他們都會記你的哩。”

陶世寬沒有失言,宰了只羯羊給他補身體。村子里每家每戶請高佑佐吃了一天的飯,這么下來他真的有點胖了。那一段時間,我們碰見他,他走路精神了,手里總是拿個細芨芨桿兒掏牙。他不再和男人一塊兒下地,經(jīng)常和女人一塊干活,但卻記的是男人的滿工。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男人的活他真干不了,一鍬土要舉起來丟到人背上的背斗里都掙出個屁來。

高佑佐在汪堡大隊改造三年,董塬的麥子就成了三年。人都說這狗日的是個福人。陶世寬想讓高佑佐提高他的棋藝,可高佑佐不干。陶世寬就不高興了,說就是祖?zhèn)魇炙嚕策€偶爾給人家露一兩手哩。高佑佐說要我教你,你必須應(yīng)兩件事。陶世寬說哪兩件事?高佑佐說一,想真正下好棋就必須讓人家贏你;二,不許悔棋。陶世寬說你當(dāng)我想當(dāng)冠軍啊,日他媽我也沒你那個腦瓜子,我也知道有些人我下不過,他們輸給我是害怕我,我就想贏他們,把他們?nèi)A了,他們就知道腦子沒我好使,在我身上動個心思也會掂量掂量的。又說你別看他們平時個個老實,一旦鬧起來,個個都像好漢哩,他們鬧我前面的大隊長就是例子,你別看這個大隊,復(fù)雜著哩,幾大姓,都想讓自己的人當(dāng)大隊長哩。一個月后,陶世寬真正成了沒人下過的人了,他還訂了規(guī)矩,以后下棋誰也不許悔棋。人們并不佩服陶世寬,都知道反革命給他開了竅。

后來,陶世寬問高佑佐說棋高的人都是厲害人。高佑佐說未必吧。陶世寬說來改造的人都會下棋,而且個個都比我們厲害,和你下棋賭地的那人,齊寨大隊長也是下不過的。高佑佐搖搖頭說片面。陶世寬說只有厲害人才反革命哩,不厲害他反個球。高佑佐看看陶世寬,陶世寬說你腦子這么好使咋就會反革命?你不喜歡新中國?這么大的革命,你們反得了?你參加了什么反革命組織嗎?高佑佐還是不說話。陶世寬說跟那組織斷了吧,還是新中國好,毛主席好,雖然你反了革命,但至少還給你改正的機會,讓你有碗飯吃哩,可你那組織呢?你現(xiàn)在落了難,他們在哪里?高佑佐把桌子一拍說老子沒反革命!陶世寬說沒反革命,你咋就認罪?難道改造還冤了你不成?高佑佐依然拍著桌子說老子改造是因為下棋。陶世寬思謀了一會兒說下棋,難道革命不讓下棋?你腦子再好用,可這事上你哄不了我,你們這些反革命都偽裝得很好的。高佑佐不想解釋,便只是抽煙。陶世寬就又問你為啥要反革命呢?這么好的社會,你知道嗎?我爺給劉大拿拉長工,死在了地里,不要說棺材,就是席子也沒有,總不能啥都不裹著送埋了吧。我和我爹去跪在人家門前,希望人家能舍給我們一張席子,跪了一早晨,狗日的給了一張女人坐過月子的爛席子,上面有女人的精血,讓裹埋我爺爺,你說狗日的地主這事都能做得出來。陶世寬說著就啜泣起來了。高佑佐急了說日他媽,我真沒反革命。陶世寬說你不反革命改造個啥?高佑佐說你他媽的咋不相信人,我反啥革命?我們家又不是資本家,又不是國民黨,更不是地主富農(nóng)。陶世寬生氣了說下棋就把你下成反革命了?你別把我們這些人當(dāng)傻瓜。高佑佐的臉都漲紅了,他跺了一下腳走了,陶世寬臉色就十分的暗淡了,對著高佑佐的背影說你狗日的不說也沒關(guān)系,哪天革命會讓你像竹筒倒豆子全倒出來哩。革命冤枉過誰?唉,這證明你的思想還有大問題哩。

高佑佐離開我們村子的時候,陶世寬請高佑佐吃飯,他對高佑佐說:“你狗日的到底是咋弄了頂反革命這么大的帽子,這幾年也沒見你壞過啥事?”高佑佐說:“下棋?!碧帐缹捳f:“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你這一走,或許一輩子都不見了,再反了革命,別人怕不會像大海人這么待你。”高佑佐說:“你咋就不信?”然后就講了過去的事。

榮譽最能培養(yǎng)人的執(zhí)著,為了保住冠軍頭銜,高佑佐就不停地練棋,對棋的著迷可想而知了。然而那時代誰要是對什么太著迷就會出事。他參加工作后,拿到工資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副高級象棋,棋子是杠木,結(jié)實得了得,可他常常要為棋盤發(fā)愁,他不知道自己下爛了多少棋盤,找個做棋盤的紙?zhí)蝗菀琢?。有一次,一個外省高手慕名而來,因為近視,看不清那補了又補畫了又畫的棋盤。高佑佐翻箱倒柜實在找不到能做棋盤的東西,去棋友家的路上,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大街小巷的墻壁上到處都是鎮(zhèn)壓反革命的布告。布告用紙做棋盤再好不過了。他為自己這一發(fā)現(xiàn)而高興,運動多,布告就多,隔兩三天就有新的,一層壓著一層貼。他再不用為棋盤紙發(fā)愁了。革命形勢一嚴(yán)峻,這事被一直不服他做冠軍的棋友抖摟出來,他被打成了反革命,罪證就是撕的那塊革命布告,誰都不懷疑這是用心險惡的反革命活動。他在牢房關(guān)了兩年才送來改造的。

陶世寬就跳起來說:“日他媽,幾句話就說明白的事,你憋了這么長時間,虧你能憋住。”高佑佐說:“我講過多少遍,給工作組講,在牢里講,到了汪堡講,就是沒人信,我就沒心思講了?!碧帐缹捳f:“這是下棋惹出來的事啊,這明明是撕布告撕出來的事,看來你到現(xiàn)在還認清事情的本質(zhì)哩。布告是啥?鎮(zhèn)壓反革命才出布告哩?!备哂幼粽f:“我曾經(jīng)發(fā)誓這輩子再不摸棋子。”陶世寬說:“也對著哩,人得有個記性,不能像豬一樣記吃不記打。”

高佑佐在我們汪堡生活了三年時間,除了陶世寬后來講出來的這點事兒,至于他老家是哪里人,家里還有什么人,卻是一片空白。生活往往就這樣把一個人的歷史弄得殘缺不全,甚至一片空白!但是只要耕種董塬,人們都會說起他,像說起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一樣。

夏再道

夏專政是陶世寬挑上的第一個人。

他叫夏再道。他是被專政后才下放到這里來改造的。因此,人們一直叫他夏專政,說專政比再道更像個人名,更順口。他雖然身子骨瘦,卻是個四方大臉,深眉高鼻,長得像個正面人物。陶世寬說你長得像個正派人,咋就讓人專政了噻。唉。夏專政開始干活很笨拙,用鍬像用鋤,用鋤卻像用鎬,人們笑話他,他就說日他妹子,就像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用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惹得人們大笑不止,覺得他很好處。又擅說葷話,不久就和男男女女都混熟了,人們都愿意幫他的忙,說干活是個巧勁,像你這樣出蠻力費人,人有多少蠻力。邊說邊給他過巧,不久他就啥都會干了。

因為很快和人們?nèi)诤系揭黄?,村里人也就很快知道他來改造之前是個畫像的。勞動歇緩下來,他就在地上畫像,畫誰像誰,畫啥像啥。隊上人說日能,真是日能。爭搶著讓他畫像。他一筆就能把一個人畫出來,而且很像。他給陶世寬畫了一張像,陶世寬就罵日他媽,你把我畫這么像,比我自己還像,你說你不好好畫像,反啥革命嘛。又長吁一口氣說日他媽,人太日能了就把不住了,禍?zhǔn)峦褪沁@么惹下的。

