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出門的時候,天空忽然變得很亮。那時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已經斜了西的太陽,不知為什么一下子就發出耀眼的光芒。已經踏出門的陳軍,有那么一會兒,覺得空氣里有股陽春時節的味道。眼下已是冬至,哪來的陽春?即便通常說的“十月小陽春”也過了時節。在麗萍的眼里,陳軍走出門時與平常沒有什么不同。
陳軍臨出門時對麗萍說,我晚上不回來吃晚飯。
麗萍說,你,早點回來。麗萍說話的語氣明顯帶著幾分不滿。
麗萍姓王,與陳軍成家攏共才大半年。結婚前,他們雖不似有些戀人那樣要死要活地纏綿,卻也是彼此牽念著,一有時間就找機會呆在一起,沒話找話,說盡了廢話,卻一點也不煩。然而,結婚才大半年不到,陳軍就變了個人似的,經常與他的三朋四友喝酒打牌,深更半夜地不歸,把麗萍一個人丟在家里,守著新房。別人家新郎倌,剛結婚那陣子總是很熱乎的,沒事總喜歡呆在家中守住新娘,守住那份尚未淡盡的喜氣。這就難怪麗萍對陳軍節假日總往外跑很有意見。
麗萍想,成家真是沒意思,可是當初自己在熱頭上,恨不能早點成一家子。麗萍想起來心里頭就有了一些怨,都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打殺了麗萍她也想不到埋葬起來竟這么地快。有時候,麗萍甚至有一種已經結婚許多年的感覺。總之,麗萍覺得很失望。甚至對性生活,她也覺得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印象中,那屈指可數的幾次好感覺,也還是來自婚前偷偷嘗試。當她開始有了些經驗后,她才知道那并非因為彼此配合得特別好,而更多的是來自對性的新奇與想象。麗萍雖然還沒有和陳軍翻過臉,但內心里已經疙瘩了好長時間了。
麗萍說你早點回來時,絲毫沒有想到這會是她對陳軍的最后一次叮囑。
陳軍呢,陳軍出門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這是最后一次踏出家門?誰也不會知道了。
陳軍帶上門后,似乎在門外停了一會。因為,麗萍是過了一會,這才聽見陳軍下樓梯的腳步聲。麗萍這時看了看壁上的鐘,那兩根指針正指著三點二十分。麗萍想,休息不在家呆著,也不事先說一聲。麗萍這時想回家一趟,看了看時間,就又猶豫了,她不怎么愿意讓爸爸、媽媽知道陳軍總在假日里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麗萍很想跟一個人說說她的煩惱與苦悶,又似乎不想跟自己的爸爸媽媽說,或許是不愿意惹他們操心,但也可能只是為了自己的虛榮心。
麗萍打開電視,用遙控器由頭至尾翻閱電視頻道,她發現有一半以上的頻道正在播放那些蹩腳的廣告,而剩下的頻道又都在放映形形式式的卡通片。麗萍不大喜歡卡通片,她見到她的侄子們常常飯不好好吃,覺不好好睡,賴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片,就想,如果有了一個小孩的話,也許我就不得不看這些卡通片了。想到孩子,麗萍忽然覺得,她似乎很渴望有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子。麗萍想如果有個女兒陪著,自己也許就不像今天這樣總有著孤獨的感覺了,那么,陳軍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呢?陳軍也許更歡喜男孩罷,或許他還沒有想到要孩子,所以也就無所謂男孩還是女孩。
想到陳軍,想到陳軍假日里總丟下她一人去外面玩,麗萍心里就又生出許多怨恨出來。麗萍咔嗒一聲把電視關了。麗萍關了電視,和衣朝床上一仰。麗萍鼻根酸得很,兩行清淚沿著面龐流了下來。
麗萍家的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這天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時候,忽然就下起一場罕見的大雪。
這是這個冬天里第一場雪。好多人在回憶這場大雪時,都說這是本地幾年沒有遇到過的大雪,而且,事先一點預兆也沒有。當天氣象臺的天氣預報是晴到多云,要不然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挑這個日子辦喜事。這日子不錯,陽歷農歷都是個雙日。然而,辦喜事卻忌諱下雨雪。
那雪下起來時候,秋蕓正坐在美容院的轉椅上,美容師給她做新娘妝和頭飾。鏡子里面,秋蕓平靜而又帶著幾分倦怠地看著鏡子外面的另一個自己。秋蕓任由美容師擺布自己。秋蕓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喜氣。秋蕓平靜而又倦怠地坐著,與鏡子里面的自己對視著。
在籌備婚禮的這段日子里,秋蕓似乎始終是這么一個平靜略帶幾分倦怠的姿態,她在等待,等待時間來完成一個過程。
當美容師把轉椅轉了一個角度,無意中秋蕓瞥見窗外似有一片雪花飄過。秋蕓不由一凜,下雪了?秋蕓定睛細細看著窗外,那雪花一片片飛旋起來,果然下雪了。秋蕓的眉心不由擰起一個小小的疙瘩。
雪越下越大了。在我們這一帶,鵝毛大雪如今已經很難看到,而眼前的雪片竟一塊塊有巴掌大小,雪片大得風已經舞不動,它們就這么層層疊疊、紛紛亂亂、淋漓盡致地從天而降。像蒼天在宣泄無限的郁結。
秋蕓忽然覺得無端地煩躁,鏡子里,秋蕓的始終平靜終于被打破。秋蕓皺著眉頭問美容師,還要多長時間?
鄭國慶從風雪里鉆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雪人。
鄭國慶站在美容院門前使勁地跺腳,抖落頭上身上的雪。秋蕓問他,怎么不打傘?鄭國慶踏進門,聳了聳肩。秋蕓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沒有再問下去。傘與“散”諧音,秋蕓媽媽也盯囑過秋蕓:好日子里一旦遇上雨雪千萬別打傘。
鄭國慶說,陳軍他們的請柬我送過去了,陳軍不在家,他愛人說他晚上也不回來。
秋蕓盯著鏡子的自己,也不瞅鄭國慶。過了一會兒才說,不在就算。喜期到底請不請陳軍?秋蕓拖了很長時間才拿定主意,不然的話,也不會晚上的婚宴,下午才送請柬。陳軍不在。陳軍在了又會怎樣呢?秋蕓想,陳軍接到請柬后會來嗎?
身材魁梧的陳軍,像根電線桿戳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條小路上,昏暗的路燈,高高遠遠地把陳軍的倒影映在地上。秋蕓以為陳軍還會像過去那樣,轉回來,來疼她哄她。
秋蕓有時覺得自己也挺不容易的,為了陳軍出生在農村,父母一直不同意他們的事。為此,她跟自己父母對抗了許多年。就在秋蕓調到機關不久,她的主任要給她介紹一個對象。那天,主任問秋蕓,怎么樣,要不要去見見?據說對方的條件相當不錯,這一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剛從工廠調進機關的臨時人員,能不能在機關干長了或者轉個干什么的?全在主任的手中捏著!
秋蕓跟陳軍說這些,其實并沒有想與他告吹的意思,至少目前還不是這樣。她只是覺得有點為難。她其實只是想讓陳軍來哄哄她。
可陳軍卻擰在那里,很長時間,陳軍終于開口說話了,陳軍依舊背著身,說,我尊重你的選擇。
陳軍說完后,停頓了一會,竟徑自走了,沿著那條小路。
秋蕓在后面喝了一聲,陳軍!
陳軍卻還是走了,并沒有被秋蕓喝住。秋蕓簡直被氣瘋了。
秋蕓對那條小路發誓,從今往后如果再理他陳軍,我就是小狗!
