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找不到他了。那時候他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連續(xù)好幾個月,連房租都付不起。他經(jīng)常跟人借錢,理由千篇一律,總是說家里有人生病,把他那點積蓄掏空了,而他的工作又時有時無;丟工作的事倒不怪他,趕上經(jīng)濟危機,我們每個人都交過這種霉運。只是在最后一次失業(yè)后,他很久都找不到新的事做,更加坐吃山空。他住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但這一次,他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已經(jīng)很晚了,那段日子周圍的朋友都被他弄煩了,老遠看見他就躲著走,有時無意間打個照面,也是不等他說話就找借口開溜,他埋怨他們“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和他相識好幾年,深知他的秉性,所以無論他說什么,都打定主意不理他。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四五天,他有事沒事到我住的地方磨蹭,最后一次干脆逗留到很晚都不走。我準備睡了,接連打著呵欠,而且一次又一次地看表,但他還在不以為然地扯著閑話,最后我只好問他:
“有什么事嗎?”
他便把借錢的事捎帶說了出來。
為什么是捎帶說?可以這樣解釋:他似乎沒打算向我借錢,因為他當時已經(jīng)寄住在朋友家里,房租不用付了,所以本沒有什么大的開銷,他說他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節(jié)省,“一個月三百塊完全可以過得下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至于窘迫到哪里去;他說事實本來如此,可這幾天情況特殊,那個收留他的朋友家里來了一個客人,而且是女的,雖然朋友沒有明說,可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回避,于是,他就到我這里來了。他繞了這么半天才說到主題,希望能在我這里暫住幾天,等找到新的住所再搬出去。說完這個意思,他開始抽煙。我的房間里很快就煙霧繚繞了。有那么好幾分鐘,我被這件事情弄得頭腦發(fā)漲,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他看我為難,就把煙掐滅了,小心翼翼地提出:
“要不,你借我一千塊,我在這巷子里再找個房子?”
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先從錢包里如數(shù)取出,轉(zhuǎn)念一想,又從中抽出五張留下。我說:
“后天我也該交房租了。”
他走后老長時間,我心里都不舒服。
這之后好幾天,我沒有看到他。直到周末下午,我去外面辦事回來,才與他在巷子口的小飯店里碰面。當時他正與一個女的吃飯,面前的桌子上,擺了兩瓶啤酒,四個菜。一個紅燒肉,一個水煮魚,一個毛血旺,一個羊肉鍋。看起來,他已經(jīng)把借錢的事忘到了腦后。見我進來,他似乎很高興,忙不迭向那女的介紹:
“老劉,我的鐵哥們。”
又招呼我坐下,又吆喝服務(wù)員添加餐具。我抽空看了那女的一眼。披肩長發(fā),面容清秀,有些疲頓,似乎剛剛結(jié)束一趟旅行回來。她的腳下,放著一只帶拖拉桿的紅色皮箱。
我坐下不久就后悔了。他們顯然是戀人,或者說,曾經(jīng)是戀人,這從他們的神態(tài)舉止看得出來。他以前應(yīng)該向我提到過這個人,不過,那時他說的是她提出分手,現(xiàn)在,他們卻又坐在了一起。
他好像有些得意,因為這個女的重新出現(xiàn)的緣故。我暗暗猜測他的處境,他大概也知道我在想著這事,所以對待我和她同樣殷勤,這樣一來,又難免顧此失彼。那女的卻沉默寡言,眉頭常常皺起來,在眉心那里擰成一個“川”字,而她或許不知道這一點;我見過許多愛皺眉頭的人,也只是一種習慣罷了。他在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不時地看她一眼,有時還抬起手摸摸她額前的一縷長發(fā)。飯吃到一半,我尷尬得要死,就立起身要走。他客套著:
“不再吃點了?”