那年,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高潮迭起。到了冬天,男女都上了虎頭山修梯田的工地。大寨人大戰(zhàn)狼窩掌,溫堡人大戰(zhàn)虎頭山。劈出來的半面崖壁,就像紙一樣平整、新鮮。歇緩時,夏專政就拿鎬在上勾畫起來,推車的、掄鍬的、揮鎬的……雖然沒有著色,但看得出紐扣、口袋、帽子、褲腰、褲帶……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栩栩如生,幾十個男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樣子。第二天來視察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領(lǐng)導(dǎo)們看見了,大加稱贊,照了相。臨走時,又命他畫在紙上,送到市上去。陶世寬給夏專政放了兩天假。那幅畫參加了市里展覽,又送到了區(qū)上和中央?yún)⒓诱钩?,還拿了個獎。夏專政因此參加了市上、區(qū)上的表彰大會,還發(fā)了言。他說我得感謝這場大革命,不然我的創(chuàng)作永遠走不出小情況小境界的學(xué)院圈子,就不會有今天的成績,我的藝術(shù)得到了新生。報紙不但登了那幅畫,還登了他的發(fā)言。陶世寬也參加會議,因為教育改造有功,榮獲改造反革命先進個人榮譽。陶世寬第一次得了這樣大獎勵,就很興奮,回來說狗日的畫畫得好,話也說得好!從此,夏專政便得到陶世寬的特許,勞動是要參加,但可以隨時畫畫,反映革命大好形勢。

夏專政得到特許后,畫筆就公開拿出來,隨時帶在身邊,畫陽光下山塬,畫風(fēng)雨中的溝壑,畫犁地的牛,畫坡上的羊,畫土地上的男女老少。有時候陶世寬說你想勞動就勞動,不想勞動就畫你的畫去。可夏專政說我想勞動哩,把幾十年沒出的臭汗都出了。他和其他三人不大一樣,那幾個人勞動休息的時候,就找個避風(fēng)或者遮陽的土崖,孤傲地躺在那里,一臉茫然??上膶Us愛往人堆里扎,擠在一起說粗話,因此,他很快就能熟練地用“狗日的”“老子”這樣詞語跟人說話了。人們都說這狗日的一點城里人的架子都沒有,就很親近他。夏專政當(dāng)著女人的面也能把手伸進褲襠里摸虱子,邊摸還邊說狗日的專吃那東西,難怪我那東西這幾天瘦得多了。惹得女人們也開始和他玩笑起來,有些大膽臉厚一點的女人說你娃小心點,那可要看好,別過些日子回去,婆姨一驗說你咋弄的,帶著我的東西也不好好操心,看瘦成啥了,看你娃咋交待。夏專政就說這好說,就說閑著也是閑著,借給你們用過,就瘦了。惹得女人群起而攻,壓住要脫他的褲子,他慌了神說不行不行,那東西認生哩,別給我嚇著縮到肚里去了,回去那可真不好交待??捎幸淮?,他還是被幾個女人壓住把褲子脫了,結(jié)果女人臉紅了,他也臉紅了,因為那東西堅挺地豎了起來,不像村里男人在褲里團成一堆。

夏專政很勤奮,每天都要畫幾張畫。他沒有太多的講究,我們就圍在他身邊看。那筆在他的手中是那樣的靈巧,現(xiàn)在想用筆走龍蛇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隊上人覺得他真是個聰明的辛苦之人。他會趁你不注意,畫了你送給你。等到他離開我們隊上回城的時候,隊上人他都給畫過像??上У氖侨藗儾欢囆g(shù),就談不上珍惜,東貼西掛的,天長日久也就都沒了。

第一個專門請他畫像的是我爹。那時間照相在我們那里還很陌生,老人能夠在有生之年留一張畫像給兒孫,是了不得的大事。畫老像是很貴的。奶奶很老了,牙都掉光了,吃起東西來,嘴一癟一癟的,動不動就得叫去疼片來抓脈開藥。爹有一天對娘說我要做一件事。娘說做啥事?爹說我要給娘畫老像。娘看看爹,爹又說夏專政就能畫,我估計宰只雞請他就能請動。娘說看把你想得簡單的,宰一只雞?爹嘿嘿一笑說他肯定畫,就是不宰雞他也畫,不畫他手癢。結(jié)果,爹還真就把他叫來了。他畫得很認真,畫得很像。爹專門請斜眼木匠做了個相框,裝進去一端詳,就更像了。奶奶看了自己的畫像,淚水流得止都止不住,癟著漏氣走風(fēng)的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摸了半天摸出一塊響元來,雙手遞給夏專政。夏專政不要,奶奶非要給,爹就說你收了吧,你不收她一輩子都不安生。后來,夏專政走的時候,把那塊響元還給了爹。我爹不要,夏專政說日他媽,你把老子當(dāng)啥人了。

夏專政不知咋就和四梅搞到了一起。四梅的男人覺得四梅變了,就留了個心眼跟蹤,結(jié)果就在后灣老牛圈的塌窯里把夏專政和四梅給堵在了一起,扭送到了大隊部。誰也沒想到陶世寬會向著夏專政。陶世寬說捉奸在炕上?你咋不把他們光著身子捆來,這樣扭送來就算是捉奸了?說得清楚啊?你不嫌丟人???四梅男人說可他們……陶世寬卻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說以后要抓住了,把他們給我光著身子捆來!事情就這么給了了。四梅的男人走后,陶世寬看著夏專政說你狗日的行啊,村子上最傲氣的女人讓你給弄了,多少人打過她的主意,都被潑了尿,揚了灰。夏專政知道陶世寬是幫了他的,也不解釋。陶世寬又說那是個好女人,心靈手巧的,光陰也落不到人后頭,正派得很,她對你好那可是真心的,沒圖你啥。夏專政忽然嘿嘿一笑說大隊長,你也被潑過尿,揚過灰吧。陶世寬嘿嘿一笑,說你個狗日的,敢和我說這樣的話,要是我剛當(dāng)大隊長那兩年,你娃就把虧吃大了,記著,別拿男人臉面上的事取笑。夏專政嘿嘿一笑說和你不是關(guān)系好才說這樣的話嗎,咱們都是男人。陶世寬說那女人好吧,那腰身,那屁股,嘖嘖嘖。夏專政說她愛我,她說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讓她動過心。陶世寬說看她這話說的,這樣的女人活不好的,她太把男人當(dāng)回事。夏專政看著陶世寬說為啥?陶世寬說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讓她動過心,你來了她就動心了,你走了她還咋活?你遲早是要走的人。夏專政“噢”了一聲。后來陶世寬告訴夏專政說她爹是個畫師,給人家畫棺材,給廟上畫神像啥的,咱這附近大寺廟里的神像、墻上的畫都是他畫的,她要跟她爹畫畫,可她是個女娃,廟都不能上,還咋能給廟里、棺材上畫畫?廟里忌諱女人出入的,只能在家里畫。

