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表看,這是一個個頭不高中年發福的漢子,臉上仿佛永遠流露出一種古怪的執拗表情。和他在一起,你會感到很嚴肅,你甚至會覺得他眼里老是望著一樣東西,一種十分神圣的東西。盡管戴著眼鏡,他的眼睛還是很亮。
我把這理解為一個作家特有的表情。但陳啟文本人是反對有人把他稱為作家的,在他的自述《曖昧的身份》中,他描述了一個人對身份的確認的那種困難,而在他的作者簡介里,也很少提及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和一級作家,他這樣確認自己的身份:“自由寫作者和自由思想者”。盡管這樣的表達仍很模糊,但意義是明確的。他說,一個作家應該永遠站在他作品的背后,只有在寫作時他才是作家。
我想進入寫作狀態的陳啟文一定是很神秘的,神秘緣于很少有人知道他寫作時的樣子,連他的妻子和兒子這時也不敢走近他,一個稍大一點的動作就會嚇他一跳。有一次他妻子向人透露了一個秘密,陳啟文在完全進入寫作狀態時頭發會一根根直立起來,用他家鄉的臨湘話說是“頓”起來了。這是某種氣功大師發功時的情景,我想陳啟文此時肯定進入了某種氣場,他已經完全進入自己的內心,他在內心里尋找到了某種力量。
讀陳啟文的作品也恍如在磁場中穿行。你所看到的其實已經是一種完成后的狀態,但你仍然感到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改變了你所熟悉的事物。如《仿佛有風》中那個叫柳葉兒的水鄉妹子,還有那個大湖,還有那條小船,那都是你最熟悉的,太熟悉了,事物擺在我們面前,但卻對它視而不見。但它一進入陳啟文筆下,就被賦予了神奇的感受性,你會確切地感覺到那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的存在,它的存在正是為了重新喚醒人類對生活的感受。著名評論家謝有順說,當麻木成了一種時代病,我們惟一的拯救就在于恢復對生活的真實感受,恢復一種精神的痛感。《仿佛有風》正是這樣一部喚醒這樣的感受和痛感的作品,這種痛并不是尖銳的,而是隱忍的,是一種在時間中延長了的隱痛。你要理解這種隱痛,不但要有對人生的深邃思考、對現實生存以及對命運的深刻洞察,更關鍵的是還要有對時間的重新理解。你不能用日常經驗中的時間去理解陳啟文,而要用心理時間,陳啟文是用心理時間寫作的,如此才可進入隱喻層面的表達。
“仿佛有風”是什么意思?你無法用一種確定性語言去解讀它究意要表達什么,它其實就是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狀態,甚至是隱于時間的某個神秘暗號。后來,他的這個極具原創性的標題被人抄襲去做了他自費出版的書名,此人大概覺得這個標題很美,但肯定不知道“此中有真意”,這個標題用在他的書上,不但文不對題,而且是糟蹋了。
有人說,陳啟文的新鄉土小說是從《仿佛有風》開始的,它被大型文學期刊《十月》頭條推出,《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旋即予以轉載,并登上2002年度中國中篇小說排行榜,入選中國作協該年度的最佳中篇小說選本,可謂被眾人看好。對此,陳啟文是超脫的,十分淡泊與寧靜的。沒有這樣的寧靜,他不可能接二連三地寫出《白得耀眼的時間》、《太平土》、《河床》、《漂泊與岸》這些讓人目不暇接的佳作。
