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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籠

2010-01-01 00:00:00甫躍輝
山花 2010年1期

在一片雜亂的街區,客車咣當幾下,停了下來。車門折疊椅似的,還未收盡,女孩身子一偏,從門縫擠了下去,一手提綠色尼龍網兜,一手拎個紅色方便袋,站在路邊垃圾堆旁,沉沉地墜著兩只手,扭頭望向車廂。在擁擠的縣際班車里,女人緩緩站起,背了碩大的紅白條紋編織袋,兩手端了骨灰盒,側過身子,小心翼翼往門邊走。車上的人都默默注視著她,一些人悄悄縮回腳,讓出一條逼仄的通道。女人下車后,人們不約而同轉過臉,遠遠看到灰黑的汽車尾氣消散后,她們小小的身影杵在路邊高高的垃圾堆旁,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小石場街暮色昏黃。幾個零落的小攤,守著一點兒零散的貨物,買東西的人背著手,在小攤之間徘徊。買賣雙方都松弛了神經,淡淡地說著話。坑洼不平的路上,散亂著破塑料袋、爛菜葉、雞蛋殼。風從河面吹來,帶來夏天最后一陣腥臊的溽熱。黃濁的河水穿街而過,懷抱里跳蕩著落日的碎片。河邊高高一堆垃圾,永遠潮濕著,吃力地冒著黑煙,彌散開一蓬蓬刺鼻的燒橡膠味。汽車停下后,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從垃圾中聳起,站成一個人樣,手里捏著皺巴巴的一塊錢,揮動著,沖母女倆笑,露出滿嘴黑牙。

傻子三雀是最早向小石場街的居民們報告這對母女信息的人。三雀提著松垮的褲腰,跳上公路,繞著母女倆轉了兩圈,眼睛瞪得牛鈴大,上上下下看,嘴里嚷嚷著,殺人犯呢?你們把殺人犯藏哪兒了?

母女倆被垃圾堆里鉆出來的傻子嚇了一跳,聽他大聲喊殺人犯。又都紅了臉。女孩兒躲到母親身后,緊緊貼著母親,抬起頭,求救似的望著母親的眼睛。女人似乎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嘴唇哆著,一句話說不出。傻子三雀并不罷休,盯住女人懷里的骨灰盒,大聲喊,你們把殺人犯藏盒子里了?給我瞧瞧!說著伸出黑灰的手,女人從恍惚中醒悟過來,連連后退。只聽見三雀的長指甲抓了盒蓋,刺啦一聲響。做什么?女人神色緊張,叫起來。女孩兒一只手同時抓了方便袋和網兜,騰出一只手,啪啪拍打傻子的胸口。傻子愣了一下,安靜下來,又恢復了笑臉。笑瞇瞇瞅著母女倆,說我曉得了。殺人犯被槍斃了!

母女倆頓時臉色煞白。女孩兒眼睛里起了一層淚光,打著旋兒。女人盯著傻子,眼里閃過一道光亮。瞬間黯淡下來,輕聲說,別理他,我們回家。

街上不知從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許多人,饔塞在街道兩邊的店鋪門口,好奇地望著這對母女。女孩兒不時轉回頭看看母親,又看看傻子。女人緊挨著她。抱著骨灰盒,編織袋細細的帶子勒在肩上,讓人擔心隨時都會繃斷。傻子三雀時而在前,時而在后,興奮得滿嘴泡沫,焦急地環顧兩邊的人,說你們過來看呀,殺人犯回來了!殺人犯被她們藏在盒子里了!

人們明白過來,是六指的女人和女兒回來了。最近一段時間,街上的小商販們,或多或少都曾談論過六指的事。兩個多月前有人傳回消息,幾年來一直在外地打工的六指為了討工錢殺了兩個人,沒有人不懷疑和震驚的。許多人瞧著六指在這一爿街區長大,被小流氓們打了,吭都不敢吭一聲的。回想往事,六指總是以瘦弱、蒼白的形象晃蕩在時間深處。還沒等大伙緩過神來,又傳回消息說六指被槍斃了。紛雜的議論因一個強有力的結尾,有了無窮余音。看到六指的女人和女兒,許多腦袋擠在一起,低低議論,有幾個婦女很想走上去說點兒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就都遠遠站著,和母女倆打招呼,女人低聲應著,目光閃躲,仍垂著頭一徑往前走。各人臉上就有些擱不住。