公社給大隊分了一臺手扶拖拉機,人人都想開,陶世寬卻把手扶拖拉機讓四梅的男人開了。開著手扶拖拉機就得到大河子溝學(xué)大寨水利工地拉石頭、砂子、水泥。四梅的男人對陶世寬千恩萬謝的。陶世寬對夏專政說人我給你支走了,可你別太過分了,她男人兄弟幾個都如狼似虎的,小心把你弄死了,我都怯他們哩。后來陶世寬又說那女子心氣傲著哩,嫁了個鼻涕下來用錘頭往上捅的男人,我看她都沒活的心思了,老一個人在那溝崖邊晃蕩,真還怕她哪天想不開一頭扎了下去,現(xiàn)在有你暫時就不怕了。夏專政說你也不想讓她一頭從那萬丈深溝里扎下去。陶世寬說你這人總把話往透里說。又說她看上你,我這么做也是為了了她的心愿,唉這事怎么說來都不地道,那弟兄幾個要知道我做事的想法,非把我橫吃豎咽了不可。夏專政撲騰一聲就跪下了,說謝謝您大隊長。陶世寬說狗日的,看你一輩子也沒啥大出息,為了一個女人都給人跪下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哩。夏專政說大隊長,有啥事你就說一聲,我夏再道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過了幾日的一個晚上,陶世寬就把夏專政請到家里,一人啃掉了一只雞,喝掉了一瓶酒,陶世寬請夏專政給娘作畫,說我娘九十都過了,有今兒沒明兒,說哪天沒就沒了,縣城里有照相的,二百多里遠哩,九十多歲的人連山背后我妹子家都不敢走,哪敢走這么遠的路程,她怕照相,說那東西會把人的魂魄攝了去,到了陰世里就成了游魂野鬼,再說她看到的那些死去的人有能耐的留下來的都是畫像。夏專政說畫的像當(dāng)然比照的像要有意義得多。夏專政畫得忒細心忒認真,畫出來很傳神。陶世寬給夏專政一條煙。夏專政不要,說能為這么老的老人畫像是我的幸運啊。但陶世寬硬把煙給了夏專政,他說你這是手藝活,手藝活是不能不謝的,再說又是給老人干這樣的活,這東西省不下的,省下了到陰世就成了賬債。過了兩天,陶世寬又半夜請來夏專政,兩人喝了幾盅后,陶世寬又說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忙?夏專政說你盡管講,只要我辦得到的。陶世寬就把嘴巴貼在夏專政的耳朵上說給我娘把棺材畫一下,這事本來不該這么做的,上面三令五申嚴(yán)禁哩,尤其像我更不該做,新社會對我們這些人是多么好,可是你知道我娘苦了一輩子,我爹給楊財主家頂兵,走了就再沒回來,是我娘一手把我們弟兄姊妹拉扯大娶的娶,嫁的嫁,她要走了,咱好歹也得讓她老人家走得好一點,像你給畫了,老人差點激動死了,可棺材不畫個啥白晃晃寡森森的,抬出去讓人家笑話,陰世里惹人寒磣,受人欺負,咱做兒子的心里也不好受哩。夏專政就說我沒有畫過棺材。陶世寬說就是棺材頭上有男童女童,有“福”“祿”兩個字,兩邊有龍鳳,有花邊,就是卷起來的云,總的來說就是越是花里胡哨越好。夏專政便笑了說這么簡單。陶世寬又說當(dāng)然棺材蓋上能畫富貴牡丹就更好了。夏專政說還有啥?陶世寬說再沒了,這事千萬不可讓人知道,知道了就麻煩了,害了我也害了你,這是四舊哩。夏專政畫得很合陶世寬的心意。畫完陶世寬說你要是在我們這里,有掙不完的錢,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我們這里缺著呢,畫棺材是大事哩,人這一輩子活得咋樣,就看死了送得咋樣,人們在這事上舍得花錢,以前這些活都是四梅的爹在做,錢掙都掙不完??墒沁@個老家伙就是想不明白,偏偏把掙下的錢置了地,你說他倒置地干啥?只有我們這些沒有手藝的人才想著弄地哩,他沒錢花了畫上兩筆,沒糧吃了畫上兩筆,結(jié)果一解放就弄成了地主,害了一家子人不說,想畫也不能畫了,地主就得在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下過日子啊,何況他畫的東西都成了牛鬼蛇神。前段日子拆廟,所有的廟都拆的拆,毀的毀,老家伙一看自己的畫的東西全都被鏟的鏟了,埋的埋了,比地被人家分了還難過,就一頭扎到溝里去了。陶世寬掏出30塊錢給夏專政,夏專政生氣地說你這是干什么。陶世寬說這錢你得收,這是盡孝,你不收我心里也不對勁兒,陰世里也見怪哩,這錢真是不能省的。

這事不知道爹咋知道了,晚上睡覺后爹對娘說他讓夏專政給他娘畫棺材,這是復(fù)辟,是牛鬼蛇神。娘說哎,這事不能說,這是損陰德的事,陶世寬的娘人那么慢善。爹說可他陶世寬這些年對我們不咋樣。娘說記著就行了,等他以后再害我們家的時候,你就在他旁邊悄悄一提說就行了。說到這里,娘看見我在聽,在我頭上給了一巴掌說這事可不能亂說,記住了。我點點頭。

直到奶奶去世時,我才知道奶奶的棺材夏專政也給畫了,而且給村里八十歲以上的幾個老人都畫了棺材,是夏專政找上門去畫的,分文不收。當(dāng)時大隊有五個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上了七十歲人們就會說是有今沒明的人。人一上七十歲就必須做棺材了,一是做棺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老人忽然間一口氣上不來就沒了,棺材來不及做,那是大忌,因為村子里人說人死了不能及時入棺,以后就是做再好的棺材也等于凈著身子走了,住不進去了。二是上了七十歲做棺材有增壽的意思。

夏專政是最早一個離開村子的,因為他畫了不少反映大好形勢的畫,參加過各種展覽評獎,得過好幾次名次,上面就覺得他改造得很徹底,受到了革命的洗禮。夏專政走的時候,陶世寬親自趕著驢車去送,車上拉著夏專政和他的幾大卷畫。夏專政不停地回頭,都過了狼崾峴了,夏專政還在回頭。陶世寬就唱起來,走著走著走遠了,遠了遠了就遠了,了了了了全了了。夏專政吼了聲說你狗日的不要再唱了,把人的心都唱碎了。陶世寬說四梅不會來送你了,因為今天是她爹的五周年忌日,五周年是個大節(jié),子女都要上墳的。夏專政的通知已經(jīng)下來幾天了,陶世寬一直壓到了這天。因為,他發(fā)現(xiàn)四梅對夏專政已經(jīng)癡迷得有些不正常了,他知道夏專政走的時候,四梅肯定會追攆,這樣的追攆最容易出事了,說不定四梅就會一頭扎進崖溝里去。如果在這時間出了事,前功就盡棄了。這不僅對他們不好,對他更是不好。他得想個好辦法把這事圓圓滿滿地了了。后來他想到再過兩天就是四梅爹的五周年,四梅肯定得去給他爹上墳,就感嘆上天要幫這兩個人和他。四梅請假走了娘家他才告訴夏專政,而且立刻送他上路了。夏專政走后,事還是出了,四梅從娘家回來才知道夏專政已經(jīng)走了,雖然沒有跳崖,卻病了,骨頭吃肉,看著人往下瘦,最后只剩下個皮包骨了。四梅就死了。不過村子里人對四梅的死,不像對待和她一樣大的年紀(jì)就死了的人那么悲傷,因為他們覺得四梅就是投錯了胎,一直就不像是這村子上的一個人,還傲氣,這樣的人在村子上是活不好的,早早走了也算是把孽脫了。有人說或許讓四梅送夏專政一程兩程的,留個念想,四梅也就不會死了。有些人為了一個念想會卑微地活上一輩子。誰知道呢?

夏專政回去后,繼續(xù)作畫。畫風(fēng)大變,后來的后來,《根》、《肌肉》、《崖》、《婆姨》、《老人》等系列組畫聲譽頗高。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個人畫展,畫展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我們村里畫的,非常成功,引起了轟動。其中為陶王氏畫的像還被國家美術(shù)館收藏。他給四梅畫的組畫,取名一個“恩”字。那畫真是美,有12張,幾十年后,價格上升到幾百萬元,其中幾幅畫是裸體的,我想這畫要讓村里人看了,那還了得。據(jù)說后來他又?jǐn)y作品漂洋過海,到西歐展出,許多畫被收藏。他出了一本畫冊,在前言中寫道:“當(dāng)我被送往大海時,我當(dāng)時的想法就是我這輩子完了,因為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我是遠離了藝術(shù)??墒钱?dāng)融入那塊土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真正進入了藝術(shù)的中心,那是真正的藝術(shù)圣地……”夏專政說的是實話,可在別人讀來很弘揚主旋律,得到很多獎。

夏專政又來過我們村子幾次,他是來寫生的,帶著幾個學(xué)生。村里人都感嘆說哎,是龍總要上天的。那時間我已經(jīng)成為一名教師。正是暑假,我也在村子里。他摸摸我的頭說狗日的都長這么大了,難怪我要老了,都是你們這幫碎狗日的催的。又說穿得人模狗樣的,出息了。那時間我就想著你比他們要有出息的。我就笑了。他又說因為你狗日的總想偷我的筆。他還是一口正宗的我們這里的口音。

陶世寬已經(jīng)死了,他在陶世寬的墳上坐了一天。為陶世寬畫了幾幅像。人們都說像,都多少年了你還沒有忘記他的模樣?夏專政說我咋忘了他狗日的啊。說著他眼里有淚水,但沒有流下來。

他是晚上找我,讓我?guī)サ乃拿返膲炆?。他說一個人太孤單了,不是死掉,就會瘋掉。他虔誠地跪在那墳前,山風(fēng)掠亂了他稀疏的頭發(fā)。

村里人都把他當(dāng)上客待,可是他還喜歡下地干活,而且還說臟話。村里人都說沒有見過這樣的城里人。夏專政說城里人是個啥樣子呢?村里人都說反正不像你這樣。夏專政說你們這是夸獎我哩。說著他又把手伸進襠里去摸,摸了摸自己也笑了,說哎,現(xiàn)在摸不出虱子來了,我真希望再有虱子來咬咬我,摳癢癢是很受活(舒服)的事哩。村里人都笑著說城里人流氓起來比我們山里人還流氓。夏專政說你們這些狗日的總是看不起我們城里人啊。走的時候,他說我還會來的,這個狗日的村子啊??蓞s再沒見他來過。

有一年我去了北京??吹剿囊槐井媯?,才知道他已經(jīng)沒了。讀完畫傳,對他有了了解。夏專政去我們村之前,他是美院的教授,畫花鳥草木,虎石蟲魚,擅長人物畫。他創(chuàng)新立意地畫了一幅畫,題名《無蝶菊花》,被解釋為對熱火朝天的革命形勢有抵觸情緒而劃在教育之列,后來又被說成有反毛主席的詞牌名“蝶戀花”之意,他就給專政了。畫傳對他在我們村子寫得很多,有些畫作旁邊注著這樣的句子,讀了讓我嘻嘻而笑:

“那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們說狗日的不是罵人話,驢日的才是罵人話,這些年了,一聽到狗日的這個詞,我就感到親切。嘻嘻!”