我說:“不吃了。”
這半頓飯吃下來,我又是滿肚子的不痛快。
然而再遇見他的時候,他仍是一個人。我問過他這是為什么?他的答案很簡單:“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這還是在他清醒的時候。如果他喝醉了酒,情況就有所不同。有一天下午他又跑了過來,一進門就酒氣熏天地仰面躺下。也不管我是否想聽,他開始嘮叨不休。他不只談?wù)撟约簞倓偨Y(jié)束的第二次戀愛,更多的時候,則是回憶從前的這個女朋友。根據(jù)他的復(fù)述,我得以知道他的許多情感逸事。只是他的這些事并無出奇之處,我聽過之后不久就忘了。我的記憶力和表述能力很不好,常常把一件完整的事情說得一鱗半爪,這大概也是他愿意向我傾吐心聲的一大緣故。不過我們交往的日子可不短,再加上他愛說,所以不等我把聽過的故事都忘光,他就又對昔日的講述進行新一輪填補;總而言之,由于他的多嘴多舌。我對他知道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譬如,他的父親是個聾子,母親與父親是遠房表親,按說這種情況不該結(jié)婚,可他們都是山里人,根本不曉得這許多,于是由兩家大人做主,親上加親,并且生養(yǎng)了他。他沒什么事,身體不錯,只是性格有點黏,不過,這應(yīng)該與父母的婚姻沒什么關(guān)系。再譬如,他從前的這個女朋友對他很好,兩個人談了半年,那女的什么都給了他,甚至為了跟他,差點跟家里人鬧翻,最后是因為他背著她認識了第二個女朋友,兩個人的關(guān)系才告吹。至于他為什么會做出這等負心事,他自己的解釋是:
“她根本不敢在我這里過夜,而且,我看出她已經(jīng)沒了耐心。”
這種理由是常見的。不過,如果他再等等的話,事情或許會有轉(zhuǎn)機。這話我并沒有說出來。
他的第二個女朋友“長得丑”,“比以前那個差多了”。即使這樣,他還是堅決地同以前那個分了手,這中間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還有哪些更深的因素,他從來沒有說明白過。
我?guī)е热霝橹鞯某梢姡瑫r時覺得他做了蠢事。他這個人,本來也不見得有多招人喜歡,可他借錢長期不還,于是,前前后后,我們竟然相處了三四年。他變成了我生命中最熟悉不過的一個人。這段交情后來變得恁地奇怪,不僅是我有此感覺,就是他也時時地發(fā)出感嘆:
“老劉啊,不想就咱倆,竟然能處這么久!”
這樣說吧,我們本就是萍水相逢。當年我開車時,一個老頭橫穿馬路,被我的車稍稍碰了一下。其實也沒什么,沒傷著皮肉沒傷著筋,老頭只是受了點驚嚇,仗著是當?shù)赝林筒灰啦火埩恕@项^脾氣暴,卻口拙舌笨,說來說去,都不離“賠錢”二字。我本打算依了他,掏錢時卻被一雙手擋住。我一回頭,這個人我不認識,就不想再亂上添亂;他手上卻使了勁,把錢推回來,說他在旁邊看見了這件事,錯不在我。我只好把這件事“交給他處理”。他也不動粗不動氣,就是與老頭在言語上掰扯;老頭說一句,他點一次頭,然后才從頭說起、反問,斟酌剛才的細節(jié)。老頭被他繞來繞去,自己首先懵了,不知道該如何答對,最后只好看著他坐我的車揚長而去。
這以后,我和他自然認識了。那時我還在當記者,他則是四處晃蕩,有時是在推銷一種保健酒,有時則跑到做安利的人群里混。他似乎有不少這種朋友。也因為朋友多,我們剛認識那段日子,他過得并不局促。后來,承蒙一個朋友關(guān)照,他的工作好像固定下來,這次說是“銷售房子”。這份工作他做了一年多,朋友的公司倒閉了,他便再次失業(yè),恢復(fù)了四處混事的生涯。
開始的時候他不借錢,反倒時時處處替人打點,這給我的感覺是,他這人挺仗義的,是個可以往深里處的朋友。真要細說起來吧,那時候我出道還不久,許多親友的告誡言猶在耳,而且我確實被一些事情弄得煩心,所以待人接物方面,總是持保守態(tài)度。他則不然。除了頭一次見面他替我解困,后來還幫過我?guī)谆孛ΑN矣洃涀钌畹囊淮危俏以诓稍L中得罪了一個粗人,因為我抖落了“他的家事”,“把他逼上了絕路”,這個人便在報社揚言要廢了我。根據(jù)我的判斷,這事他能做得出來。他的妻子便是在他的恐嚇中差一點走上絕路的。有一個黃昏,我剛出報社門,這個人便跟蹤了我。為了防他,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繞了遠路。我確實有些緊張,開車的手有點抖,直到看見路邊晃蕩的一個老相識,才漸漸安定下來。我停了車,搖下玻璃,要他上來。看到是我,他很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真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示意他看看身后。他茫然地扭過頭,說后面有一個大胡子正下車。我說:
“這就對了,你打架怎么樣?”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這個人跟你有仇?”
