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1月9日,梵澄從廣州入關,雙腳踏在了祖國的土地上。自從1945年冬離開故土,整整三十三年過去了,此時的他老淚縱橫,心潮猶如提閘放水,轟然一傾而出,他嘴唇喃喃有詞,內中卻是大聲地呼喊:“祖國啊,我離開你三十三年了,今天我終于回來了,回來了!”
朋友邵嘉猷已為他買好了往長沙的車票,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接來再送往。這樣,他馬不停蹄地抵達長沙了。一下火車,便先在湘江賓館安頓下來。休息過后,他去尋找老屋。長沙當然是起了很大的變化,但是老街和老屋依稀仿佛,只是這舊址作了其他用途,政府在此辦了一所幼兒園。幼兒園有一小老師看見一個古怪的老人在這里東張西望,上前探問,一搭訕,原來是鄉音,他道出了他三哥的名字,問她應到何處去尋找。這女孩兒也機靈,馬上猜到他是海外游子,于是說:“找我母親去,我母親知道很多事!”于是他尾隨這女孩兒到了她家里,她母親果然知道,帶著他找到了三哥。兄弟二人見面,百感交集,相擁而長時啜泣,想當年遵義一別,倏忽三十四年,如今都是古稀老人了。門口和窗口圍觀的鄰居們多了起來,因為梵澄這身打扮讓他們覺得很好奇,他們只在周總理訪問印度時的紀錄片中看到過,莫非這老頭兒和尼赫魯認識?印度很遠吧,要翻過珠穆朗瑪峰?那里人人信佛,那里的人沒見過雪,那里的人皮膚黝黑,光腳而不穿鞋……坐下來的梵澄友好地對他們微笑著,顯然沒有回答這些常識性的問題的意思。看熱鬧的人是不能被驅走的,因為一來那樣會挫傷他們友好的態度,二來這房間也是太小,站起來走幾步就出門了,而那些鄰居們,也只是在外面駐足而已。這房子實在是太簡陋了,沒有自家的廚房和衛生間,他三哥就這么住著,住了許多年,如今他老了,習慣了,以為很不錯,他體弱多病,政府有救濟,度日無甚問題。
當晚,三哥在家中備下簡單的小菜,兄弟二人對酌。梵澄心疼他三哥,二人因為年紀相近,小時經常玩在一起。三哥極孝,父母之言必從,年輕時放棄學業,遵父命助大哥經營家業,管理生意。在那么兵荒馬亂的歲月,居然一以維持,未成破落。可新中國成立以后,買賣,房產和田畝,皆一風而吹散。他和大哥靠變賣家產及鬻字過活。因為那是一個大時代,于大時代而言,個人命運是不重要的,畢竟,一個民族立起了,一個國家新生了。這道理,梵澄了然于胸。三哥又告訴他,大哥卒于50年代,二哥卒于70年代,還有一個姐姐隨夫去了臺灣,不知所終。母親的墓與另一個早夭的姐姐埋在一處了,因為母親怕她孤單。
第二天一早,他從賓館出發,去拜謁了他的父母,在他們墓前,獨自待了很長的時間。下午時分,他驅車去了少年時悠游的地方,入夜回到賓館,賦詩三首:
毛故主席像下作
云霞蔚起赤城標,禹鼎黃書未寂寥。
功蓋九州人絕世,湖湘終古激新潮。
湘江橋上
往事湘城血淚多,況經焦土賊頻過。
星移物換都非舊,樓閣參天虹臥波。
岳麓山愛晚亭前
白頭生入國門還,四十年來憶此山。
猶向山前訪紅葉,早隨流水去人間。
接到電報的三哥之子,當時還在江西某企業做技術人員的碩朋,趕回來看望他的叔叔,他與他叔簡直如出一模,這般的相像,同是瘦高瘦高,一表人才。在北京工作的叔侄崇善,也取道來看他海叔,并陪他在長沙逛了兩日,參觀了馬王堆博物館。
朋友給的錢是不禁花銷的,賓館是住不下去了。長沙市外辦不知道怎樣對待這位老僑胞,他們只能呈報省府,省府又轉報告于北京。他們把梵澄接出來,安頓在市委招待所,再等待上級的批示。這時候,已定居昆明的長兄之子世澤來信了,說海叔不妨到昆明來過冬。這也是個暫時過渡的辦法,梵澄同意了??烧写馁M用怎么辦?外辦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即以勞代酬。那時國門已稍稍開啟,外語熱已悄然而興,長沙的英語、俄語、日語人才都有,唯缺德語人才。那么,讓老先生教授一下德語的發音和簡單對話吧,錄音需費兩日。梵澄同意,兩下歡喜。
梵澄于11月底到達昆明,真算是故地重游了。侄子與侄孫輩白天都去工作,利用這安靜的時間,他整理一下自己的手稿。他工工整整地寫下了《神圣人生論#8226;篇章分題》:此乃印度當代精神哲學大師平生唯一杰作。譯文都八十二萬余言。大致自韋陀以下,印度諸派學理及佛乘皆所收攝而加批判。以其奧衍弘深,世界各國競加研究。原著英語,英、美哲學界多表崇尚,迄今無異辭。德文法文皆早有譯本。似去年亦已譯成俄文。此華文譯本,成于1952年3月,已校閱數過。因篇幅裒大,未能在海外出版。就內容而論,非普通人所可讀,亦難望其在書坊暢銷。只合攜歸祖國,貢我學林,俟大雅諸君子鑒定,或棄或取。倘作內容提要,則文字浩茫,既嫌剝截,反失端緒,此原著出版時所嘗試而中輟者。茲僅將篇章小題分別抄出,以見一斑。
譯稿分訂成小冊,而其中頁數有前后誤置或倒置者,此用作微小影片(microfilm)時,不得不將其拆散,及至將其重訂,工友有此差失。幸全文無缺。未再拆散重裝。