“幾個女人壓著一個男人,扒了你的褲子,撥弄著你的塵根,一會兒左,一會兒右,耍夠了,去做她們的活了,但你不能對她們有歪邪的想法,因為她們只是跟你耍耍,她們根本就沒想那事,如果你那東西緊挺了,你會害羞,她們也會害羞的。嘻嘻!”

蔡翰林

要說最像壞人的應(yīng)該是蔡翰林了。

他穿著一件圓領(lǐng)的綢衫,一雙圓口的布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一雙眼睛都掉進了坑里,不過卻很清澈,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你的時候,你能感覺出那目光的凜冽來。他雖然瘦,卻顯得干練清爽。陶世寬給大家介紹的時候,嘴里咕咕噥噥地說他里通外國,我們就知道陶世寬那天沒聽清楚,他說不清楚的東西,便咕咕噥噥,要是能說清楚的,聲大得欺天哩。

“里通外國”?在我們知道的罪名中,沒有這樣一個罪名。后來灰榔頭說我爹說里通外國就是特務(wù)?;依祁^的爹村里人都叫先生,因為他經(jīng)常坐在陶世寬旁邊讀報紙。

“特務(wù)”,這讓我們非常興奮,特務(wù)很神秘,又有非常手段。可同時我們也很害怕,因為特務(wù)很狡猾,手段多,陰險、毒辣,殺人不眨眼。因為灰榔頭的話,我們都覺得他咋看咋像個特務(wù)。電影上的特務(wù)就是他那個樣子,穿綢衫,戴眼鏡,尖嘴,猴腮,一臉褶子,看人的目光很拿人。特務(wù)都有很多秘密武器,誰知道他隱藏在哪里?因此,我們既想靠近他,靠近了卻又遠遠地跳開。誰也不知道他會忽然使出什么招數(shù)來,特務(wù)總是一招斃命。我們叫著“特務(wù)”,遠遠地跟著他,當(dāng)他抬起頭來看一眼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會遠遁而去,到了極遠處,心還騰兒騰兒地跳個不停。我們想知道他到底帶著什么樣的秘密武器,比如涂在白紙上能看見字的藥水、竊聽器、小巧精致的無聲手槍、有許多彈簧的定時炸彈什么的。在他們四個人當(dāng)中,他最讓我們充滿興趣。

陶世寬給他派活的時候,罵他是里通外國的狗特務(wù),說你狗日的這是伙上別人跟自己人弄事哩,你這種丟祖賣德東西,豬狗不如,給我背膠泥去、背糞去、拉車去。這都是眼下生產(chǎn)隊最重的活。一個大背斗往身上一放,他整個人都被背斗隱去了。大隊長不待見的人,組長的手就重,每次往背斗多加一兩鍬膠泥或糞土。有時候把挖一鍬膠泥高高舉起,在你放松警惕腰里不鼓勁的時候猛然砸進背斗中去,老特務(wù)就一個坐墩,坐在那里半天起不來,卻又要遭組長的喝斥。不久這事就傳到了陶世寬的娘陶王氏耳朵里,陶王氏提了個拐杖,追著陶世寬就打,說他都干瘦得像根麥草了,年紀(jì)這么大,你派那么重的活兒,你想要他的命么?陶世寬雖然對娘恭敬,可還是堅持了一下原則說上面說了他里通外國,是個狗特務(wù),連自己的先人都不要了,要推翻新中國,這種人豬狗都不如。陶王氏說他能推翻個甚?!我看他連驢拉車車都推不翻。陶世寬還是堅持原則地說娘,你不知道,特務(wù)最惡毒了,你別看他瘦,他陰險著哩,特務(wù)都是厲害人,誰知道他揣著什么厲害手段。陶王氏就說他要真是那么厲害,能放到咱這里來讓你管教他?陶世寬不喜聽娘的這話,就說咋了?我還管教不了他了?再有他這么十個八個,我照樣一個一個整得趴下?!陶王氏說就是犯了天大的罪,有人槍斃他們活埋他們哩,也用不著你往死里弄啊。陶世寬還想說什么,陶王氏把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戳,陶世寬就派蔡翰林給隊上喂牲口了。不過,背后他還是對蔡翰林說老家伙,別?;ㄕ?,這些大牲口可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要是塌了膘得了病咋的,小心我要了你的狗命。蔡翰林抹掉眼鏡看看陶世寬,把陶世寬嚇得往后跳了一下。陶世寬后來跟隊上的人說我以為他要用惡毒的手段對我下手哩。

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老特務(wù)的秘密武器掛在脖子里,像有些娃掛的長命鎖。我們多么想知道那是啥秘密武器,甚至希望他能用一下。和他一起喂牲口的幾個小老頭說他看得可緊了。我們想到了草花。草花是陶世寬的女兒,和我們一起讀書。我們把這個發(fā)現(xiàn)透露給她,她的嘴比麻雀嘴還快,肯定會告訴她爹,她爹當(dāng)然要弄明白。她爹弄明白了,我們不就明白了。果然,沒出兩天,草花就告訴了她爹。

牲口圈連著麥場,麥場連著大隊部,大隊部連著學(xué)校。那天,開社員大會。開完大會陶世寬讓民兵押來老特務(wù),命令他把那東西拿出來。老特務(wù)卻梗著脖子不拿出來,陶世寬說我讓你拿出來你就得拿出來。老特務(wù)說我的東西我不想拿出來就不拿出來,這是我的自由。陶世寬就吼了一聲說還你的自由,由了你不成,人都說你有秘密武器哩,今天,你就把你的秘密武器使出來。他一擺手,幾個民兵就撲了上去,可是老特務(wù)手攥著鐵杈一揮說誰敢動我我就捅死誰。民兵不敢上,陶世寬從肩膀上拿下槍,瞄準(zhǔn)了老特務(wù)。

這是最讓我們興奮的場景了,我們想,老特務(wù)該用他的秘密武器了。是秘密武器厲害還是槍厲害呢?可是老特務(wù)卻依然手持鐵杈與陶世寬對峙著。這時李全跑過來說那是一塊玉、玉做、做的章,是他的傳家之寶。說著附在老特務(wù)耳邊嘀咕了幾句,老特務(wù)才把杈放下。我們悄聲咒罵著李全,眼看看上的好戲因他多事給攪了。老特務(wù)把那東西取了下來,陶世寬捏在手里搓搓,裝進自己的口袋里說沒收了。整個下午,老特務(wù)都沒精打采地跟著陶世寬。陶世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陶世寬說你不好好勞動改造,再跟著我就把你抓起來。老特務(wù)不說話,還是亦步亦趨跟著陶世寬,寸步不離。

我們坐在山頭上,夕陽讓山谷村莊像銅汁澆出來的一樣。我們看到老特務(wù)還跟在陶世寬的屁股后面,就像陶世寬的影子或者一條狗。我們覺得陶世寬不會放過他了,他讓陶世寬把人丟大了。忽然,他跪下了,跪在陶世寬前面,嚎啕大哭起來。那聲音在黃昏就顯得無比凄涼。他一直在那里哭,高佑佐、夏再道、田石藝幾個也去了,他就在那里哭,那聲音扯得很長,就像狼尋兒子的叫聲一樣寒人,惹得全村人又都圍了過去。