我點點頭。
他說:“這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誰還干這種事?”
不過說歸說,他還是問我一句“車上有沒有趁手的兵器”,我看他真有點那種架勢,反而又不放心了。他沖我笑了笑:
“沒事,我也就是嚇唬他一下。”
說著話,他從自己的褲兜里拿出一把彈簧刀,“砰”一下彈開。刀刃挺長。我覺得這樣容易出危險,就說句“算了”,準備開車走開。他把手搭在方向盤上,說:
“你這樣不行,老劉,你退他進,以后他會得寸進尺。”
這以后的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捷,我?guī)缀跸氩黄饋硭窃趺聪碌能嚕趺唇咏侨耍恢浪趺春湍侨伺收劇V钡剿p松自然地回到車上,我才確信這事已經(jīng)了結(jié)了。我的頭腦有些發(fā)蒙。這在我們相處的幾年中,是僅有的一次,他做事如此干脆利落,簡直不像他了。
我說他有股子黏糊勁,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譬如買東西,我是看上合適的就買,價錢上略微有點浮動就成,如果東西實在稱心,不浮動也沒有關(guān)系;但如果賣方態(tài)度不好,再好的東西我也會放棄。他不這樣。我和他買過兩三回東西后發(fā)現(xiàn)他在這上面有些女人氣。他極其有耐心地貨比三家,極其有耐心地挑毛病,說到價格時他總是不吐口,最后對方不是徹底服輸,就是不堪忍受地大罵出口。一般情況下,反是后面這種情形多些。他卻絲毫都不介意地沖對方笑:
“我說伙計,東西是你的,可買主是我,你發(fā)什么火,犯得著嗎?”
“是犯不著,這東西我不賣了。賣給你,心里慪氣。”
“你心里慪氣就更不對了。你這樣度量小,還做什么生意?”
“嘿,照你這么說,我不配做生意,倒是你配了?”
“我也不配。我要是配的話,怎么又會輪到你?”
說來說去,就成了胡攪蠻纏了。他好像不是實心買東西,倒是來消遣人的。不過,你這樣想也就錯了。他是真要買的,我與他出去那幾回,從未空手而回的。而且,他買的多半就是磨叨了半天的這家,哪怕價格上再不容商量,甚至又重新變成了開始時那價。這時,他倒變得十分爽氣了。除了他,我再未見過別人會這樣。
事實上,他的消費能力又極其有限。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真正闊起來的時候,盡管他深信自己“很快就會變得有錢了”。他找到第一個女朋友后,情況曾經(jīng)大為好轉(zhuǎn),首先表現(xiàn)在著裝上面,他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里里外外都是名牌”。為此他特意請我撮了一頓,并“慶祝他的新生”。我舉杯向他祝賀。但“這只是萬里長征邁開了第一步”,因為據(jù)他說,“女方家里很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他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這一點,好像說得越多,這個事實就越牢靠。這樣的日子很快過去之后,他委頓了一段時間,從此開始酗酒。大概那女的留給他的東西太深了,他好幾回喝著喝著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女人:
“都他媽的不是東西。”
只有一次,他說了點別的。他說他見過她的父親。高個子,濃眉,肩膀挺寬,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左眼盲視。但正因如此,他的右眼格外機敏、灼人。他們在一起喝酒,卻沒有一句話說。最后,是他女兒先忍受不住,把她的男朋友喊離了飯桌。
“你應(yīng)該主動說話呀。”她說。
在這段戀愛中他是被動的一方,時時受著煎熬;可他似乎迷上了這種煎熬,對未來寄望多多。對他們的戀情,有一點我總是迷惑的,就是她為什么會喜歡他。但我不可能拿這樣的問題去進一步刺激他了。后來有一段時間,我聽說他還吸毒。起初我并不知道這一點,只留意到他經(jīng)常煩躁,有時說著話就打哈欠,流淚,甚至流涕,有一次,他突然問我借錢買藥。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借錢。我當時沒有多想,把身上的三百多塊錢都拿給他了。他急匆匆地離開。
過了兩天才聽到有人議論他的事。
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染上毒品,我至今都不知道吸食毒品是怎么回事。我周圍的其他人好像再沒有他的同類,所以,在獲悉這個消息不久,我就帶著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了。在他重新出現(xiàn)的那天下午,我遠遠地注視著他。他萎靡不振地朝我走過來,面色蠟黃蠟黃的,像是大病一場。我還發(fā)現(xiàn)他其實長得帥,這大概是他討女人喜歡的一個原因。他向我招手,問我是不是專程等他,我說“是”,他就高興起來:
“他娘的。老劉,我早就覺得你這個人不錯。”
我沒有著急地問他吸毒的事,但卻一直在等機會。
這一天我做東請客。他聲明自己不喝酒了,我說哪能呢?不僅自作主張,給他斟了酒,而且斟得很滿,可他馬上把杯子推給我了。我有些不太高興:
“這哪是你的風格?不喝拉倒。”
他跟我商量:“要不就喝一點點?”