秋蕓后來就有了鄭國慶。主任與鄭國慶的姨丈原是一個部隊里的戰友,現在又都在小城的政界擔當一個方面的領導。如今,這樣的關系最容易處得長久,因為他們之間不僅有過去那段友誼在,更主要的是眼下大家都是場面上能說說話的人物,有個事情彼此也都用得上。
秋蕓自然不會完全聽任主任來擺布,熟悉秋蕓的人都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秋蕓最終選擇鄭國慶,實在是因為鄭國慶自身的條件和各方面都不錯。
到后來,秋蕓已經一點也察覺不到那個隱在后面的上司了,用鄭國慶與陳軍相比,她甚至覺得鄭國慶其實比陳軍更適合自己。
可秋蕓在鄭國慶面前仍舊閃閃躲躲地,似乎總在猶豫。秋蕓知道自己猶豫的原因。在那段日子里,秋蕓的惟一心理障礙是陳軍,她有時似乎覺得自己有那么點對不住陳軍。
就在這時候,陳軍卻搶在她前面閃電戰似地成了婚,娶了一個以前沒有聽說過的麗萍。
秋蕓有點恨陳軍,也有了幾分釋然。她覺得過去的終于過去了。也就是說,陳軍這樣一個心理上的障礙,被陳軍自己給拆除了。秋蕓無須再為過去煩惱,她也不欠誰什么。秋蕓常常有一個說不清來由的念頭,那就是想看一看麗萍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后來,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她終于見到了麗萍,她在暗中打量著麗萍,心里有幾分不是滋味。麗萍看上去蠻水嫩的,一點也不比自己差,至少外表上是這樣。她也覺麗萍與陳軍蠻般配的。
打那以后,秋蕓似乎就一心一意地跟鄭國慶談起婚嫁的事,也開始考慮起婚嫁中一些技術性細節。
秋蕓與陳軍的一段戀情,鄭國慶是知道一點的,他對秋蕓一會兒說要請陳軍,一會兒又說不請陳軍,抱了無可無不可的態度,盡管內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釋然。鄭國慶對剛才送請柬未遇上陳軍,感到欣慰,又有點遺憾。
鄭國慶撳響陳軍家的門鈴時,就想過,最好家里沒人。陳軍家里沒人,鄭國慶就可以把請柬從門下插進去。鄭國慶想就這樣跟秋蕓交差,又避免了自己親自把秋蕓先前的戀人請到婚宴上去。
鄭國慶很快就聽見了門里面有了聲響。然后,他就看到了麗萍。他看到麗萍的時候,麗萍很得體地笑著,問,請問找誰?
鄭國慶說,找陳軍。
麗萍說,陳軍出去了,你有什么事?要么進來坐一會兒。
誰都聽得出來,后面這句是客氣話。鄭國慶卻順沿著麗萍的話茬,進了陳軍的家門。準確地說,鄭國慶是從麗萍的婉拒姿態中擠進了屋里的。對于鄭國慶此行的目的來說,顯然多此一舉。鄭國慶其實只要把請柬遞給麗萍并說明來意就完事了。鄭國慶卻沒有這做。鄭國慶卻進到了麗萍的屋里,而麗萍卻依舊站在門旁,似乎期待著來人把該說的話說完,走出去,然后再關上她的門。
主人與客人,以這樣的姿態面對著,自然有些尷尬。到這時候,鄭國慶才意識到主人并沒有真正邀請自己進來。而自己進來,也不是此次來的目的。鄭國慶只是想對秋蕓先前的戀人多一些了解。還有,他從麗萍的笑容里,隱隱約約察出這位女主人似乎心情不那么好,她的笑里含了一絲絲苦味。
這是一個小套型的單元房,一間很小的廳,兩間居室。一間閉著門,一間敞著門。女主人顯然是從敞開的那扇門里出來的。鄭國慶只能從敞開的門洞窺見那房間的擺設,依稀感受著尚未褪去的喜氣。鄭國慶不能再這樣晾著了,他從女主人驚疑的與不甚友好的目光中感覺到這一點。
鄭國慶說,噢,是來請你們赴宴的。鄭國慶趕緊把請柬遞給了麗萍。
麗萍接了請柬,一邊看,一邊說,坐、坐吧。麗萍依舊站在門邊。麗萍看著請柬說,喲,就是今晚上!可陳軍出去說今晚不回來的,那……
麗萍看請柬上的男女主人公自己都不熟,想來是陳軍那邊的朋友,可陳軍又不在家。麗萍對鄭國慶說,我想辦法找找陳軍,還不知找不找得到。先謝謝你們!
事后來看那場雪,確實很古怪,說下就下,一點預兆也沒有,而且下得那么大。長江邊上的小城,向來都是暖冬,這些年,氣象上的厄爾尼諾現象,更使得冬天越來越暖和,雪成了稀罕之物。
雪下起來的時候,牛鑫正躲在他那個小窩里,纏著跟馬莉莉調情。而馬莉莉又正要出去辦一個什么事,怕碰了臉上的妝,就在那里敷衍著,一邊對牛鑫說,等我去把材料送掉再來,乖,聽話。牛鑫那邊不答應,牛鑫說,不行,什么要緊事,明天再辦。兩個人就這么拗著,手底下也并沒有閑著。
擱在電腦臺上的電話,猛地鈴聲大作,讓人一驚。屋中兩個人卻依舊沒有分開。牛鑫為了鞏固他的成果,不想為了電話而放棄堅持了半天的努力。那電話鈴很執著地響了好長一會兒,終于不再堅持了,屋子又靜了下來。
馬莉莉說,你瞧你,電話也不接,萬一什么急事耽擱了?
牛鑫說,什么急事,今天這日子,除了打牌、喝酒,還能有什么好事!
馬莉莉一想,倒也是,今天大星期休息,材料不材料還真的不急在這一會兒。這么一想,馬莉莉也就不再堅持著要出去,慢慢也就響應著牛鑫的努力。
雪,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下了起來。下雪,是一個絕好的理由。牛鑫與馬莉莉本來已經消弭的爭執,終于被這場罕見的大雪徹底遮蓋了。突如其來的雪,層層疊疊,鋪天蓋地,轉眼間就把外面的世界下白了。大雪遮蓋下的牛鑫的小屋,卻充滿了溫馨,散逸著一縷縷帶有特殊味道的愛的氣息。
在牛鑫寫的偵探小說《夏日里的蹤跡》中,我們已經知道了牛鑫與馬莉莉相識、相戀的經過。在那篇小說里,馬莉莉是一個刑警,也是一個窈窕少女,是那種影視中常常可以見到的警花。馬莉莉為了調查一件案子認識了牛鑫,并且知道了牛鑫是一個寫一些偵探小說的作家。
那案子后來結了,牛鑫與馬莉莉兩個人卻沒完沒了地纏上了。
兩個人的朋友們后來談論起來,都說他們不只是郎才女貌,而且文武雙全。只是說到文武雙全時,大家又都覺得一個女孩子會一套擒拿格斗本領,于男方可能會有太多的不利,于是,對牛鑫也就多出了一份額外的同情,怕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吃那警花的虧。
牛鑫卻不在乎馬莉莉的那套擒拿格斗本領,依舊窮追不舍,演繹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青春故事。到了這樣一個雪夜里,上天終于賜給他們機會,將這個萬古常新的故事推進到了高潮。在風雪之夜,牛鑫終于征服了馬莉莉,或者說牛鑫和馬莉莉這一對青年人,終于做出了處于這種場合青年人大都會做的事情。
事后,牛鑫溫存地擁抱著馬莉莉,用嘴吻著她的長發。而馬莉莉則腦袋鉆在牛鑫的懷里,一動不動,很溫順的,像一幅靜物畫。顯然,他們都因為極度的轟轟烈烈,有點萎了。小屋的地面上,到處是扔的衣物和一些小件,馬莉莉的警服不很規則地掛在牛鑫的轉椅背上。
鞭炮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噼噼啪啪的小鞭像開了鍋似的一陣又一陣響著,天地響在地面與空中發出不同的響聲。雪大,行人少,鞭炮聲聽起來特別響。牛鑫吻著馬莉莉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呢。進入冬季,一些像六、十六、二十六的好日子,都被那些喜結良緣的人們早已選定,雖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小城的鞭炮聲還是提示人們,又有不少青年男女步入溫柔美妙之鄉。
對于牛鑫馬莉莉來說,他們或許是無意中碰上如此的好日子,鞭炮的喜氣,同樣感染和陶醉了他們。這樣一個大風雪之夜過后,牛鑫馬莉莉之戀,開始有了全新的突破。從馬莉莉的角度,這一夜,事實上宣告她少女生涯的終結。
這一個雪夜,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牛鑫和馬莉莉一概不知。對于牛鑫和馬莉莉來說,這一夜屬于愛情,除了愛還是愛。然而,這一夜還是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情。這不僅因為當事人曾經是牛鑫的朋友,還因為這一夜過后,當事人的死將成為馬莉莉手中的一樁案子。
那雪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當太陽爆曝地亮在人們的眼中,昨天,昨晚的一切,好像壓根就沒有發生。除了墻角橋邊一些陰暗的邊邊角角,還依稀有一些雪的痕跡,一場罕見的大雪,就這么沒了蹤影。
第二天,陳軍的事情,把小城攪了個沸沸揚揚。城市小,屁大的事也藏掖不往,何況一條人命。無數的人擠到城市邊緣的城河,去看熱鬧,仿佛那是一件好玩的事。