陶世寬停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也沒有回家,向著虎頭嶺爬去,到了老鷹嘴,蹴下來點了根煙,又掏出那東西來看看,咋看咋不像個章,他見過的章除了公章是圓的,私章都是長方形或正方形的,可這個章卻像一塊爛石頭,沒有形狀。他哈了些氣,在煙盒上蓋了一下,蓋出的字卻一個都不認識。覺得很納悶,蔡翰林這個名字,他至少有“蔡”和“林”這兩個字是認識的,村子里姓“蔡”的人不少,名字里有“林”字的人也好幾個。看老特務(wù)哭得那么凄慘,一個章值得拿命鬧事?就覺得大有文章,或許這真是個稀世寶物。

事情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老特務(wù)一直哭到月亮架在樹杈間,其他三人也嚎啕大哭。四個大男人的嚎哭讓整個村子很凄慘很悲涼。陶王氏好久沒出過莊子了,她已走不動了,最多就是站在自家大門口,手搭個涼棚望上一望。但她還不糊涂,知道村子里這么大的動靜除了他兒子,別人弄不出來。她讓草花攙扶著她跟著那聲音走來了。來到人堆前,人們都閃出一條路來,陶世寬的娘撲通地跪在幾個人面前。幾個人見這么老的一個老人跪在面前,便都止了哭聲,過來攙扶老人。

第二天草花告訴我們,她爹一直到了半夜才悄悄潛回家,可一進家門,就被娘一頓拐杖打了出來,拐杖敲著她爹的腦袋罵你敢拿槍指著人家,人也是你狗日的敢殺的,這哪是人做的,你狗日的,大隊長能當(dāng)一輩子啊。逼著她爹要那東西,可她爹說我這就送還給他。她奶奶就說今晚你給我到狗窩里去睡。陶世寬只能去找老秀才李全。李全有文化,做事很占理,在村子里威信很高,常常不給陶世寬面子,陶世寬對李全又恨又沒辦法。李全說這是篆刻,是篆字,你要識哪還了得,嘖嘖嘖?!

年關(guān)到了,再窮的人家都得貼對子,就連打了一輩子光棍赤了一輩子腳的老管子,貼對子也是一年不落。全村的對子都是老秀才寫。老秀才從臘月二十六七便抻紙蘸墨,揮毫一番。寫就,自己再端詳上一陣。村里人崇拜讀書識字的人,都要供奉些肉、油餅或者糖茶之類的東西。萬般皆下苦,唯有讀書高。村里人不識字,但這句話的意思懂得很深。過年時老秀才家不用宰豬,也不用炸油餅。

我端著兩個油餅和一方豬肉來到老秀才家,見金柱、福旦、貴貴他們都已端著油餅和豬肉方子站在門口,有幾個大人也候在那里。他們說老秀才病了。李全的兒子李長義在地上轉(zhuǎn)圈圈,邊轉(zhuǎn)邊說日怪了,昨天還好好的,咋說病就病了呢?說著走到跟前看看爹說,你就掙扎著寫寫吧,大家都候著哩,不貼對聯(lián)咋過年,寫幾個字掙不死人。李全停下了呻吟之聲說狗日的,不要老子的命了。幾個大人鼓動李長義寫,說秀才的兒子就是半個秀才。李長義搓著兩手看著爹,李全往地上唾了一口說別丟你先人了,你個驢日下的,把羞先人當(dāng)喝涼水哩。李全雖然寫得一手好字,怎奈教子無方,兒子握筆如椽,李全最后仰天長嘆一聲,也就罷了。

大門、窯門、羊圈門、米缸面柜上沒有大紅的對子,咋也不像過年,心里更是少了一種東西。人們還得來找李全,去疼片也來了。李全卻不讓號脈,也不吃藥打針,最后說你們找老蔡寫吧,他能寫,寫得比我好。李長義嘟囔著說看在那么多的肉、油餅份兒上,你就掙扎著寫吧,卻讓別人寫,你會不會過日子?李全罵說你狗日的是豬轉(zhuǎn)的,就記著個吃,除了吃你還能做個啥?我八輩子虧人才生下個你現(xiàn)世寶!

我們就來到了牲口圈,幾個大人請老蔡寫對子??墒抢喜套谀抢镆谎圆话l(fā)。人們就一點辦法都沒了,有人長嘆一口氣說誰有本事都會拿把人哩。陶世寬家里也沒對子貼,也來了,看看情形說咋不寫,這是革命任務(wù),是勞動改造的一部分。陶世寬這么說著,他親自打開了墨盒,并鋪好了紙張,說寫吧,寫一幅給你記一分工。

老特務(wù)在城里接受過革命的洗禮,抄寫過不少大字報,提起筆一寫對子就很上路,寫“大地迎春綠,人心向黨紅”,“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賀新中國百花爭艷”。全村有二百多戶人家,一戶寫個五六副,一千多副,老特務(wù)卻越寫越有精神。老特務(wù)寫開始寫對子了,李全卻來了,給老特務(wù)抻紙研墨。老特務(wù)寫得沒詞了,到了大劉家實在想不出詞,就寫了副“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李全念出來后大劉不要,說這不是對聯(lián),詞不好。李全說這是降魔除妖的,辟邪,毛主席的詞你還說不好。大劉就高興了,對對對,對子就要辟邪哩。老特務(wù)最后才給李全家寫,他第一副寫的是“書香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李全長嘆一聲。

全村的對子寫了兩天,人們都去貼對子的時候,老特務(wù)和李全坐在墻根曬暖暖,李全卷了一個大棒子,給點了,說癮過足了吧。老特務(wù)點點頭說好久都沒這么痛快地寫過字了。李全說我就知道你手癢了,一輩子能丟了這東西?

盡管老特務(wù)推辭不收油餅和豬肉方子,但油餅和豬肉方子還是放下了一桌子,老特務(wù)說你拿回去吧,這些肉加起來比一頭豬還多,放壞了。李全看看說你等等。李全叫來女人對女人說騰一個缸出來把這些肉單獨腌上,收拾上幾個筐把油餅子操心著晾干,不要長毛了。那肉就腌了一缸,油餅晾了三大筐。李全說那肉夠你一年吃的。老特務(wù)說謝謝你。

大年三十晚上要咬鬼,豬骨頭已經(jīng)燉在鍋里咕嘟咕嘟的。我們都守在家里等著啃骨頭,爹靠著墻根說人家那字寫的,老秀才給人家提鞋都不夠格哩。那字人家咋寫咋好看,就像活的一樣,能跳會飛。說著長長吁出一口氣,說平時看起來蔫頭耷拉的,寫起字來那個精神啊,就像換了個人,頭發(fā)一甩一甩的,多風(fēng)光啊,都是些厲害人啊,成龍成虎哩,只不過是把路走錯了。半天了又說我要是能寫那么一筆字,就是天天讓我背膠泥我都不覺得冤。這話雖然是和娘坐在那里說,眼睛卻是盯著我和哥哥。

翻過年的三月,陶世寬有了兒子,他讓老特務(wù)給起個好名兒。老特務(wù)想想說叫陶鵬程吧。陶世寬說啥意思?鵬是一種很大的鳥,一展翅就十萬里。陶世寬嘿嘿一笑說這狗日的展翅還了得哩。陶世寬不喜歡這個名兒,覺得這個名字太大,再說名字里用了鳥還不如用龍和虎,他給兒子起的陶向陽。十幾年后,兒子知道老特務(wù)給他起過這樣一個名兒,就自己改名叫陶鵬程了。

蔡翰林是最后一個離開村子的。他對陶世寬說我給你寫幅字吧。陶世寬很高興。蔡翰林就寫了幅字。陶世寬畢恭畢敬地弄墨拽紙,寫完陶世寬說你說寫一幅,卻寫了四幅。老特務(wù)說這是一幅,四條屏。然后從脖子里取出那個小章來,蓋在了上面。陶世寬說為啥要蓋章。蔡翰林笑笑說蓋上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寫的了。陶世寬嘿嘿一笑說脫了褲子放屁哩,白打麻煩,你看看這村子上,誰還能把字寫到你這份上。蔡翰林也笑了。陶世寬說你這人啊為了這東西都跟我拼命哩,就像皇上的玉璽。老特務(wù)嘿嘿一笑說這是我的玉璽。陶世寬說你這人啊雖然改造了這幾年,但還是思想有問題,沒改造過來,自己弄個玉璽掛在脖子上,還想推翻新中國復(fù)辟啊。老特務(wù)不說話。陶世寬說你不想讓窮人當(dāng)家做主?老特務(wù)還是不說話。陶世寬順手拿了一塊牛皮紙包了,塞進了窯洞墻壁鑿的一個小洞里。蔡翰林又給李全寫了幾幅,說你總得把你的字送我?guī)追伞@钊f拿不出手,拿不出手。老特務(wù)說我要,就說明問題了。李全就拿了幾幅過來。老特務(wù)看看點了點頭,說我給你刻個章吧。李全就從家里拿來了一塊石頭,沒刻刀,就用宰羊的刀子。老特務(wù)邊刻邊說其實我的章比我的字好哩。