傻子三雀的喊叫做了寂靜的背景,反倒將寂靜襯托得格外鮮明。這一刻,街道變得無比空闊。空闊的寂靜里,許多目光蒼蠅似的,紛紛落在女人抱著的骨灰盒上。

女人給碩大的編織袋壓著,頭奮力上昂,脖子似負軛的牛一般往前抻,分明感到了眾人的目光,思緒紊亂,只想快點兒走完這段街區。一個小小的身影卻擋在了面前。是賣香火的金鳳奶奶。她和丈夫多年外出打工,但金鳳奶奶還是記得的。

金鳳奶奶點著一雙小腳,站在女孩兒面前,探著素白的頭,打量著女人和女孩兒,眼袋耷拉,眼睛蒙著一層白翳。她撩起對襟大衣,擦了擦眼睛,說,是翠遠娘倆吧?我眼睛不好使了。女人拉了拉往后傾的編織袋,對女兒說,喊阿奶。女孩回頭看看母親,愣愣地瞅著老婦人棗核似的皺成一團的臉。金鳳奶奶訕訕地笑笑,說她記不得我了,我記得她。矮下身子,顫顫地向女孩兒伸出手。女孩兒微微皺著眉,任老人捧了自己的臉,那手發糕似的柔軟。金鳳奶奶松開手,手橫在腰際,說上次回來,她才齊我這兒呢,現在就這么大了。他爹有她這么大時的樣子,現在還在我眼前晃呢……即刻噤了口,說看我這嘴,停了一時,又說,你們等著。邁開小腳往香火鋪走。母女倆看到老人從香火鋪出來,手上多了一個竹籃,竹籃沿口探出三支大香和一堆黃錢。女人眼睛里閃了一下,剛要說話,金鳳奶奶擺擺手,說什么也不用說了,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債,六指的債也算還了。那面和這面一樣,要吃要用的,在哪面都要好好過日子。女人眼睛里又一閃,低下了頭。金鳳奶奶一手提著竹籃,一手拉了女孩兒,說我們回家吧。

走到人民副食店前,遇上幾個滾鐵環的男孩。金鳳奶奶的孫子小春跑過來,眼睛滴溜溜往幾個人身上掃。金鳳奶奶說小春你來的好,這是你翠遠嫂子,還有小妹妹,人家大老遠回來,你幫她們拎東西吧。小春沒動。他看到傻子三雀眼睛緊巴巴地盯著女人手中的骨灰盒說,她們把殺人犯藏盒子里了!也盯住那骨灰盒看,忽然夸張地張大了嘴,說她們就是……金鳳奶奶拍了他一把,說就是什么?再胡說八道,看我回去不告訴你媽!小春笑了,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朝伙伴們喊,你們玩吧,我有點兒事要辦。竭力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在小春他們那兒,六指是被奉為偶像的。小春揮動玉米桿沖向同伴時,眼前總會浮現出想象中的六指擰著眉頭手握尖刀的形象。小春要幫女孩兒拎東西,女孩兒卻緊緊抓著,狐疑地看著他,直到女人說,喊小春哥,女孩兒才不情愿地放手。小春指著傻子三雀說,三雀,你斷后,不聽話就扒了你褲子!三雀吃過小春他們一伙兒的虧,不敢說什么,只好跟在后面。小春拎了綠色尼龍網兜,大踏步走在最前面,黝黑的臉神色凝重。

走到東風五金鋪,又有一個人加入進來。太陽已經半隱在小石場街層疊的青黑屋頂后,黃昏的影子籠罩了大半條街。東面街道上太陽還煌煌地照著,路上厚厚的灰土成了金色。幾十公尺開外,一輛敝舊的單車朝這邊騎過來,車輪揚起細細的塵埃。車上的男人單手握著龍頭,空出的手抓著一根紅色的棍子,近了才看清,是一封鞭炮。單車在幾公尺外剎住,一個矮而粗壯、黑圓臉、短頭發、渾身裹著熱氣的男人跳下車,圓圓的小眼睛閃著亮,卻有些怯弱地在眾人臉上浮過,停在女人臉上,猶豫了一下,說,你是翠遠吧?我是跟你表姐租了你家房子的老正。又壓低了聲音說,那事你表姐跟我說過了。女人方才明白他就是表姐電話里說的那個外方人。她和丈夫到外地前,把房子托付給住在五六公里外的表姐照管。一年前表姐說,把房子租給了一個建筑隊的外方人,她心里雖不高興,又不好反對。只是對這個從未謀面的外方人,不由得生了幾分厭惡。老正伸手就去抓女人背后的編織袋。女人本不想給,不料他力氣很旺,三兩下卸下編織袋,綁在單車后座上。