我說就喝一點點,然后給他倒掉一大半。他喝了一會兒開始呵欠連天,而且一個勁地喊服務(wù)員要紙巾。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突然覺得他這樣下去就徹底完了。我的同情心泛濫起來,干脆讓服務(wù)員把他的酒杯撤掉了。然后他說:
“給我倒杯水過來。”
看他喝水的樣子,像是剛剛做過一次苦力,又在大熱天趕了數(shù)十里山路似的。我盯他喝完一杯,喊服務(wù)員續(xù)水。他抬頭看我一眼,又說了一句:
“老劉,你是個好人,我早都知道你是個好人。”
我沖他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
接下來,我就陪他干坐著。他躊躇了好久才站起身來,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掙扎,額頭上都是汗。這一次,他沒有向我借錢。然而看他走遠之后我開始難受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平靜下來。
這次見面以后大概有兩個來月,他沒再露面,那時我就以為他失蹤了。有幾天我會想起這位朋友,猜度他的生活,但所有的想法都很有局限。那時我想的是。他借我的錢大概永不會歸還了。
但他卻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了。他站在路邊喊我,神態(tài)和以前一樣。他瘦了些,人卻還精神。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有點兒愧疚,好像我以前那樣瞎琢磨是不對的。因為他畢竟回來了。
他仍然沒有提錢的事,我心里還是希望他能提一下。他只是說他的聾子父親去世了。我覺得有點兒突然。好像死去的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說:
“你父親,他的年齡很大嗎?”
他說了句“七十來歲”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而且,似乎對我的問題有點兒煩。
我更加不好意思問他其他事情了,譬如吸毒,我猜測他或許已經(jīng)戒了。
不久之后,他結(jié)交了新的女朋友。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說話那么絮叨,有時前言不搭后語,有時兩句話互相打架,后面的顛覆前面的,所以聽一次還好,聽多了我反而不能確信他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虛虛實實地說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就這樣,好些日子過去了,可能有一年半,也可能有兩年吧,因為一件什么事情,我辭了職,準備休息一些日子再找份新工作。因為閑暇多了,我與他經(jīng)常在巷子里遇見,那時他已開始四處借錢,名聲漸漸臭了。但我與他,早都不在錢財上共事,所以反而一身輕松。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了,反正我是一直記得,他還欠我三百多塊錢呢。不過考慮他幫我好幾次忙,我漸漸不打算向他討要這筆債務(wù)了。他的生活越過越落魄,整個人變得面黃肌瘦,我估計他的毒癮已經(jīng)越來越深,可惜總是無法確證。
再后來,就出了那檔子事。
是這樣的,他的女朋友發(fā)現(xiàn)了他在吸毒后,整天吵著要和他分手。他不愿意分。事情明擺著,他游手好閑,連份穩(wěn)定的工作都沒有,感情上的收獲成了他在生活中唯一的寄托;離開她,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這好像是真的。他的第二個女朋友同以前那個不同,認識不久,他們就同居了。有一天我到了他們租來的房間里,看到那女的正在做飯,紅燒魚的香氣撲鼻而來。他歪在床上,在看一部警匪片。他們的房間里鋪滿了紅地毯,這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但看起來,他們的生活應(yīng)該不錯。而且我注意到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合影,女的滿臉笑容,表情專一而單純,一點兒也不顯丑;我偷偷地問他,是不是在做結(jié)婚的打算。他說他有這個計劃,但“她還在猶豫”。我說:
“這種事情不能拖得太久。”
他說:“是啊,可我這種樣子,有什么辦法?”
這似乎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狀態(tài)表示不滿,以前他總是做出信心滿懷的樣子。我不想就他的話題進行評判,只好說大家也都差不了多少。他搖搖頭,說:
“老劉你是個好人。”
他經(jīng)常這樣說,像個語氣助詞似的。我沒有再說話,同他一起看起了電視。他突然喊了聲:
“媽了個逼!”