有一年,村上來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人,問有沒有蔡翰林寫的字。人們都忘記了蔡翰林這個名字,因為從他來到走,大家都叫他老特務(wù)。人們通過那個收字人才知道,蔡翰林出身于書香門第,父母都是大學(xué)者。他是一個教授,書法名震全國。可是他寫字總是寫繁體字。推行簡化字后,他還是寫繁體字。還和別人爭論書法是在繁體字的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運動緊張時,他最得意的學(xué)生出來整了他的黑材料揭發(fā)他,說他復(fù)辟思想嚴(yán)重,并說連他的名字也帶有這種思想傾向。運動一緊,又挖出來他的叔叔是國民黨軍隊的一位參謀長,解放時逃到美國去了,因為這層關(guān)系,就有里通外國之嫌,給押上了批斗臺。到了我們這里,根據(jù)人們的理解,他就成了特務(wù)。蔡翰林回去后繼續(xù)做教授。他的書法名氣越來越大,而他又不多給人寫,字就很值錢。改革開放后,他的一幅字?jǐn)?shù)萬元,尤其打上了“文革”烙印的字,更是值錢??伤呀?jīng)對名利看得輕若鴻毛了,因此他不愿意多寫字,除了至友至朋,其他人是輕易求不上。他越不愿意給人寫,字就越值錢。后來他去了美國,字就更值錢了。

有些人家的米缸面柜上還有蔡翰林寫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條子,卻也已經(jīng)蒙了歲月的滄桑,字跡漫漶,殘缺不全,且又沒蓋章,那幾個人就搖搖頭。有人說陶世寬家有。這些人便到陶世寬家去。陶世寬把那些字放在窯洞里墻壁上的一個小洞里,他已經(jīng)忘記了。等拿出來一看,已經(jīng)讓老鼠把字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些碎紙片。

陶世寬不明白,看著那堆紙屑說日怪,老鼠咋專門吃字呢?莫不是也知道老特務(wù)的字值錢?那幾個人就說墨有香味,蔡老的字更有香味,當(dāng)然吃字哩。幾個人看著這一堆碎紙屑說多可惜,幾十萬就讓老鼠咬了,愚昧啊。陶世寬看著那幾個人說幾十萬?

那幾個人說蔡老一個字就幾千上萬哩,再加上有“文革”這樣的背景就更值錢了。陶世寬咂摸一下嘴唇說那真是一字千金哩。那幾個人說你們愚蠢啊愚昧啊,真是暴殄天物啊! 陶世寬脖子一梗說就是在,我也不會賣的,人家送我的東西我咋能賣呢?這是人情,人情值萬金哩!

李長義說我家有,我家有。蔡翰林走了的第二年,李全就去逝了。到了家里,方才想起兒子說要學(xué)寫毛筆字,他就給了兒子讓兒子照著練。把兒子叫來,兒子從書包里掏出來,幾個人一看,那紙上已經(jīng)被畫得看不出蔡翰林的字了,連章也看不出來了。想起老特務(wù)給爹刻了一個章,一說出口,那幾個說快找啊。結(jié)果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問兒子才知道早拿出去跟貨郎子換了豆豆糖。李長義抓起一根棍子,漫山遍野攆著兒子罵你個敗家子啊! 村里看著就想起李長義不喜讀書被李全追著打時的情景,兀自有一番人生如夢的感慨。

人們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那收字的人說他幾年前就去了美國。陶世寬就嘆息說這狗日的最終還是當(dāng)了漢奸!陶世寬的兒子陶鵬程說到美國應(yīng)該叫特務(wù),去日本才叫漢奸哩。

田石藝

田石藝最大的特征就是禿頂,可是絡(luò)腮胡子卻非常歪,墨潑出來的一樣黑,正應(yīng)了一句話,禿子頭,全臉胡,一虧有一補。因長途跋涉,胡子篷亂叢生,加上一條腿瘸著。人們一見面就覺得見著了兇神惡煞一般。這樣的形象人們在電影里見的多了,不是惡霸土匪、強盜,就是地主、漢奸?!堕W閃的紅星》里的胡漢三就和他像得很。派活的時候,陶世寬盯著他看了半晌說你給我到窖里去!到窖里去!于是就田石藝就去打窖、淘窖、糊窖了。打窖、淘窖、糊窖,那是最重的活了。后來他把胡子刮干凈了,四周的頭發(fā)被撫弄得遮蓋了禿頂,顯出一張方方正正的大臉來,也是一表人才,可還是改變不了第一面印象。因此,我們都叫他胡漢三。至于那條腿瘸著,村子里早有耍笑瘸子的順口溜:站著兒馬歇蹄,睡覺長短不齊,走路日天戳地。因此,笑話起他來,再不用費腦子。

出乎人們的意料的是不要看他身子骨單薄,干起活來卻一點不弱,還挺有勁兒的。

一年過去了,田石藝還是那么的沉默寡言,干活就像一頭犟驢蠻牛,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力,不會借勢省力。打窖、淘窖,他都是拉轆轆,從窖底把土或者泥拉上來,窖口專門有接的人。拉轆轆是個慢性活兒,力氣要勻著用。可他人家一喊“上”,他就一瘸一拐小跑著扯了上來。結(jié)果把其他人也追得很急,力氣就消得很快?;顩]少干,卻不裝人,別人總看見他們坐在那里歇緩,會計記工分時總是打折扣。影響了掙工分咋行?工分就是口糧啊。幾個說他,他卻不聽,也不說話。拉起轆轆來還是那樣。歇緩時,他坐在一邊拔一根草放在嘴里嚼。他們就說這狗日的是屬驢的,咋挨了鞭子都不知道。

有一天,山頭上一個放羊漢唱曲兒,他聽得癡迷,跟著哼哼,忘記了自己正拉著轆轆,結(jié)果轆轆便從肩上滑落下去,差點砸在窖底人的頭上,惹得窖底的人一陣大罵。窖底的人上來,就找著茬罵田石藝你狗日的這身體,長得像個壞蛋,軟得像個卵蛋,聽起騷曲兒倒來了勁,你狗日的想害死貧下中農(nóng)啊?田石藝不說話,他們就越發(fā)地不能放過他,說這狗日的看不起我們哩,連話也不愿和我們說,把他狗日的褲子脫了,看看城里的X長得也跟我們不一樣嗎?于是幾個人就撲了過來,將田石藝按住,田石藝大罵著掙扎著,這時從他的衣服口袋里掉出一個筆記本,幾個人好奇地翻開一看,上面卻是一些1234567的數(shù)字,還有曲里拐彎勾勾連連的線條。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讓他們覺得抓住了一個大特務(wù)。特務(wù)們用的密電碼就是數(shù)字。他們忽然害怕起這個人來了,覺得跟這個人在一起很危險。于是幾個撒了手,一個拿起本子飛快地去找隊長了。田石藝在后面連追帶罵,可是他一瘸一拐哪能追得上,就一屁股坐在地大哭起來。陶世寬來了,看著滾了一身土鞋也蹬掉了的田石藝,便將田石藝帶回了隊部。那幾個人奔走相告,立刻“抓到了大特務(wù)”的消息傳得漫山遍野的。