陳軍的尸體從城河撈起來,警車早就候在那里,嗚哇嗚哇地直鳴笛。濕漉漉的擔架,幾個人抬著,從河岸的斜坡快速過來,穿過人群中警察維持的一條通道,一轉眼到了車前。擔架上了警車,警車就嗚哇嗚哇開走,留下一地濕漉漉的痕跡。等麗萍得到消息,趕來的時候,路道上閑人已大都散去,麗萍對著那一灘濕跡,哇地哭暈了過去。
麗萍怎么也想不到昨天還活鮮鮮的年輕的陳軍,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其實,昨天接到鄭國慶送來的請柬,麗萍就到處打電話找陳軍。麗萍把能找到的與陳軍可能有關的電話,熟悉的與不很熟悉的都一個個打遍,然后,又依據朋友們提供的線索,打了一些不熟悉的電話。然而,騎了自行車出去的陳軍,卻似乎在小城里失蹤了,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下落。后來,雪開始鋪天蓋地飛揚起來,麗萍也被電話打得累了。就想,算了,找不到他人,雪又這么大,晚上是赴不成喜宴了。因為與新人們不熟悉的緣故,麗萍也并沒有多少歉意。麗萍還想,這個送請柬的人,怎么有點怪怪的。麗萍又想起鄭國慶送請柬時的神情。
陳軍的尸體的第一現場,其實不在河里,而是河灘上。由于有一個很高很陡且沒有可以上下的臺階,勘驗結束后,刑偵人員把他的尸體用繩索系住,從水里拖到一個碼頭,再從那里抬上警車。
砂石庫里面已經簇了一堆人在里面。除了橫著的卷揚機以及砂石堆上依舊保持厚厚絨絨的潔白的積雪外。場地內的積雪早已被踐踏成一片泥濘。砂石庫的一些負責人和本單位保衛人員,已經守在那里,并且阻止圍觀的人接近現場。
勘驗現場,大雪如一床厚厚松軟的被,將俯臥在河灘上的陳軍,蓋得嚴嚴實實。如果不是他身邊那輛橫戳在淺水里的自行車,陳軍的尸體可能一時半刻還不會被發現。這里是河的陰面。河的陽面是一條大道,道路邊是一個住宅區,白天人來人往,夜晚車來車往,是個很囂雜的地方。河的陰面,早先已是城外,是一望無垠的農田。當城市不住地向外圍輻射,農村開始往更遠的地方退卻,早先的農田上便蓋起一座座廠房。沿著河岸則砌成一座座裝卸砂石的碼頭。枯水季節,碼頭下面便褪露出一片淺淺的灘。這顯然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假如不是刻意去找,的確不容易發現躺在下面的陳軍,何況又有那么大的雪遮蓋得嚴嚴實實。
砂石碼頭其實是一個砂石倉庫的碼頭,三面是圍墻,一面臨水。圍墻的南面北面各有一扇鐵門,有一個門崗小屋子。砂石庫的鐵門常年都開著,門崗小屋子晚上也經常落鎖。這地方白天很囂雜,卡車、手扶拖拉機在陸地上川流不息,輪船拖駁、機帆掛槳船則在河里穿梭往返,堆儲場地有十來部卷揚機同時工作,機械噪音與塵土,都令過往的人望之生畏。
“從陳軍被發現的第一現場來看,從陸路抵達現場,意味著陳軍必須騎著或推著自行車,經過砂石庫的大門,繞過場地上雜亂的砂石堆和那些長長的橫著的卷揚機,然后接近河灘——尸體的第一現場。陳軍接近了第一現場,又怎么造成現場的場景?陳軍先把自行車摔下去,人再從三四米高的岸上俯沖躍下?還是陳軍連人帶車一起摔下去,摔暈了,恰巧又俯在水上,造成了窒息死亡?這樣兩種推理似乎有點牽強。
“如果這里不是第一現場?那么,也必定會有人經過同樣的路徑,把陳軍和他自行車移到這里來,并把這里設置成第一現場,只是由于下雪的緣故,一些可能有的痕跡竟一點也沒有留下來。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走水路,弄條船,把他和他的自行車移到這里來?顯然,這里的前提也是有個假設的第一現場存在,那么,這個假設的第一現場又到底在哪里呢?”
牛鑫到過現場后,在他的電腦中這樣寫下自己的分析。顯然,這樣分析下來,陳軍的死亡就有了蹊蹺。陳軍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死亡呢?牛鑫對著他電腦中記下的文字,久久地發愣。
作為刑偵人員,馬莉莉不會像牛鑫那樣,什么證據也沒有,先來一段主觀分析。
馬莉莉他們要做的事首先是勘驗取證,弄清楚陳軍的死亡屬于他殺、自殺和失足意外死亡三種可能中哪一種?馬莉莉與她的同事們受過專業訓練,在偵查工作中,他們只相信證據,從不相信感覺和主觀的臆測。馬莉莉讀了牛鑫的分析后說,你寫小說的可以任意想象,我們不行,我們得從證據入手,你好像在暗示有他殺的存在,而處于我們的位置,怕就怕先入為主,影響偵查的客觀性,誤導自己。
馬莉莉是五處的警察。一早上就接到去現場勘查的通知。對于一個刑警來說,這樣的經歷應當是小菜一碟。只不過這個命案發生的時間,正好是馬莉莉的生活中一個特殊的有紀念意義的時間。當馬莉莉一夜浪漫,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做女人滋味的時候,這樣一個案件,對馬莉莉來說,就有了與先前的案件不同的深刻記憶。馬莉莉不是第一次接觸命案。但今天的感覺與以前不一樣,一夜春風,使她對生的樂趣有了更直接的體驗,死者陳軍是一個年齡與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年輕人,這一事實本身就令人不好接受。
后來,馬莉莉對牛鑫說到自己的感覺。牛鑫說,生命就是這樣,生與死是兩極,兩極之間應當比較遠,然而,有時,它們之間距離又很近,近得讓人根本無法想象。
陳軍是法院民庭的審判員,民間常有“公檢法”一家的說法。陳軍的非正常死亡就讓刑偵部門不得不高度警覺。在沒有充分證據的前提下,對于陳軍的死因,馬莉莉與同事們是不會輕易下結論的。
牛鑫與陳軍也熟識,一起參加過幾次飯局。在酒桌上,朋友們相互調侃,說瘋話,什么“政府里的吃賄賂,搞經營的吃回扣,報社里的吃有償新聞”,說到陳軍,都說他“吃了原告吃被告”什么什么的。陳軍笑著說,你們這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原告被告都吃不得,吃吃朋友再請朋友吃吃還差不多。報社的朱記者說,吃的不說,說的不吃,大家心知肚明罷了。眾人哈哈一笑,都說喝酒喝酒。從某種意義上說,陳軍的死亡對于牛鑫來說,似乎比馬莉莉她們要多一些感情色彩,因為死者并不單純是一個年輕生命,也不只是刑警卷宗里一個案例,他還是牛鑫的熟人與朋友。
警車開進砂石庫的時候,鐵門的旁邊傳達室里,有一顆腦袋伸出來張望了一下又縮回去。縮回去的腦袋一會兒就裹著值班大衣出來了。
他是報案者,也是第一個目擊現場的重要人證。這是個60來歲的老頭,身高1米68左右,右臉頰上有一個疤痕。
警車上跳下一些身穿警服的刑偵警察,手持著相機和其它一些器械,走向河沿,走到碼頭石階下面。然后停在那里,在那里打量四周,指指劃劃,遠遠地對著出事地點拍照,并且尋找下到河灘的路徑。碼頭的最底的一層臺階,距離下面的河灘還有大約兩米的高度。
陳軍面朝下,俯伏在有著一層膜膜水的淺灘上。距離他大約兩三米的地方,倒著他的自行車,車的前輪丁字形地支棱著。
現場勘驗,死者的周邊并沒有搏斗的痕跡,除了額頭磕在河床里一塊石塊或磚頭上,有一個很深的創口,死者其它部位沒有明顯創傷。死者頭部周邊的薄冰上有一塊暈開來的血痕,那創口卻不見血,被水浸得發白,銳深可見頭骨。
尸檢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尸檢結論:陳軍系窒息死亡。除了額角的創口與肘部有少許擦傷之外,沒有其它外傷,胃中滯留物也沒有發現致命的毒物,卻有著較多的酒精,而酒精的含量也似乎遠并沒有達到中毒致命的濃度。
從專業的角度看這份尸檢報告,似乎已基本上排除了他殺和自殺的可能性,而排除了這兩種可能性,剩下的就只有失足意外死亡這樣一種可能。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陳軍帶著濃郁的酒意,蹬著或推著自行車,經過一條曲折難行的路道,然后尋到這樣一個極隱蔽的地方。然后,意外失足。牛鑫說,如果沒有找到陳軍來這樣一個地方的理由,意外失足的結論就難以成立,情理上也說不通。還有,陳軍那天離家后,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這一點也很重要!
馬莉莉并沒有否定牛鑫的話,也無法否定,事實也正是這樣。可是,這樣的理由存在與否,并不能改變尸檢結論,陳軍是不是意外失足?是在什么前提下失足?并不能改變尸檢所作的結論。偵查報告上的偵查初步結論是:系酒后意外失足落水,致窒息死亡?