兄弟不好這么冷冷清清回來的,老正低著眼說,放一封炮吧,我們那兒都興這個。一面說著,動手撕鞭炮的封紙,又說,兄弟做出那樣的事,怕也不是有意?女人下意識地盯著鞭炮,看他撕了好幾下都沒撕掉封紙,聽他這么說,抬起頭疑惑地看他一眼。老正的目光和女人的撞上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使勁兒扯掉紅紙。傻子三雀還在不停念叨“殺人犯”,老正看看他,張了張嘴,又什么也沒說。反倒是小春威脅道,三雀你再咕嚕咕嚕,我明天就割了你的……手往三雀褲襠一指,做了個切割的動作。三雀果然被嚇住了,一只手捂住褲襠。另一只抓著一塊錢的手捂住了嘴巴。

就這樣,在那個預示著秋天來臨的黃昏。小石場街的居民們,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隊伍行進在荒涼的街道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推著單車的矮壯外方人,后面是十來歲的少年,緊跟著是七十多歲的小腳老太太,手拉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再后面,是一個面容憔悴,兩手托著骨灰盒,仿佛懷孕了的女人撫著鼓起的小腹。女人后面,隔開一段距離,是街上鼎鼎有名的傻子三雀。各人懷著各人的心思,卻都一律臉色凝重,有種悲哀沉著似的。然而,悲哀之上,又流動著歡躍的氣氛。外方人一手推車,一手拖著長長的鞭炮,鞭炮在寂寂的黃昏里炸響,噼里啪啦的聲響久久回蕩,紅艷艷的紙屑飄了大半條街。

小石場街外方人不少,有幾十個外來的流動商販,不少本地居民反倒跑外地打工,空出來的房子就租給外方人。湖南人老正來小石場街一年多,白天在五六里外的鎮上建筑隊干活,晚上回到小石場街,早晚來去匆匆,很少和人打交道。街上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笑笑。久而久之,人們覺得他雖和氣,但水潑不進,也便敬而遠之了。街上的人看到老正忽然如此熱心,都很不屑,不就為了少出點兒房費嘛。

這時候。有人悄悄跑動,小聲傳遞著訊息:今晚要出事兒!小泉山兩口子堵在巷子口,說不讓她們母女進門呢!

離家只有幾步路的巷子口小石橋邊,已聚了不少好事者。老正和女人到時,天色已黯淡下來,漫天的火燒云如豬血一般凝結著,沉沉地壓著暗下來的街區。青石板路開始浮上一層夜的涼意。老正遠遠看見一群人嗡在巷口。心里已明白幾分。昨晚他就聽小泉山夫婦議論,說今天不讓女人進家。老正憨憨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說泉山,你兄弟媳婦回來了。小泉山不理他,悠悠地吐了一口煙,把煙夾在手上,神經質地使勁兒擠一下眼睛,往旁觀的人看了一圈,看到女人抱著骨灰盒,神情漠然。老正尷尬地笑笑,也去看女人。

一時間所有人都盯著女人。女人站在人群前頭,在稀薄的夜色籠罩下,黑色的骨灰盒和一身黑色的裝束幾乎融為一體。像個影子,悄無聲息,含有某種令人心悸的東西。她垂著頭,嘴角緊抿著,一綹劉海被夜風輕輕拂動。

金鳳奶奶瞥一眼女人,拉了女孩兒的手,走到小泉山跟前,把女孩兒往他面前推了推,說泉山啊,你瞧瞧,她們娘倆走了多少路呀,帶著六指一路回來,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家了,你還不趕緊讓他們進去歇歇,這么堵在門口做什么?

金鳳奶奶啊,小泉山嘆一口氣道,怎么連您也糊涂了?您最清楚了,死在外面的冷骨尸不吉利的。進他自己的家我們管不著,再說她沒兒子,可那是兩家人共用的院子,要是讓她們進了,以后我們老吳家的子子孫孫都要跟著遭殃。更何況,他還是那么個死法!