大隊部就在學(xué)校旁邊,一遇這事,我們就一哄全跑到這邊來了。這是最讓人興奮的事。大隊部的大院子立刻就人山人海了,雞鳴狗咬娃娃吵地?zé)狒[起來了。

幾個民兵押著田石藝,陶世寬說你給我說老實話,你本子上記的是啥?田石藝表情很高傲,看都不看圍著他的人。陶世寬說你狗日的這種思想不對勁,如果我向上面一匯報,你就完了,一輩子都完了,人就活一輩子,沒有人能活兩輩子。田石藝還是不說話。陶世寬火了,他罵道日他媽,你當(dāng)老子想的啥好處,老子是為你好,人走錯了要人拉一把,老子想拉你一把,你當(dāng)老子想害你?你老實交待了,咱扣的扣了,蓋的蓋了,你好好改造就行了。陶世寬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說不老實交待,明天就讓民兵押你到公社去,老子還撈個好表現(xiàn),說不定當(dāng)干部吃公糧去。陶世寬說完就蹴下來,他等著田石藝開口,可田石藝硬是不說話。陶世寬吼了一聲說這狗日的是石匠做的,犟種。田石藝高揚著頭,目光越過人群,看著一疊一疊的遠山。

高佑佐是擠了半天才擠到陶世寬跟前,看了一眼那本子,對陶世寬說他記得是歌譜。陶世寬說歌譜?歌譜是啥東西。蔡翰林說就是把你們唱的曲子譜成曲,他是個搞音樂的。陶世寬臉上有了笑容,指著田石藝說你狗日的不說話,要是前幾年我那個脾氣,你早把大虧吃上了,知道不?哎現(xiàn)在這種日子長了,弄得人也不知道誰是壞人好人了,把人弄得都沒火氣了。你狗日的這毛病不改,以后吃大虧哩。

陶世寬在他的光頭上抹了一把說日他媽,別看你長個了玻璃腦袋,見了虧都不知道躲。你想記騷曲子,多的是,來來來,我給你唱。說著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正月里凍冰二月里消,

三月里魚兒水上漂,

水上漂呀想哥哥,

我想我的妹妹誰知道!

……

唱完一曲,又唱了一曲:

正月里,正月正,

雪花花飄上身;

小河灣灣,水蔥蔥,

妙妙地扎下根。

……

田石藝一拍手跳將起來,說再唱再唱。陶世寬笑笑說日子長著哩,漫山遍野都是曲子,大人娃娃一張口就是曲子,你記都記不完。

勞動歇緩時,女人們會聚在一起邊納鞋底邊唱曲子,唱幾句她們就咯咯地笑,還會打鬧起來。田石藝總是側(cè)著耳朵聽。有一次,他湊了過去。女人見田石藝湊過來就不唱了。田石藝就很著急,說你們咋不唱了?那些女人就說你婆姨沒在跟前,我們怕這騷曲兒把你給唱炸了。田石藝說球,一天苦得腰都抬不起來,還炸啥,好長時間連尿都尿不遠了,要是鐵的怕都銹了。女人們就大笑,說我們還當(dāng)你看不上和我們這些人說話哩,沒想到你說話也這么流氓哩。女人說你這人看來也不是個正經(jīng)人,記這騷曲兒做甚?田石藝說這咋是騷曲兒呢?女人說咋不是騷曲兒,都說的是那些事,嘻嘻。田石藝說這么好的曲兒,你們咋說是騷曲兒。女人說你要帶回城里去么?田石藝說當(dāng)然,我要讓城里人也唱哩。女人說那城里人就該笑話我們了。

只要一聽到唱曲子,田石藝就停下手里的活,寫寫畫畫的。小組長有意見,陶世寬說都是些手藝人,別把他們的手藝撂生,他們以后還得靠這吃飯哩,在咱這里改造也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有時候他會拿幾分一毛錢讓我們給他唱曲兒,我們就給他唱,唱完就往小賣部跑,邊跑邊嘰嘰地笑著罵他瓜松,這世上還有買唱的哩。

快開學(xué)的一個晚上,爹從大隊部開完會一進來就說要出大事了。娘看著爹,爹又說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娘大聲說出啥大事,你倒是說呀,就像老狗拉屎一截一截的!爹說你慌亂啥,和他姥爺沒牽連。娘便長出一口氣繼續(xù)納鞋底了,爹又說要破四舊,要拆廟。娘說啊,好好的拆啥廟?廟又沒礙誰的啥事。娘說啥是破四舊?爹說廟就是四舊,明天全隊的男人都得上山去拆廟。娘說陶世寬把膽子吃大了,神靈也是隨便惹的?爹說不是陶世寬要拆,上面下了命令,全國都拆哩。娘說廟是說拆就拆的?你明天不要去,扣工分就讓他扣去,扣三天的工分都不能去。爹說不去不行,陶世寬說這是政治任務(wù),誰不去就給誰戴帽子。娘說咱幾個娃都是老爺保佑著哩,這事做不得。爹說這事大哩,不去不行。娘說就說有病了,天一亮我就去請假。爹說人家要不信發(fā)現(xiàn)裝病就禍?zhǔn)铝恕D镎f你裝得像一點,我把去疼片叫來一趟,病就是真的了。爹說萬一去疼片檢查出來我沒病,事就弄日塌了,麻煩更大了。娘說屁,去疼片能檢查出病來,你說哪達疼,他就說你哪達有病哩,就給你藥吃,咱買些去痛片、安乃近、四環(huán)素、阿司匹林,這些藥又吃不死人。去疼片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他爹是個腳戶,去疼片從十五歲開始跟著他爹跑腳,跑腳最主要的要會給牲口看病。跑了幾年腳,牲口的一些病就能看,草藥也識得些。解放了,不跑腳了,給牲口看病就成了手藝。那年,每個大隊要配一位赤腳醫(yī)生,大隊提出了幾個候選人,上面來人拿著些草藥讓他們認,只有去疼片認出了其中的幾種,加上他識得一些字,又會給牲口看病,就定了他,說正好兼顧著把人和牲口的病都看了。后來,去疼片到縣里培訓(xùn)過幾個月,回來就成了真正的赤腳醫(yī)生了。娘一把就揭掉了我身上的被子,拍了一巴掌說,快穿衣服,去叫去疼片。又對爹說你快睡下噻,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能出一身汗來最好。我說你們合起來撒謊哩。娘遲疑了一下說好我的瓜先人哩,千萬不敢胡說,明天要拆廟哩,你爹要是去拆廟就把神靈惹下了,你還是老爺廟上拴下的。我說我爹不拆別人也會拆的。娘說別人拆是別人的事。我和娘到了去疼片家,去疼片被朱旺財找去看病了。我和娘追到了朱旺財家,見狗剩和他娘也等在那里。我和娘只能等著從狗剩家請去疼片了。狗剩的爹也捂著大被子,呻吟得滿院子聲音。去疼片說日怪了,不是野地里胡吃吃出來的病吧。我和娘還有去疼片剛剛踏進院子,就聽見爹的呻喚聲很夸張地傳出來,進去一看,爹的頭發(fā)都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去疼片給我們賣了些去痛片、安乃近和四環(huán)素,劉毛子和他奶奶又來了,說劉毛子的爹也病了。

人才出了大門,爹一個鷂子翻身就起來了,光著身子,拿了笤帚瘋狂地扇著說日他媽,熱死人了。娘端過一馬勺冷水來說喝吧。爹灌了一馬勺冷水,看看我,嘿嘿一笑,說你狗日的不許給人說,這事要說出去有你狗日的受的罪哩。我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爹摸來摸去摸出一顆洋糖來給我,又抹了一下我的頭。這糖不知道裝在爹身上多少天了,糖上不但有汗腥味兒,而且化了,糖紙和糖都黏到一起,我只能把兩頭子擰起來的糖紙撕掉,然后摳了幾下,放進嘴里去了。這樣的糖化得最慢,因為糖紙最不容易化掉。

爹還是沒有擺脫拆廟,因為一個晚上,村里十幾個男人都說病了,去疼片也一個晚上沒有消停。人人都想到了這一招。第二天,上廟的男人稀稀拉拉的,民兵營長帶著民兵挨家挨戶搜人,說大隊長說了不上山就定個反革命罪,就是病得不能動彈,也得抬到廟上去。爹說日他媽,這還讓人活不讓人活啊。只能扛著鍬去了廟里??墒嵌嫉搅藦R院,誰也不下第一鍬,就那樣互相扛著,民兵營長也沒辦法,陶世寬又去公社開會了。