馬莉莉和他們偵查小組在這個打著問號的偵查結論上簽了名。
該怎樣給這一命案畫句號呢?馬莉莉參加了偵查小組的幾次案情分析會。很顯然,無論現場偵查和尸檢結論,都沒有提供更多他殺的疑點和問號。只有一點,如果沒有找到陳軍雪夜來到第一現場的原因或理由,陳軍的意外失足就沒有了大前提。
秋蕓和鄭國慶起床的時候,已經小中午了。為了婚事,他們前前后后忙了差不多兩個月,從新房布置,到世俗禮儀,件件事情都有年長的人在后面說三道四,不斷講究這講究那,最后那幾天,秋蕓整個人已經累得幾乎厭煩這辦喜事了。終于過去了。夜深了,秋蕓與鄭國慶上了床,她已經對一些應當要做的事情提不起興趣來。可是,這又是她不得不去做的事,特別是對于鄭國慶來說,他跟秋蕓戀愛到今天,今天才是他們之間的初夜,盡管他很早就向往著,可是,在秋蕓的抵制面前,他只有到了這一刻才可能做成這件事。
對于今天的青年人來說,這樣的情形好像有點太古典。其實,鄭國慶早已有過這種經歷,那是跟他大學的同學。他們似真似假地戀愛了不長時間,便在一個布滿星星的夜,在野外,在一個小河邊,一不小心就做了這件事。這以后,這樣的事情就在他們之間不止一次地發生,直至那個短暫愛情的結束。再后來,鄭國慶跟房東主婦也做過同樣的事。那是一個偶然事件。大四的時候,鄭國慶在給一家公司打工,做兼職,需要經常晚上加班,回學校集體宿舍很不方便,他與另一個打工的同學臨時合租了一個房間。房東家房子大,夫妻倆結婚多年,卻一直沒有生小孩,就租一間房給兩個學生住宿。那是一個平靜的夏夜,后半夜,忽然下起大暴雨,鄭國慶被炸雷劈醒。同宿的同學那天剛好回老家去了。鄭國慶就聽到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發出凄厲的尖叫。鄭國慶從床上躍起來。鄭國慶拉開房門,一道閃電掠過,他就看見房東主婦披頭散發,兩手抱著腦袋,有一股不知往哪里藏身的驚慌失措。又一個像要炸碎世界的炸雷,就在這時候兜頭兜腦地劈下來。那女子尖叫著往鄭國慶的懷里直撲過來。鄭國慶不知道這屋子里發生了什么,本能地一把抱住她,后來才發現她只穿著胸罩與短褲。她在鄭國慶的懷里直哆嗦。電閃雷鳴,一陣接一陣。鄭國慶定了定神,大體明白了現在的處境:那婦人恐懼雷鳴,而丈夫又不在家。大暴雨。雷電交加。女人的顫抖與女人滑膩的身體。鄭國慶裸著的上身。鄭國慶后來也記不起來他們是怎么相擁著上了床?怎么開始接吻?怎么又做起那事來?一切好像那么不可思議。雷雨在延續。女人漸漸不再顫抖,代之卻是一股特別的亢奮,那是一個鄭國慶從未經驗過的成熟女性的海洋。不是跟鄭國慶偷試云雨情的女生,不是那種帶有新奇的微顫與刺激,是一種真正的顛倒鸞鳳,真正激情與高潮。在這雷雨之夜,一男一女扭在一起,大有一種“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瘋狂。大雷雨之夜,一個比鄭國慶大十來歲的婦人,在那樣一個特定的環境,完成了對鄭國慶的性啟蒙教育。帶著這一特別的記憶,鄭國慶后來離開了這家房東。
秋蕓也早就不是處女之身了。跟陳軍在一起時,他們可是什么都做過。或許也正因為她知道跟陳軍不可能有婚姻才這么去做的。人有時就是奇怪,當秋蕓明白自己最后得嫁給鄭國慶時,她堅持要讓鄭國慶到結婚那天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盡管她自己有時也覺得很需要,一個年青女性特別是嘗過性的滋味后,要她守身如玉其實很難做到的,常常,在鄭國慶撫弄她的時候,她身體內部會涌出一股強烈的很難抵制的熱流,她會情不自禁地呻吟,她渴望著異性的進入。然而,在那最后的時刻,她又總能懸崖勒馬于千鈞一發之際。對于兩個愛著的年青人來說,那是一種特別特別痛苦的休止。鄭國慶每次與秋蕓分手以后,都得靠自己來宣泄被堵塞了的激情。在這樣一些時候,鄭國慶似乎有點恨秋蕓,恨得牙癢癢的。不過,一旦平靜下來,鄭國慶卻又覺得秋蕓似乎更可愛,更值得他去愛。人就是這樣的怪物。
總之,在鄭國慶與秋蕓不長不短的戀愛過程中,秋蕓始終頑強地守著那最后防線,不讓鄭國慶越過雷池。
此時此刻,鄭國慶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秋蕓也可以不再抑制自己的身心了。在這最后時刻,秋蕓卻找不到那樣的感覺,她并沒有像以前跟鄭國慶在一起時那樣容易地被喚起,她找不到那樣一種潮潤的感覺。她有點發慌。她使勁努力著,想盡力讓自己找到以前常有的沖動與感覺,可是不僅沒有熱流滾滾而來,她反而越來越覺得干涸缺水。鄭國慶進入時,秋蕓感覺到一股銳痛。她深皺著眉頭。她使勁抑制著還是禁不住疼得叫起來,疼,我疼。鄭國慶已經一發不可收了。鄭國慶已經顧不上她的痛楚,或者說秋蕓的痛苦反而促進了鄭國慶的亢奮。鄭國慶很快噴發了所有的激情。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有點兒后悔,他覺得自己好像太不夠體貼溫柔了。他對秋蕓說,對不起,秋蕓,對不起。可另一方面,鄭國慶的內心里又多少有點兒沮喪,他沒有把它說出來。他又想起了大雷雨之夜,他仿佛已經意識到秋蕓是不可能讓他有那樣一種感覺的。鄭國慶有點遺憾與失落。
秋蕓已經不想再說什么了。她知道這不是鄭國慶的錯,她這時所能感到的,是身體的某個部位有著真切的火辣辣的痛楚。
當太陽出來的時候,雪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秋蕓與鄭國慶都在安睡。他們都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情。
砂石庫門衛老頭坐在那里,有點沮喪,沒精打采。他是一個臨時工,托熟人關系在這里值值班,守守夜,如今他這個門衛看來是干到頭了。
你昨天晚上人在哪里?警察用十分嚴肅的口吻問。
去了老劉家。
去干什么?
看,看他們打牌。老頭頓了一下,看了看坐在警察旁邊的砂石庫的領導。他知道這下子完了。
那是幾點到幾點?
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有兩、兩個小時吧。老頭又瞥了瞥他的領導。
有人證明嗎?
有有,不信你問老劉,還有王二媽、謝奶奶他們。老頭急不可待地說。
例行調查很快就過了。顯然他與這一樁命案沒有任何干系。砂石庫雖有一個大庫門,那供人進出的小門卻常年不關,因為庫后面還有一些居民住宅。門衛的責任也不是看著人進人出,他的任務是看著是否有車輛在非上班時間進出,運走砂石。一到晚間,他只要把大門鎖上讓車輛無法通行,門就算被他守住了。問題是他不該離開那個值班室,至少不能長時間離開。老頭卻是經常擅離他的職守,去買點生活日用品,或者做點其它什么事。如果不是出了這件人命關天的大事,誰也不來過問。偏偏這天,他又擅離了職守,去附近的居民區看人家打麻將。
警察的調查使他徹底露餡了。從庫領導的臉上可以看出,門衛老頭的臨時工作算是徹底丟掉了。
冬天里第一場雪。牛鑫在電腦里敲出這句話,選擇“居中”和“字體加粗”命令,這句話就自動移到屏幕中間來,成為一個醒目的標題。
敲出這個標題后,牛鑫停了下來,燃了一支煙,盯著屏幕,像在玩味這個標題。有那么一陣,牛鑫還有點暗自得意,他覺得這句話或者說這個標題,有些意味與張力,影影綽綽地,恰似陳軍突然死亡背后的東西,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牛鑫不是偵破人員,不需要為無頭的案情傷腦筋,他也不是死者的直系親屬,似乎也不會有那種切膚之痛。可是,從現場回來后,牛鑫的情緒忽然有點不對了。牛鑫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漫無目的地亂敲一起。直到他敲下了“冬天里第一場雪”,他才意識到他是在寫一篇小說。前面說過,牛鑫是一個曾經寫過探案小說的三流作家。不過,牛鑫很少有過為一個生活事件現砌爐灶寫小說,牛鑫總體上還是那種迷信人生體驗的作家。
在敲下小說的標題后,牛鑫卻停了下來。他得想清楚許多頭緒,這是做小說的前提。
陳軍的死亡到底是什么性質的事件,這是他第一要考慮的,想清楚這一點,才可能有其它的后續內容。牛鑫對馬莉莉說過,小說可以用別人想不到的方法開頭,死亡卻不能,因為死亡本身不可能讓人像寫小說那樣從容去構想。然而也正是因為死亡的隨機性使人不能過多去思想。這樣的說法,似乎很有些哲理。牛鑫開始為他的哲理燃起一顆煙……
漫天大雪。地上,樹上,屋上,所有能見到的一切,到處一片雪白。夜也被白雪映得不再黑了。在這白色的夜里,砂石庫大門一側,有一個身影偷偷附在門房的窗戶上,朝里窺視。門房里的燈光還亮著,門衛老頭卻已經睡下了,在窗外那雙閃亮的眼睛里,老頭似乎已經睡熟了,他一動不動。窗外的人,支起耳朵,好像是想聽里面是不是有鼾聲?靜靜的夜,那人終于離去。過了一會兒,有幾個人匆匆地過來,躡手躡腳,好像抬著一件很重的東西,通過砂石庫的門。在經過門房時,他們向那間亮著燈的窗戶瞥了瞥,當然,那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那被抬著的應當是陳軍,只不過,這會兒的陳軍應當已經是一具尸體了。從致死的第一現場他被移到這里來。牛鑫到過砂石庫的現場后,總有一種預感:那砂石庫不是案發的第一現場。那是幾個什么樣的人呢?在哪里作的案?又為什么要把尸體移到這里來?