星期天,世澤侄的家人們都回來了,梵澄倒有時間出外郊游一番。這座城市他是熟悉的,翠湖,圓通山,滇池,大觀樓,黑龍潭,金殿,筇竹寺……在他的夢里不知出現了多少次了。是呵,三十三年,彈指一揮,它們還是它們,等人識,待人歸。梵澄郊游有詩:
昆明黑龍潭唐梅宋柏
唐梅鐵干如猶在,千載孫枝亦報春。
貞觀應曾盛花事,只今煙月屬何人。
森森宋柏久訛傳,往古風流記五賢。
蒼翠不知星紀換,崖山波浪盡滔天。
物景依舊,而故人何在?崇善侄來信了,告訴了他馮至和賀麟的地址,并說原來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改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是胡喬木,馮任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賀在哲學所做研究員。梵澄馬上給二人去了信,告知自己已經回國,并征求他們的意見:自己何去何從?不然,回湖南去搞湘學。后來,二人來信了,都是興奮異常,說他們已經呈報了喬木院長,要求他到社科院來。馮至還加了一句話,說:你即便是要搞湘學,也要到北京來搞!總之,在昆明別動,等待消息。
這段時間,崇善在北京,一方面為兩邊溝通著消息,另一方面還沉浸在與其海叔論詩論學的愉悅中。他談到學習毛主席《沁園春#8226;雪》的體會,談到參觀馬王堆古尸不忍看的感受。梵澄回信了,說:
兩接來信知深關注。又讀所填之詞。甚為欣慰。
博物館“古尸”,以藝術觀點視之,誠為駭怪之物(grotesque);然此所重者“科學”處理。如將來有好事者,以紗或絹掩蓋其面,則觀者亦可無忤,正不必如來示所云焚如棄如也。古埃及王后之頭面則純金鑄彩繪,故傳至今世,藝術價值仍高。然則金縷玉衣,黃腸題湊,較之木乃伊尚差一著矣。
信中言及“蠟象”云云,乃從實際生活中體會得之,甚是。此乃詩人詞客之所取材,亦如顧亭林治學之取材銅山,非熔鑄已行之錢而為新幣者也。抒情寫景,莫不如是。若徒從書卷中求之,則極難于推陳出新,不落窠臼。然不先稍擅詞華,又難著筆。雖有靈境,無由出之。此中巧妙,有不可言傳者,要以處處從實際生活中得之為上。至若所填之詞,似是東坡稼軒一路,以豪宕勝。微細處尚可修飾(如“殘陽”句中之“如”字,與來作中之“帶”字,一虛一實,相去多遠!)愿繼續多寫,稍集成卷。俟愚居處已定工作得閑之時,當抽出一段時間,細加商訂。其間猶當稍作書畫,可以分贈。如書店中有萬樹《詞律》可得,望采之深玩。
前晤談中曾拳拳囑以與馮君聯絡。又得知其通信處。然閱報知此君開會廣州。前亦已去二信,尚未得復,或者尚未回北京。另有舊友(賀麟)則開會黃山,去信亦或尚未收到。今春必北上然后皆可晤面。頃正整理舊稿,覺多不合時宜,然終亦出版數種,亦意中事。(徐崇善:《懷念吾叔徐梵澄》,《新文學史料》2003年第1期。)
1979年2月中旬,梵澄在報紙上看到了一條消息:中國宗教學會第一屆會議在昆明召開。他決定趕赴會場,旁聽會議。當他出現在會場門口時,所有目光都驚奇地投向了他,這個身著白色尼赫魯長衫手執拐杖的高個長者是誰呢?凜然而挺拔,疏朗而飄逸,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梵澄知道會有這片時的尷尬,他不待旁人發問,便做自我介紹:“我叫徐梵澄,剛從印度回國。得知你們在這里開會,我來旁聽,不知方便與否?”協助主持會議的黃心川副所長馬上迎上去,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徐老先生,知道,知道,您是大名鼎鼎呀!歡迎參加我們的會議?!秉S副所長治印度學,當然聽說過徐梵澄這個名字。主持會議的世界宗教研究所任繼愈所長也站起來,和梵澄握手,并歡迎他加入會議的行列?!靶扈蟪巍边@三個字,他常聽馮至說起過,那時他們一同在西南聯大。梵澄頓時有如歸之感,他知道,他是到“家”了。
馮至來信了,要他快快北上。信中說喬木院長非常歡迎他到社科院來,院長還談到自己在重慶時曾領略過梵澄授課時的風采,早就知道這么一位有名的尼采翻譯者。至于具體工作,到北京以后再商量。
敘事至此,我們對主人公的稱謂該有個變化了。因為以上我們是在講述過去的故事,而現在,介紹的卻是我們其中的一員。盡管這歲月亦已流逝,但是因著我們的親歷,所以溫熱還在,音容笑貌還在,或者說,精神還在。猶之他老人家談起魯迅,說:“今之青年,多未曾見過魯迅,只從照片或雕塑等得識,這是其生也晚,倘為木刻,與曾親眼見過一面留有甚深印象者不同。”(徐梵澄:《古典重溫———徐梵澄隨筆》,第60頁。)這“不同”處隱含:人雖故去,仍在昨天。魯迅在梵澄的昨天,梵澄在我們的昨天。昨天,我們稱呼他為“徐先生”或“梵澄先生”。
(選自《徐梵澄傳》/孫波 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