誰也沒有想到,田石藝會像鬧窩的老母雞阻攔拆廟。民兵營長說看看,反革命嘴臉暴露出來了吧。田石藝說這么好的房子拆了做啥?把神仙請出去,學(xué)生搬進來,學(xué)生上學(xué)的那幾個砸窯子都快塌了。民兵營長說毛主席說要破四舊哩,廟不拆咋破四舊?田石藝說毛主席說破四舊不是說拆房子。民兵營長說房子不拆咋叫破?那你說啥叫破四舊?田石藝卻不說話了。民兵營長對民兵說把他給我捆起來。幾個民兵就從肩上拿下指頭胖的麻繩,利索地捆上了田石藝。田石藝立刻就像一個問號了。民兵營長踢了田石藝一腳說給我看好了,我去公社找大隊長。已經(jīng)趕著羊出了山,又硬硬被叫回來拆廟的老木頭說大隊長在芨芨谷睡覺哩。民兵營長說大隊長一早就去公社開會了。老木頭說軍馬就在坡上老榆林下拴著哩,不信你去看。一會兒,民兵營長就和陶世寬一塊兒回來了。陶世寬走到田石藝跟前,田石藝還是那句話。陶世寬想了想說我得向公社匯報,今天就先不拆了。從公社回來,陶世寬說公社還得向上匯報,等幾天再說。過了一周,有了答復(fù),說可以將學(xué)校搬進廟里,但神像必須毀了。搬學(xué)校的那天,陶世寬對田石藝說你這人就是不識風(fēng)頭,按說這事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這事弄不好真還給你定個現(xiàn)行反革命哩,你沒想過?田石藝說毛主席說要活學(xué)活用哩,你看娃那幾孔箍窯都快塌了,萬一把娃砸到下面事就大了。

這年的秋天,雨下個不停,結(jié)果以前做教室的兩孔箍窯塌了個徹底。大家長出一口氣,說這學(xué)校要是不搬,不知道要壓死幾個娃。繼而人們就想到了田石藝,便都去感謝田石藝,有的拿了雞蛋,有的買了白糖,有的買了卷煙,家家戶戶都請?zhí)锸嚦粤孙?。陶世寬說其實你們這些人啊……他不說了,對身后的民兵說宰個羊。

田石藝回城的時候,他為我們村子寫了一首歌,自己譜曲自己作詞。然后教大家唱。我們一唱就會了,因為那調(diào)子我們熟,只不過詞不一樣。

田石藝是軍人出身,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jié)束回國,他做到了團長。轉(zhuǎn)業(yè)時,上級領(lǐng)導(dǎo)說繼續(xù)做團長吧。他做了歌舞團團長。到了歌舞團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不像帶兵打仗,也不像革命建設(shè),有力出不上,他就像個局外人一樣,覺得孤獨寂寞得很。有時候覺得就跟那看大門燒水的老頭沒啥兩樣。

有一女演員,歌唱得真是好,人長得也洋氣,已經(jīng)過了三十的他不能不動心,可是他跟這些唱戲的不會表達感情。下面的明眼人自然多,副團長就自薦去做媒人。不知是咋說的,從那以后那女的見了他就嘻嘻嘻地笑。他覺得奇怪,這女子平時很少笑。開始他只是覺得云里霧里的,那女子對他笑,他也對她笑。笑得久了,他有些毛骨悚然了,因為這是不正常的那種笑,就怕見這女子??捎植荒懿灰姡菚r間革命宣傳任務(wù)多,需要歌舞的場合很多,而且大家都吃食堂,一天幾次的見面。直到有一天,那個作曲家也對著他那么笑,而且是故意走到他前面,回過頭來再對他那么笑,他立刻想到了鎮(zhèn)上那個傻子,人們見了他也是這樣嘻嘻地笑,就是為了惹他傻笑。他明白過來,他們是把他當(dāng)傻子了。他們是在嘲笑他。這讓他十分氣憤。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不同意就明說,藏藏捏捏不說,還嘲笑人。后來,就更過分了。那女子和那作曲家總是挽著胳膊有說有笑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還不忘沖著他嘻嘻一笑。那作曲家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傻子,蔑視得了得。那種目光是有毒的。他怒了,見不得玩陰謀詭計的人,要在戰(zhàn)場上他早就拔槍了。冷靜下來,他明白人家看不上他,一個是他腿瘸,一個是他不會作曲。在一個歌舞團,作曲家的地位是很高的。何況他作曲得了不少的獎。他找來了一個老作曲家要學(xué)作曲。老作曲說團長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心想難道還有攻占豬頭山那樣難?那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們團奉命占領(lǐng)豬頭山高地,國民黨軍隊當(dāng)時有一個師的兵力在搶占,他們硬硬拿下了。他得到了勛章,腿卻因此被炸瘸了。老作曲家看他認真,就教給他。老作曲家會教,讓他唱時下流行的歌曲,唱完就把曲子寫出來給他講。他說這也叫難?老作曲家說這是別人譜的曲,作曲是要自己寫曲子,寫得要和別人不一樣就難了。這樣吧,你除了會唱這些革命歌曲,還會唱什么歌?他想不出來,作曲家說老家的謠曲兒也行。他說那都不唱革命。作曲家說你唱兩首我聽聽。他就唱了老家的一些謠曲小調(diào),老作曲就激動了,說這才是真正的曲子,你要能寫出來,就是很好的曲兒了。從此,他就開始作曲兒了。當(dāng)他融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確實不是件容易的活兒,但他卻癡迷上了。老作曲家說要學(xué)會作曲,你還得會一門樂器。他說啥好學(xué)?老作曲家說都一樣,會起來容易高起來難。他想了想說那我就學(xué)二胡吧。他想起村子里有一個瞎子,二胡都拉得人掉眼淚哩。

后來,階級斗爭抓得一緊,團里分配了一個反革命名額,他想都沒想就在那作曲家名字上打了個勾。雖然他思想上沒問題,可做人上有問題。作曲家被帶走的時候,還對著他那樣笑,還拿那樣的眼神看他。他原本想著和往時一樣,無非是集合到一起教育教育,批斗批斗,改改他做人的壞毛病??伤麤]想到這次階級斗爭的嚴(yán)重性,他被關(guān)進了勞改大隊。事情有點過頭了,他去找革命領(lǐng)導(dǎo)小組,說其實他沒有什么大問題??扇思艺f他有大問題,思想里骯臟的東西很多,和革命不在一個道上。任他再咋說,人家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就沒辦法了。那女子來他的辦公室,再也不那么笑了,卻直接撲進他的懷里說你把他放回來,我一生一世就是你的人了。說著就解衣寬懷。他一把推開,怒吼一聲說我操你娘,操你八輩祖宗,你把老子當(dāng)土匪啊,你把老子當(dāng)嫖客,滾出去!他哭了,哭完又去找人家,可那作曲家已經(jīng)被送去勞改了。事情還沒結(jié)束,那作曲家竟上了吊,繼而那女子也跳了湖。他從此便沉默寡言了。

當(dāng)運動再次來的時候,名額得完成,他沒有再推薦人,寫了封匿名信,自己給自己編造了些問題。臨走的時候,老作曲家對他說你有作曲天賦,幾首歌寫得真不錯,只要努力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曲家的,我們已經(jīng)在排練哩。他說我都要接受改造了,你還說這樣奉承的話。老作曲家說正因為你要接受改造我才說這樣的話,要不是這樣我還不說哩。他笑笑說你們這些有才的人啊做事就是和人不一樣。老作曲家說不可放棄,不可放棄。

田石藝再次來村子里,帶了一批人來拍MTV。那個時候,我已在銀川。我是跟著他一起回村子的。一個洋氣的女人挽著他的胳膊。村子里人都說你頭上毛越來越稀了,還有這么漂亮年輕的婆姨,一定是二婚,你當(dāng)陳世美了,有錢了就棄了糟糠。田石藝說我回去后就結(jié)了婚,可是那婆娘不走正道,作風(fēng)有問題,我說別人的東西大、好,你就在別人家一直睡去吧。村子里人就笑說你真流氓。那女人就笑,一笑眼睛就月牙兒一樣,更好看了。村里就嘖嘖地。

拍MTV的時候他說大家都得拍上了,還說要在全世界上播放,讓世界上的人都看到大家。村主任說那我們?nèi)巳艘錾硇乱律?,再窮也不能自己丟自己的人。可是田石藝說不用,這樣最好,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村里人都有點納悶,新衣服咋也比舊衣服光鮮??伤f就要這樣的效果。村里人最不愿掃客人的興。何況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頭沉默的犟驢。

拍完田石藝給村里人每人發(fā)了500元。大家都說這是做啥,人情值萬金,幫忙是應(yīng)該的。田石藝說萬金是萬金,但這是你們應(yīng)該得的,這是群眾演員的報酬。

責(zé)任編輯房義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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