牛鑫面對著電腦屏幕。在鍵盤上敲出以上文字以后,牛鑫停了下來,燃了一支煙。
牛鑫在想,第一現場在哪里?是誰殺了陳軍?又為什么要把尸體移到這里來?移尸而不怕留下痕跡,最好的天氣就是這樣的大雪天,因為大雪把所有的痕跡都掩蓋起來。毫無疑問,牛鑫的想象力卡在這里了。好像這不太像蓄謀殺人,如果蓄謀殺人并移尸,就得事先知道今天會下一場大雪才是,可是,氣象臺并沒有預報下雪呀?牛鑫感到他的推理中間有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漏洞。如果不是蓄意謀殺,那么又是什么性質的他殺呢?牛鑫皺起了眉頭。
馬莉莉笑起來。他殺?馬莉莉對牛鑫的自以為是有點不屑。她說,都像你這樣,坐在電腦面前憑空想象一氣,偵破這碗飯也太好吃。看來我們五處聘你擔任偵破顧問,以后不愁案子破不了。
牛鑫說,誰說給你們破案了,我只是想想這里面的漏洞而已。
吳老板又燃起一支煙。他抽煙時的面部表情好像有點痛苦,這就使得他那張有著成功者悠然自得的臉上,流露出另外一種不和諧的表情。馬莉莉和她的同事亦即警方的提問,使吳老板又想起兩個月前為離婚財產分割跟陳軍的交鋒。
那個陳軍,為什么要站在那娘兒們那邊,吳老板不明白。吳老板為了這案子,找了很多人,當他知道民庭是陳軍擔任審判員負責審理該案,還專門找人跟陳軍打過招呼。可現在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陳軍還是提出那個庭下調解方案,讓他就范。這他媽的什么方案,那可是差不多200萬呀,這錢又不是搶銀行搶來的,你陳軍他媽的不心疼,我能不心疼嗎?
吳老板這幾年發財了,跟這個社會上所有發財的人一樣,他也得換一換舊日的糟糠。吳老板先是在外面亂搞,這年頭,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見錢眼開的女人也不少,花花草草地過日腳,到也快活自在。后來,就遇上眼前這佳麗,是個天生尤物,吳老板就替她置了房產,把她養了起來。吳老板本來倒也沒有想和家里那個老實無用的女人離婚,這些年都這么花花草草地過來,那女人雖然有個名分,卻什么也做不了,料想她也反不了天。養個二房,享受享受人生快樂,何樂而不為。誰知那佳麗人不大心大,先是巧設機關,讓他播下種,然后又用這要挾他,要他明媒正娶,休了那黃臉婆,其實她的眼光長遠著呢,想著的是吳老板的那一大宗財產。吳老板到了騎虎難下的時候,只有打離婚的主意。吳老板也覺得應當給原配,給那個可憐的黃臉婆一些補償,可是要把他財產的一半拿出來給她,他可是太心疼了。他還想,她用得了這么多錢嗎?他想象不出那個平常開燈只用25瓦燈頭,洗臉水都舍不得把洗臉池放滿的女人,怎么可能花得了他的200萬。
吳老板罵罵咧咧地說,這錢都是我掙來的,憑什么她拿這么多?法院也不給個公平!
吳老板的新人也跟在后面說,就不給,看到底誰怕誰?
陳軍掃視一下吳老板身邊那個靚麗略帶幾分張狂的女子,平靜地說,這錢是法律給她的,達不成調解協議,民庭也將這樣判。除非,除非到刑庭去判。陳軍的最后一句,很有震懾作用。因為,吳老板這個案子完全可以按重婚罪通過刑庭去辦。陳軍也知道吳老板已經在幕后做了一番工作,陳軍是在點他麻筋,讓他適可而止。
那黃臉婆坐在那里,一副無辜與麻木的模樣,她的親屬似乎比她更清楚這一調解方案的作用和意義。
吳老板在簽字后,惡狠狠地對陳軍說,好,你好,來日方長,我們路上不見橋上見。
當陳軍成為刑偵部門卷宗里的一樁命案,吳老板顯然沒敢再流露那股氣勢洶洶的神情。他對馬莉莉和她的同事說,當時我說的可是氣話。我不會這么笨。我有這么多錢,別人不想活我可要活呢。他言語之間多少還是流露出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吳老板說的話很快就被證實是真的,因為,事發那天他人在廣州談生意,而且,近來他在股市據說是很賺了一大筆,人的財富多了,生命就寶貴起來。何況,離婚后他還對別人說起過,其實那200萬也不是她的,是我兒子的,肥水不流他人田。
另一宗陳軍審理過的案子,卻提供了一些有損陳軍職業形象的證詞,說陳軍在審理過程中,有吃請索賄什么什么的,因為與陳軍的命案無關,且事實細微又死無對證,所以,在馬莉莉的筆錄里一帶而過。
馬莉莉與牛鑫都出現在麗萍的家中。只是兩個人所擔當的角色不一樣。牛鑫是陳軍的朋友,他是以安慰朋友遺孀的身份留在麗萍的家中;而馬莉莉則是辦案人,她來,是為了做一些必要的調查。
馬莉莉問,你說那天下午送請柬的人,看上去有點不那么正常?馬莉莉從筆記本上抬起頭。馬莉莉瞅著麗萍,那雙秀美的眼睛亮閃閃的。女孩子總是一副可愛的模樣,穿著警服也很少找到威嚴。
麗萍說,我也說不準。不過,他除了送請柬,似乎還有其它什么目的似的,當然,也沒有什么,只是讓人覺得有些怪怪的。
有一句話可能唐突一些,要請你原諒,不過,還要請你如實告訴我。馬莉莉對紅腫著眼睛的麗萍說,你跟陳軍的關系怎么樣?