《河床》無疑是陳啟文的又一部新鄉土小說代表作,該書最早是以連續的方式在《花城》、《十月》等大型文學期刊重點推出的,產生了很大的反響,應該說,在純文學日益邊緣化的今天,《河床》的出現給文壇帶來了激動和興奮。新世紀以來,在文化多元化的大背景下,直接催生了文學的多元化。尤其是一些具有創新自覺的作家不斷克服寫作的惰性,挑戰寫作的難度,在長篇小說創作上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原創性,形成不同的風格和手法。奇怪的是,或者說矛盾的是,《河床》的價值可以說已經被當代最有話語權的作家、評論家所認知,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建功毫不掩飾地說:“《河床》首先以敘事的成功征服了我。坦率地說,浩如煙海的當代小說中,擁有如此感染力的作品是不多見的。用寥寥數語試圖概括《河床》,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概括的艱難是因為陳啟文所塑造的藝術形象的復雜性、豐富性、多義性,甚至還帶有突然性和詭秘性。”許多嚴謹的評論家如何鎮邦、雷達、賀紹俊、胡平幾乎都不吝對《河床》予以高度評價:一部生命的孕育史和成長史,一部愛與受難的生命史詩,中國當代小說中的第一部生命小說,中國當代新鄉土小說的代表作,一部向經典價值靠攏的作品等。《河床》的獨特文本價值和精神內涵得到眾多權威評論家的高度贊許,甚至不乏激賞,無疑表達了人們對當代長篇小說的審美期待。
然而,這部在兩次沖擊國家級大獎中的呼聲極高的作品,最終還是與大獎擦肩而過,也成為網上議論的一個熱點話題。當筆者想了解陳啟文本人對這事的看法時,他又一次以他特有的爽朗笑聲表達了他的豁達,停了,他又說,作為一個寫了多年的寫作者,我深知,無論多么權威的文學獎,都不可能把一部業已存在的作品變成另外一種東西,都無法改變作品本身,乃至連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無法改變。
我沒有再問。我心里已經清楚,這是一個真正活明白了的人,他從不矯情地說他不希望獲獎,但他永遠都不會為了獲獎而寫作。
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當代著名先鋒作家和文體學家劉恪先生如此評價陳啟文:“據我參照全國文壇狀態及水平,我認為陳啟文,不僅是一個著名作家,因為中國著名作家太多,而應該是一個杰出的小說家。”對此,陳啟文是非常低調的,在現實生活中,尤其在那些底層的工人、農民面前,他始終抱著近乎謙恭甚至是卑微的態度。如果在某個公眾場合,那個沉默地縮在一個角落里的,也肯定是陳啟文。他始終沒忘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在他《自述》中對故鄉充滿了難以理喻的深情:“對于我,1979年是一條重要界限。通過高考,我進入了城市,我的身份被徹底改寫……讓我感覺到就像重新從娘胎里出來一次。”
他最初的寫作也是從走進城市開始的,迄今還念念不忘恩師戴南海教授給他送來的一張文學講座的聽課券,讓他走近了鄧友梅、劉紹棠、蔣子龍、陳國凱等著名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一張淡藍色的小紙片,把他送入了走進文學圣殿的第一道門檻。而對故鄉的精神回溯,又讓他永遠充滿了敘述的沖動和熱情。他的故鄉通常被人看作洞庭湖文化圈,屬湖湘文化的邊緣,但陳啟文本人的文化身份其實更多地屬于長江,這或許更有利于他對生命意義的延伸,而不是局限在一個自我封閉的“圈”。他的鄉土表達,他對底層人民現實生存的強有力的關注,緣于他降生的那片河床,也是構成他對鄉土與城市雙棲訴求的血緣紐帶和精神連結。他是一個有著強烈宿命感的作家,充滿了對底層人民的感恩和對自我精神清洗之后的原罪意識:“我心里早已清楚,我是有罪的。”這樣的原罪意識,讓他放棄了自己獲得一切世俗尊重的身份,自1993年之后,他不再靠納稅人養活,而完全靠一支筆來生存。這樣的生存無疑是艱辛慘淡的,也讓他真正體驗到了底層人民生存的苦難。這使他的作品始終充滿了愛與受難的信仰和精神,就像他崇敬的法國文學大師阿爾貝·加繆所說:“人必須生存,必須創造。人必須生存到那種想要哭泣的境地。”
我想,陳啟文就是這樣一個生存和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