金鳳奶奶被噎住了。對于小石場街的喪葬禮儀,她向來是最最懂得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幾十年來,她從未懷疑過這些規矩的合理性,如今一剎那之間,心里竟有了些微的動搖。她臉上訕訕的,囁嚅道,就算你有理,也不該堵在門口呀。

那我該怎么做?放鞭炮請他們進去?小泉山說,眼睛使勁兒一擠,你們是不曉得我有多難!老頭子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心疼小兒子,事事向著他,你們瞧瞧,一個院子里兩所房子,好的差的在那兒擺著,六指分家分到那所?我又分到哪所?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如今老頭子老太太過去沒幾年,他本事大了,砍死了兩個人!現在我一出去,人家就議論,說這是那殺人犯的哥!現在難不成他還要咒他的兩個侄兒?小泉山回頭看看兩個兒子。兩兄弟木楂著臉,金剛似的站在他身后。

金鳳奶奶嘆一口氣,不再說什么,轉身拉了女孩兒的手,湊向女人,說我們不進去了,奶奶豁出這把老骨頭,陪你們在這兒守夜。女人望著老人干皺的臉,嘴角向兩側牽了牽,擠出一個僵僵的笑。倒是小春很積極,抓了老人的手搖晃著,說,阿奶,你來守夜嗎?我也來!

是啊,圍觀的人很公允地說,不好壞了規矩,她們帶著骨灰進去,對她們母女來說沒什么,對同一個院子的小泉山家就不好了。再說……大家不說話了。

火燒云的顏色在褪去,月亮的輪廓清晰起來,逼仄的小巷人影幢幢。老正偷偷瞥一眼一身黑的女人,女人無聲無息,仿佛嵌在黑暗中,兩手環著骨灰盒,臉上顯出倦怠,眼神幾乎是渙散的,似乎靈魂脫了殼。他心里被輕輕地刺了一下。總不能不讓回自己的家吧?他囁嚅道,都說葉落歸根,命丟在外面,好不容易回來,還進不了家門。老正匆匆瞟了女人一眼,低聲咕噥,他是殺了人,可他已經認罪伏法了,也想有個歸宿。

老正聲音很小,卻像一顆小石子在黃昏平靜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漣漪。有人納悶地看一眼老正,老正躲開眾人的目光。盯著女人懷中的骨灰盒,暮色中看不清他的眼神。幾個年長的已然板下臉,說你一個外方人跑這兒來指點什么江山?!小泉山鼻孔里哼一聲,不看老正,扭了頭,吧吧地吸煙,鼻孔里噴出一團團白煙,說,認罪伏法了就沒殺人?

老正悄悄望向女人,剛好女人抬起頭來,也正望向他。他心里又是一動,略微仰起頭,心里緊張著,嘴角卻帶了幾分討好的笑意,說,真不能帶六指進去?

大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張了嘴巴,不知說什么好。小泉山使勁兒擠了擠眼睛,把煙蒂扔到橋下,說大伙聽見沒?小石場街什么時候要聽外方人指揮?老正一只手緊緊攥成拳,結巴著,說你不要拉扯別人,我只想問問,就不能變通一下?小泉山使勁兒擠了擠眼睛,干干笑了笑,目光掠過眾人,變通?人殺死了能變通嗎?

老正臉很深地紅了。幸好夜色初降,被輕輕地覆蓋了。

大伙紛紛說小泉山的不是,說不讓進就不讓進了,這樣的話做哥哥的怎么說得出口。小泉山鼻孔里哼了一聲,說好好好,算我瞎說。頓了頓,又說,我也不想吵,就聽我兄弟媳婦說一句話,今天她是進還是不進。

金鳳奶奶輕輕地拍了拍骨灰盒,一只手疊在女人僵冷的手背上。翠遠。聽我一句話,不進去了,對你哥嫂家不吉利的。女人仍舊低著頭,不言語。

老正瞅著女人,遲疑道,真不進去?