馬莉莉在詢問麗萍的過程中,牛鑫很自覺地避到一邊去。這時,他轉了過來,牛鑫說,讓麗萍先休息吧,她也太累了。
牛鑫后來對馬莉莉說,這種時候問這樣的話題,也太殘忍了。牛鑫還說,至于送請柬的鄭國慶有點不自然,也沒有好奇怪的地方,因為陳軍與鄭國慶曾經是情敵嘛。這么說罷,鄭國慶現在的妻子曾經是陳軍的戀人,如果鄭國慶知道這個背景,上門送請柬有點不那么尋常應當很好理解。倒是陳軍事先說出去不回來吃晚飯,以及怎么打電話也找不到他這人,是一樁很奇怪的事。
麗萍的門就在這時候被推開,秋蕓走了進來。屋里的人都顯得很驚訝。
當初,陳軍與秋蕓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少。陳軍后來娶了麗萍,而秋蕓則嫁給了鄭國慶,一切都已經結束,也算扯平了。
秋蕓是來找麗萍的。
秋蕓什么還沒有說,兩行清淚就從她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秋蕓看上去為陳軍的事很傷心,她這個新娘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絲喜氣,反而可以看出她因為睡不好,眼圈有點青黑,雖然她特意把妝畫得重一點,卻依舊遮掩不住。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秋蕓確實是一個性情中人,她在新婚的第一天,即來吊唁她過去的男友。她在所有人包括麗萍的面前毫不掩飾她的傷心。
秋蕓這一流淚,麗萍也就放聲哭起來。一屋子人都鼻根子酸酸的。
不過,秋蕓的到來,倒是解開了一個謎。那就是,陳軍所在的第一現場,是秋蕓曾經熟悉并去過的地方。
陳軍在和秋蕓戀愛的時候,曾經選擇砂石庫作為他們約會的處所。那時的陳軍和秋蕓,足跡幾乎踏遍小城的邊邊角角。選擇一些僻靜無人干擾的地方去幽會,這是幾乎所有情侶們都喜歡作的選擇。對于那些不想為公眾知道私事的情侶來說,避開耳目更是常理。在陳軍和秋蕓的戀愛不被秋蕓父母接受的前提下,他們選擇一些僻靜地方幽會似乎很好理解。所以,在他倆拍拖的幾年時間里,他們經常要選擇一些無人問津的去處。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曾經走遍小城的邊邊角角。
秋蕓原可以不把這一切說出來,何必呢?人已經去了,何必讓自己也卷到一場不知是什么的命案中來。這里,我們完全可以看出秋蕓是一個極有個性的女性。她覺得應當把這些說出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她認為陳軍的不幸跟自己似乎有些關系。在她新婚之夜,在一場大風雪中,她早先的情人來到他們先前約會的地方,說明了什么?秋蕓為了這樣的一種聯想,感動不已,同時也后悔萬分。她覺得這樣一個鐘情的男子,是人生很難遇到的,放棄了是要遭到天譴的。這也是秋蕓一定要把真實情況告訴馬莉莉的惟一理由。
秋蕓對馬莉莉說,請你為我保守秘密,我不想卷進去,也不希望這件事對我家庭有什么影響。可是,如果我不對你說這些,我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秋蕓說,其實那場雪突如其來飄落,我的心就揪了起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曉喻。為什么要在我結婚的時候,事先沒有任何預兆地下這場大雪,難道是上天在譴責我們嗎?這一場雪對秋蕓的影響甚大。應當說新娘秋蕓在整個婚禮上的表現,是差強人意的,尤其是對鄭國慶的那幫預謀著要鬧喜宴的朋友,秋蕓幾乎失去應有的耐心,有一陣,她幾乎忘記了自己今天的角色,差一點與那幫朋友僵了起來。幸好鄭國慶不斷地幫她圓場,鄭國慶對他的一幫兄弟說,這些日子累了,太累了。改天,改天到我家去,咱,咱來補。鄭國慶又拱手又作揖地把兄弟們的起哄平息掉。秋蕓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不過,她還是很感激鄭國慶,她覺得他很善解人意,是個很得體又能應付場面的好丈夫……
應當說在得知陳軍的死訊后,秋蕓的精神已經處于一種崩潰的邊緣。秋蕓的思維邏輯還行。可是她的這樣一種不加掩飾的情感流露,對她自己其實非常不利。家庭、她新婚的丈夫,都將因為她的失態而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
秋蕓的出場,卻使得這件似乎已經很清楚的事件,一下子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偵查小組對于已經作出的初步結論不禁又懷疑起來,難道會是一個殉情事件嗎?陳軍,到底是意外還是故意?是意外、自殺還是其它?接下來,需要調查的就是陳軍出事那天在何處喝酒?跟誰喝酒?如果這一點沒有調查清楚,這場命案就很難最終結案了。
牛鑫在他的電腦寫下:許多事除了表面上的一些原因或理由以外,應當還有一些內在的原因和理由。由于秋蕓的出場,這件事看來比原先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不會這么簡單,在事件調查的開始階段,牛鑫曾經對馬莉莉說過,千萬不要過早下結論。現在,由于秋蕓提供的情況,牛鑫更覺得這事情不那么簡單。
困難在于這一天里,陳軍似乎哪兒也沒有去,因為所有他的朋友,幾乎都接到過他妻子麗萍的電話。事實上,那個下雪的傍晚牛鑫和馬莉莉只顧調情而沒有去接的電話,也是麗萍打過來的。
還有一個可能喝酒的地方是秋蕓的喜宴,可是,那天陳軍沒有接到鄭國慶送去的請柬,也沒有出現在他和秋蕓的喜宴上。那個有雪的下午,陳軍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怎么會出現在第一現場?是一個很難破譯的謎。
陳軍的老家在幾百里以外的農村,也就是說,在這座城市里,除了他和麗萍的家以外,他并沒有另外的家。他父母因為陳軍的意外,都來到這個對他們來說還很陌生的城市。他們都很傷心。你想想,一個農民的兒子,能夠生活在城市里,能夠在政府部門有個體面的職位,能夠有一個麗萍這樣的妻子,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雖然不是很大的家,這對于作為農民的父母來說,這對于來自農村的陳軍自己來說,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難怪他的父母那么傷心,他們都被這突發的事故驚得不知所措,坐在那里像兩尊泥塑木雕。
牛鑫看見這樣一對老人,就在心里說,陳軍啊陳軍,如果你真的是為殉情自己釀造這樣的慘劇,我將再不把你看做是我的朋友了。你太不知道責任與負責任,對自己,對父母,對你妻子,你這個狗東西!
雪很快就融化了,可是陳軍的案情卻沒有了結,那個打了一個問號的尸檢報告也在卷宗里靜靜地躺著,那卷宗封面上也寫下了致死結論:失足意外死亡。
牛鑫的小說也擱淺在那里。
牛鑫對自己小說的擱淺感到很失望。有一陣子,牛鑫竟然沉迷在喝酒打牌之中,在其中尋得解脫。馬莉莉依舊在做著她該做事情中,只是對牛鑫的消沉有點不理解,且有些不滿。她想,牛鑫是不是因為得到她的全部,就變成現在這樣的情形。她想,難道男人都是這樣一路貨色?
秋蕓跟鄭國慶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
陳軍死在他跟秋蕓幽會的地方,使得秋蕓背上一個沉重的重負。這就使得她與鄭國慶之間在新婚之夜出現的尷尬,不斷地、并且似乎很頑固地妨礙著這一對新婚夫婦之間的和諧。而這一切恰恰又是她無法跟鄭國慶進行坦誠交流的。于是,這樣一對剛剛踏上婚姻家庭漫長旅途的新人,似乎已經不得不同床異夢地生活著。應當說,這是一個悲慘的婚姻。因為那場無端的雪以及陳軍的不幸,在這個冬天里,無辜的秋蕓和鄭國慶卻不得不痛苦地承受著本不應由他們來承擔的后果。這不公平。
冬天里的第一場雪,實在把人折騰得夠嗆。
牛鑫到省城來看我的時候,對我說,為了這么一場突如其來的雪,許多相關的人都變得不能按原來的軌跡去生活了,雖然,從外部去看,世界并沒有因為少了誰就偏離正常軌道。他說,他很困惑,對他寫的小說很失望。
我是牛鑫的朋友。我對牛鑫所在城市發生的一切沒有絲毫感性認識。我只好勸他說: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讓他回去把那個沒有寫完的破小說扔掉。
我說,你還是追你那警花去,能追上就成個家,好好地跟她過日子吧。
牛鑫的小說到底還是沒有寫成,雖然他常常會打開電腦,瞅著那個黑體、居中的標題。時間一天天過去。陳軍的死亡就像生活中那些被事過境遷淡化的事情一樣,已經引不起人們的絲毫興趣。牛鑫依舊對著他的小說標題瞅上一會兒,這時,他的思維似乎也不是在那個曾經的陳軍身上,他只是在想,這個小說到底該怎么寫下去?而且,牛鑫的心中似乎也已經認定陳軍的死亡與秋蕓的婚嫁有關。后來,牛鑫在這個標題下寫成一首詩。馬莉莉笑他說,這倒好,小說寫成了詩。不過,那首詩后來倒是在一家大雜志上刊登出來。那首詩與那個陳軍似乎也關系不大了,那是牛鑫的想象。牛鑫的詩如下:
冬天里第一場雪
雪落在你的夢里
那雪有說不出的晶瑩,剔透
像我心醉過的白菊花
此時,它正盡情開放
把小路和世界吞進它的花蕊
如此美麗的覆蓋
對我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聆聽雪落肩頭細細的金屬碎片聲
一顆僵猶未僵的心
正感受著暗夜
那是造物的手在塑一尊蠟像
或者壘一座孤墳
風在野外轉悠
我在愛的墓地徘徊
我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
很明顯,這首詩里,牛鑫設想著陳軍在那個雪夜里可能有的感覺。不過,那畢竟是牛鑫想象出來的東西,與陳軍并不相干,因為,陳軍什么也沒有留下,甚至我們都不知道,在那場冬天第一場雪到來的時候,到底誰是最后見到陳軍的人……
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哲人的話說得沒錯。如果沒有那個電話,沒有遠在武漢的林靜來省城出差,沒有林靜給陳軍所在單位打了那么個電話,陳軍的事情早已被人忘記了。那場大雪也被人忘得差不多了,那冬天里第一場雪。
林靜是武漢市某個區法院的預審員。想必跟陳軍是認識的,算不算朋友就不清楚了。不過,即便是朋友,也不是那種很熟悉經常要聯系的那種。畢竟那場雪過去了已經三年。如果是熟悉朋友,想必不會三年時間里沒有任何聯系。
三年時間,變化可大了。陳軍的遺孀麗萍已經改嫁。她嫁給了劉大成,劉大成也是法官,民庭庭長,陳軍原來的同事。
秋蕓則與鄭國慶分了手,他們實在沒有理由再湊合下去。他們雖然沒有反目成仇,彼此心里難免有些化不開的塊壘。
倒是牛鑫與馬莉莉的愛情卻進展神速,他們很快辦了手續,住到一起去。再到了冬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抱出一個被叫作羊的兒子來。因為是生在羊年,這小子即便名字不叫作羊,人們也喜歡叫他小羊。本來,牛鑫和馬莉莉這兩個姓就有點怪怪的,添了個羊就全了,只有順序不大好排,識字課本里“馬牛羊”,在這里成了牛馬羊。
林靜來了。林靜到省城來開個業務方面的會議。林靜報到,住下。然后,出來走了一圈。再然后,就給陳軍所在法院打了個電話。電話打過去,是劉大成接的電話。
劉大成接到林靜的電話,怔住了,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邊,林靜以為是線路問題,一連聲地喂喂喂……劉大成終于回過神,問:你是誰?你難道不知道?