可能是他的聲音過高,她馬上從廚房里轉(zhuǎn)出來,問他在干什么。他不耐煩地說:
“我和老劉看電視,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很不高興地嘟囔:“你不是又瘋了吧?”
他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句試試!”
她有些畏怯地退后了幾步,說有你的朋友在,我不和你吵。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安。
我不知道他怎么變成了這樣。
過了幾天后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在吵。這次是在外面,巷子口那里。他站在那棵粗枝大葉的梧桐樹下罵她:
“傻逼,誰要你管我的事?”
她還口:“你以為我想管?誰愛管你誰是婊子!”
看見我后,她臉一紅;她似乎想走開。但又意猶未盡。“要不你放我走吧,有本事你就放我走。”她沖他大聲嚷了幾句后終于扭轉(zhuǎn)身,這次準備離開。她的舉動更加激怒了他,我看見他隨手一丟,手里的一堆什么東西就花花綠綠地在我們的眼前飄開,好像是一些藥盒子、說明書和藥片。他追在她的后面喊:
“走啊,走啊,滾他媽的遠遠的,你以為老子離開你就活不了?”
可是她當真走了后,他突然焦灼不安起來。我看到他點煙的手有點抖,只好喊了他一聲。他說老劉你都看到了吧,這就是女人,昨天還說要和我結(jié)婚,今天就翻臉不認人!
我不好再火上澆油,只是說:
“你對她太兇了點兒,這會把她嚇跑的。”
他吐了口煙圈說:
“也不是這樣,她早就讓我不省心,老劉你不知道,我平生最討厭這種人。想當初我剛碰到她的時候,她被兩個小流氓欺負,被我給趕跑了,后來才跟了我。這才多長時間啊,就整天鬧著要分手。老劉你說,這算不算忘恩負義?”
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同感,所以沒再接腔。他卻絮絮叨叨的,說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盡碰到這種人。早知女人都一個樣,何必費這么大勁折騰呢?又說如果換成老劉你,會不會像我這樣?我苦笑了一下,說這種事怎么好比較呢?他說著說著就滿臉憂愁了:
“這狗娘養(yǎng)的,當真不回來了?他媽的,女人都這么薄情嗎?”
我聽得不耐煩,借口要出去買點東西就走開了。他還在路口悵然若失地站著。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路口,只是已經(jīng)蹲了下來,他的背影很瘦。梧桐樹的葉子被風吹動,“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我突然忍不住,沖他說了一句:
“能戒還是戒了吧。”
他抬起頭,眼睛里滿是血絲,可他的眼神里卻都是無辜:
“老劉你說什么?”
我只好又重復(fù)了一遍。
他說:“你也誤解我了,我以為你是個好人,可你他媽的和他們是一路貨色。”
我強忍著才沒有發(fā)作。
離開他的時候我有非常強烈的沖動。從始至終,我都有一句話想說。可我硬是忍著沒說。這一忍著,就再也沒說。當然發(fā)生這次不愉快之后,他并沒有立馬消失。這期間還出現(xiàn)了一些事情,有些是他引發(fā)的,有些則是別人帶給他的。不過無論哪一種情形,他都應(yīng)付得不好;他應(yīng)付得不好,想過找我?guī)兔Γ丛谒?jīng)是我朋友的份上,我確實幫他一些忙。但我的能力有限,為他出一回兩回力可以,次數(shù)一多,我就不樂意了。先是委婉地推辭,后來就是直接拒絕。在我這里碰了幾次壁,他也不好意思再來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又借我一回錢。天地良心,就是前面說過那五百塊,一個子兒不少。這樣下來,他前后借我兩回錢,總共是八百多塊;除過那在我這里早已銷帳的三百多塊錢不說,這后來的五百塊成了我的一個心結(jié)。為了討要這五百塊,我想過了各種辦法,要命的是,這所有的法子都不行。結(jié)果呢,這筆錢終于也成了死賬,原因不是別的,是最后他徹底消失了;他離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想起他有些日子沒出現(xiàn)了,去了他住的地方一看,租房者已經(jīng)換成了別人;我敲開門,門縫里露出一顆圓圓的腦袋,這顆腦袋不知道前房客的事,但以前有一個鄰居好像知道一點兒,他湊過來說:
“你問他呀,好像已經(jīng)死了吧。”
作者簡介:
閆文盛,生于1978年,現(xiàn)居太原。曾發(fā)表過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