林靜在電話那邊說,知道什么?我是武漢的林靜他朋友在省城開會。
朋友?劉大成在電話這邊搖搖頭。劉大成這邊想的是哪有人死了三年都不知道信息的朋友?不過,電話那邊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就不知道事情的蹊蹺,依舊不依不饒地催著:請叫陳軍來接電話!
劉大成忽然對著話筒叫起來。劉大成不知道為什么聲音就高起來,像有一肚子火氣。劉大成說,陳軍已經不在了。都三年了,陳軍已經去世三年了。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了。沉默一會,電話“嘟嘟嘟”地提示忙音。
牛鑫打電話給省城新聞單位的一個哥們。牛鑫說,你一定得找到她,一個什么會議上武漢過來的林靜,你還得想辦法挽留她。牛鑫說,他放下電話就乘車趕過來。
那哥們到底是搞新聞的,三下五除二就聯系到正在會議上的林靜。這哥們對林靜說,我是某某報的某某,我有個朋友也是陳軍生前朋友想見她,此刻,他正在出租車上往省城趕。林靜在電話里停了半晌,說,好吧,你朋友來時你們打我手機。
牛鑫見到林靜的時候,顯然很吃驚,他嘴張得大大的,流露出那種很蠢的傻樣子。這傻傻的樣子有悖于牛鑫的一貫形象。牛鑫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跟一個女性初次見面的場合,會讓人覺得很不禮貌。那哥們想,不僅這武漢來的林靜會有這樣的感覺,連我這個旁觀者也看得怪怪的。毫無疑問,林靜是那種很出眾的美女,可牛鑫這樣一個也算見過一些世面的作家,似乎也不至于這樣吧。為了掩飾牛鑫的失態,他那哥們喊住茶樓里侍應小姐,大聲問牛鑫:你們喝點啥?
林靜似乎并沒有見怪,她說,當年陳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像牛鑫一樣,驚訝得合不上嘴。話匣子一打開,什么就都明白了。牛鑫的吃驚來自于林靜長得太像秋蕓了。牛鑫說,像雙胞胎。他說的是林靜與秋蕓。這世界上真的是千奇百怪,怎么遠在千里之外生于武漢長于武漢的林靜,會與牛鑫所在城市里的秋蕓長得如此相像。當然,秋蕓并不是馬莉莉,與牛鑫可是風馬牛不相及。牛鑫一見到秋蕓的時候,就想,陳軍與秋蕓,本來就是攪不清的事,還有眼前的這個林靜。怪,這世界竟然會有這么相像的兩個人?這個林靜,與那個秋蕓,還有陳軍,這中間似乎有一種宿命的東西。
林靜說,看到牛鑫的神態,她這才明白陳軍當年說的是實話。
陳軍和林靜是在一個行業會議上認識的。那是陳軍出差去武漢參加的行業會議。陳軍第一眼看到林靜的時候,跟今天牛鑫的表情完全一樣,不同的是,陳軍不只是表情上的驚訝,他內心里的波瀾是牛鑫無法想象的。陳軍覺得,讓他在這里見到林靜,是命運對他的致命一擊。新婚不久的陳軍,突然見到了另一個秋蕓,從外形上看去幾乎完全一樣的秋蕓。而他的舊情人秋蕓,正在籌備她的婚姻大事。秋蕓和陳軍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是的,什么關系也沒有。然而,為什么陳軍見到林靜會這樣的躁動不安?陳軍在這個時候發現了自己原來根本沒有能丟開秋蕓,他覺得自己把事情弄錯,從一開始就錯了。
林靜是剛分到法院工作的學生。她的綜合條件注定了從學校起她就始終是男生的視焦,到單位里也不例外。這樣的女孩,可以說是久經沙場,什么風云際會沒有見識過?所以,當陳軍說起她像一個人,像他以前的戀人。林靜笑起來。林靜笑得很開心,她覺得眼前的這個高個子男生,長得倒挺帥,只是追女孩的水平實在太一般了。她想,這樣老套的話也拿來哄她,可不是太小瞧我們當年的校花了。林靜說,很像對吧。林靜略帶嘲諷地看著陳軍。林靜后來說,如果能有機會出差去你們那里,我倒真的想見識一下那個像我的胞姐呢。
這是句玩笑話。陳軍和林靜都這么認為。
于是,時間就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個有著突如其來大風雪的那一天。陳軍不知道那天有著大風雪。林靜也不知道。事情的經過是林靜竟然真的有機會經過陳軍所在的城市,林靜經過這座城市必須換車才能去她的目的地——楚州。在等待轉車的時候,林靜忽然就想起那句玩笑來。林靜其實并沒有陳軍的聯系方式,她想通過114查詢臺查陳軍的電話,想了一想,還是打消了這念頭。于是,林靜解嘲地笑了笑,然后,看看手表,她想,時間還有一會兒,要么就在這座陌生城市的街頭轉轉吧。林靜把她的行李存放在車站小件存放處,隨便選擇一條路,朝車站外走去。
在車站外,來到陌生城市的林靜想,還是問問路吧。于是,她抬起了頭,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詢問對象。就在這時候,林靜的嘴張開來就合不上了,因為,她已經看到陳軍蹬了一輛車朝著她過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陳軍看見了她,陳軍來不及減車速就飛快地跳下車。陳軍借著自行車的慣性,小跑步地向著林靜沖過來。于是,這兩個曾有一個玩笑約定的人,在沒有預約的前提下,在街邊偶然遇上。陳軍與林靜兩個人站在小城的街邊,哈哈大笑……
聽到這個地方,牛鑫用手使勁搓了搓臉,有一股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的感覺。牛鑫突然覺得生活有時竟比小說還離奇。真的,小說如果要是這樣去寫,讀者肯定會以為是作家編造出來的情節,而且編得很不圓。然而,生活就是這樣。
陳軍偶遇林靜的時候,陳軍想必要去一個地方的,很顯然,陳軍不再去那地方了。而且,他也沒有必要打個電話什么的,想必他本來也就是假日出來走走,或者找朋友玩玩的不是什么正經事吧。后來,陳軍就陪著林靜走在小城的街邊。他們似乎還沒有來得及敘舊什么的,天色卻黑了下來,那場沒來由而事后令人非常驚奇的大雪,就這樣開始了它的序幕。
林靜說,不好,要下雪了,我得去看看車,我今天還得去楚州呢。
陳軍陪了林靜匆匆回到車站候車室的時候,雪已經下得不大對勁了。罕見的,這個冬天里的第一場雪,非常大的雪,就這樣鋪天蓋地落將起來。林靜說,這時候車站里的喇叭播出通知,說,因為雪下得太大,路上怕不安全,所以,今天去楚州的車無法開出了,請旅客們自行安排食宿……
牛鑫終于找到陳軍那天晚上喝酒的理由了。這個三年前困惑了許多人的謎,似乎由于林靜的到來而徹底解開了。牛鑫已經有點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帶著馬莉莉一起來見這個林靜,應當帶馬莉莉來。因為,林靜被那場大雪所困,當天不能趕到楚州而必須在小城住一宿,這樣一個偶然事件,似乎與三年前陳軍的死亡有關。那么,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呢?牛鑫眼睛看著面前的林靜,腦子里卻奔騰開來——林靜在小城那個大雪的晚上,一定是陳軍在陪她喝酒。而這一天,正是秋蕓結婚的日子。秋蕓是陳軍過去的戀人,林靜又是一個長得與秋蕓非常相像的女孩。
到這時候為止,林靜還不知道陳軍的死因與死亡情景。如果她事先知道得更多一些,或許連剛才說到的事情她都沒有必要說出來。三年前,林靜在小城偶然的短暫的逗留,帶給她的竟是一段不算愉快的記憶,這也是她離開小城后,三年里并沒有跟陳軍聯系的主要原因。只是,這些是她無法對眼前這兩個陌生男人說出這一切。
三年前的那個雪夜,陳軍陪林靜在路邊小酒店吃晚飯時并沒有喝什么酒。應當說,林靜始終對這個算是認識卻又不很熟悉的男人存有戒備,所以,那瓶開了口的紅酒只倒出很少一點,就又封住了口。陳軍把林靜送到飯店,安置下來。陳軍準備回去了。陳軍知道,眼前的林靜與記憶中的秋蕓毫不相干,她們是不同的兩個人,雖然非常相像。雪,依舊下得很大。就在陳軍走出房門的時候,林靜說了一句,雪大,你還是坐一會兒再走吧。應當說,林靜的這一句話決定了陳軍的命運。陳軍又坐下來,并且隨手打開那瓶幾乎沒有怎么飲用的酒,他用賓館的茶杯作為酒杯,繼續了他們在酒店里沒有喝完的酒。陳軍漸漸地話多了起來,并且漸漸地變得像個孩童一樣透明,跟眼前這個似乎很陌生的女孩訴說。是的,訴說。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他只是覺得自己需要一種傾訴。他說些什么,他自己已經不知道了,事實上,幾個小時以后陳軍就將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林靜也不能完全記得那個雪夜陳軍所傾訴的全部,她只是在某個時間里覺得很感動,為這個童稚般的無助的小男生,是的,那一個瞬間,她覺得陳軍很小很小。為了他的毫無遮掩的訴說,也為了他太多的心中的痛,林靜被感動了。林靜用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表達出她的感動。林靜隔著茶幾用手抓住陳軍的一只手,并輕輕撫摸它。陳軍的敘說中斷了,他停下來,他有一種找不到自己的感覺。他只感覺到有一只手,溫馨地撫摸著他的手……應當說,事情發展到這里,陳軍并沒有給林靜留下不好印象。如果只是兩只手的短暫接觸,如果沒有陳軍下面的舉動,林靜是沒有理由不愉快的。
陳軍忽然哆嗦了一下。陳軍的哆嗦提醒了林靜。林靜慢慢地,盡量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來。短暫的冷場。一分鐘,還是更長?當事人都沒有意識到。陳軍忽然站起來,陳軍站起來就不再是小男生,他顯得非常高大。林靜突然有了一種恐懼感,她感到一個巨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她嚇得不敢抬頭去看一眼。陳軍。當陳軍撲過來的時候,她驚恐萬分地叫了一聲,她的嘴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陳軍粗野地堵住她的嘴,用企圖讓她窒息的方式吻她。林靜使勁掙扎,卻已經無法改變什么了,因為,她被緊緊擁在陳軍的寬厚的懷抱中,絲毫動彈不了……
冬天里第一場雪,早已成了過去時。人世間發生的一切,從發生的那一刻起,都已經是過去時。所謂現在進行時,在時間概念上是極其短暫的一瞬。牛鑫趕來省城來見林靜的事情,也已經成了過去時。
牛鑫后來對馬莉莉說,那個林靜,應當與陳軍的死亡沒有什么直接關系吧。馬莉莉想了想,說,充其量是一個誘因。如果有什么直接關系,她沒有必要給已經死了三年的陳軍打電話,也沒有必要跟你們見面。牛鑫也覺得確實是這個理兒。
林靜的出現,勾起了被大家淡忘的往事。那天,劉大成一回到家,就對麗萍說,奇怪,今天有一個武漢的林靜打電話找陳軍。林靜是誰?麗萍不知道。因為不知就里,劉大成和麗萍驚訝一陣后,也就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秋蕓后來也知道這么一回事了。秋蕓這時已經在一個規模不小的合資企業里擔任總裁。秋蕓依舊是一個人。不過,像秋蕓這樣優秀的單身女孩,對于做企業來說,倒是具備別人所沒有的優勢。總之,秋蕓在事業上很有成就。當秋蕓知道遠在武漢的林靜跟自己長得像孿生姐妹一樣,她很想見見這個林靜。同時,她更認為陳軍是為了自己才在那個雪夜失足。陳軍是她永遠的痛,冬天的第一場雪給了她非常痛苦的回憶。
林靜為了這次來開會,為她跟陳軍所在單位通電話,跟牛鑫見面而深感后悔。從那個雪夜的分手,林靜對陳軍充滿著憎恨。她恨他利用女孩的善良,她恨他毫無憐惜地奪走她處女身。應當說,像林靜這個時代的女孩,對貞操什么的是不會怎么在乎的。如果是為愛獻身,林靜覺得她可以坦然接受。問題是陳軍對她算是什么?何況,那是一個違背她個人意志的行為。應當說,林靜在心里恨了陳軍整整三年。可是,讓她不明白的是,當她到了陳軍所在的省城開會的時候,她忽然有一股想給陳軍打一個電話的沖動。為什么會這樣?事后,林靜百思不得其解。當她知道陳軍已經喪身于那個風雪之夜,或者說陳軍喪身于離開她的房間之后。林靜忽然覺得陳軍的過失原是可以原諒的。她從內心原諒了陳軍。但這恰恰是她后悔的理由。她本來不需要原諒,她本來有權利可以去憎恨,現在卻不行了,當她知道一切過后,當她原諒了陳軍以后。她發現這一過失,已經沒有人來承擔責任了。沒有人承擔責任,她再和丈夫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些異樣。事實上,她和她丈夫是那種金童玉女式的一對,當她在內心里消除了陳軍的責任時,她和丈夫那種和諧共振的場,忽然有了問題。
其實,這里還有一個細節,林靜沒有注意到,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注意到。那就是陳軍屬于非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會面臨非常嚴格的尸檢。如果陳軍在死前幾個小時內有性行為,尸檢報告應當有所顯示。然而,沒有。這就又出現了兩個問題,一是陳軍跟林靜分手后并沒有直接到死亡現場來,他似乎還在這個間隙做了其它活動;還有就是跟林靜在一起的并不是那個已經死亡的陳軍。顯而易見,后面的那個假設是不成立的。然而,由于林靜和陳軍之間發生的一切,是兩個人的秘密,隨著陳軍的死亡,實際上只是林靜一個人的秘密。林靜不說,誰也不會想到這地方的漏洞。事實上林靜并沒有對誰說起過這樣一段經歷,也沒有這個必要。
冬天里第一場雪,對于林靜來說,好像一場夢。
冬天里第一場雪,過去很多年了。身邊的世界依舊故我,人們平平淡淡地生活著,似乎什么都跟過去一樣,除了大人變老了,小孩變大了,其它什么變化都沒有。然而,卻有一些人和事,與那場風雪有一些說不明白的關系,有時讓人在回憶起那場突如其來的風雪時,總覺得那場雪以及大雪遮掩下的事件,還有一些什么人們并沒有發現,或者說陳軍的意外死亡在一些人的記憶中依舊是個疑案。
麗萍的第二個丈夫突然生病死了。按照民間的說法,麗萍這個女人的命太硬,是那種所謂的克夫命。陳軍死了五年以后,陳軍的同事,麗萍的第二個丈夫又因病故世了。這又是一個年輕的生命。然而,最為奇怪的是,在生命彌留之際,劉大成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對麗萍說,我對不起陳軍。他看著麗萍不解的眼睛,說,還記得冬天里第一場雪嗎?我—對—不—起—他……
劉大成終于去了,又留了一個謎下來。誰也不明白劉大成說的是什么意思?麗萍也不懂。麗萍傷心的同時,對自己很失望,她覺得她的兩個丈夫的死,都與自己有關系,然而,到底有什么樣的關系?她卻說不明白。
牛鑫又來省城一趟,帶著他的馬和羊。他那在新聞單位的哥們請他一家在飯店吃飯,閑聊中,牛鑫對他哥們說,你說說,劉大成所說的對不起陳軍,指的是什么?馬莉莉緊接著攔住他的話頭,說,又是什么“冬天里第一場雪”,這些年來,你都快把人折騰死了。
那哥們當然什么也不知道。他對牛鑫說,我說牛鑫你別再寫什么小說了,我看你寫的詩到不錯,你不妨多寫點詩。
責任編輯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