小泉山又使勁兒擠了擠眼睛,眼睛斜一下老正,老正你平日三拳打不出兩個屁,今天怎么這么多話?對你有什么好處?又對女人說,弟妹你可想好了,你兩個侄兒都在這兒,你也不想他們有個三長兩短吧。

女人瞥了一眼老正,默默地從金鳳奶奶手底下抽出自己的手,從黑布包袱打結處伸進去,停了一時,解掉黑布。黑漆的骨灰盒在淡淡的月光底下,泛著烏暗的光。大家背上涼嗖嗖的。女人摩挲著骨灰盒蓋子,幽幽地說,我怕什么?我又沒有兒子。他們要是我侄兒,我打電話回來,怎么沒一個影子出去?要是家里有人有錢出去跑一跑,也不會這么快就……女人哽咽了。六指剛抓起來那會兒,她幾次三番打電話回家,希望小泉山家能有人出去幫忙,還向小泉山借錢,想著好往上使,看能不能輕判。有沒有用那是另一碼事,但總要盡一份力。小泉山推三阻四,既不出人,錢也不肯借。那天晚上在電話里,小泉山干脆說那是歪門邪道,不能壞了國家的王法。還隱約聽到大侄兒在旁邊急躁地說,爹!不要和她婆婆媽媽,就說我們要大義滅親。沒等小泉山說完,女人匆忙掛斷電話,像大冬天甩掉燙手的冰塊,頭抵著電話亭冷硬的玻璃門,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心里一片凄寒。六指槍斃后,女人不禁耿耿于懷,覺得小泉山一家害了六指。現在看到小泉山家這樣,心里的怨毒一點一點積聚起來。停了一會兒,她硬硬地說,既然他們連叔都滅了,我現在又何必顧惜他們。我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進?我要把六指放在堂屋供桌上,讓女兒給他磕個頭!越說到到后面越激越,到最后一句,簡直飽含了刻骨的仇恨。

一直在人堆里發表意見的小泉山老婆嚷嚷,大伙聽聽,她分明是要咒死她的兩個侄兒!

他們死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說實話我本來是沒打算進去,想不到你們這樣,我反倒非進去不可了。女人很輕地說,仍是咬牙切齒的,一面就端著骨灰盒往橋上走。圍觀的人有些亂了,都勸她,女人反倒更執拗了,抿著嘴,抱著骨灰盒,徑直沖向石橋,無形中有幾分瘆人。大伙絕沒想到會這樣,一時楞住了。

小泉山看到骨灰盒朝自己沖來,剛才的慢條斯理全沒了,石橋很窄,慌亂中差點兒跌下水溝,幸虧被兩個兒子急忙扶住。小泉山的兩個兒子,屬于小石場街上沒有腦子、一身蠻力的那種小流氓,十四五歲了,嘴巴上方還時常掛著鼻涕。他們叫嚷著,連推帶搡,想把女人推下水溝。女人勢單力薄,還抱著骨灰盒,眼看就要掉下去,大家一連聲喊,卻沒人上前勸阻。女孩兒尖叫著想上前,被金鳳奶奶拉住了領子。被擠到人群外的傻子三雀興奮得嗷嗷叫。眼看女人快要失去平衡,老正搶上去,張開雙臂擋在女人面前,小泉山兩個兒子的拳頭噼噼啪啪落在他臉上,他躲閃著,連聲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圍觀的人也跟著喊,說不要打,哪里停得下,就有人喊,老正你還手啊,打死這兩個沒大沒小的畜生!老正還是硬挺著,充當沙包任由兩兄弟練拳。喊的人氣道,老正這膿包!眼看老正額角出血,人群外響起了尖利的哨子聲,幾束強烈的電筒光晃進來。

事后,說起這一天,小春總是很得意。他說,要不是我,那天就出人命了。原來小春看到吵起來,偷偷去了派出所。副所長老金和兩個下屬隨他來到時,見那架勢比小春說的要嚴重得多。老金很生氣,手摸著腰間的手銬說,統統帶回去!有什么事回去說!小泉山老婆一聽,哭喊道,那么多外方人住在小石場街,殺人放火的什么沒做過?你們也不管管!我兒子被人打死了你們才滿意?

老金很厭煩,扭頭盯著老正斑駁的臉。老正垂下頭,抬起手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掏出一包紅梅煙,遞給老金一根。又掏出打火機給點上。老金緩緩吐出一口煙,眼睛仍舊死死盯著老正的臉。老正有點兒僵硬地笑,說金所長,我沒事,就破了點兒皮。您看用不著去所里吧……老金哼了一聲,說這叫小事?你瞧瞧你這張臉,給人家打成什么樣了!老正憨憨地笑笑。老金口氣溫軟了,說你不計較也好,我也怕麻煩,這次算了,他們要再敢這樣,再麻煩也得請他們回所里說清楚。老正笑笑,連說,不會不會,神情中竟有幾分討好,好似打人的是他。老金又看他一眼,轉過身去,很有領袖風度地面向圍觀的人,作報告似的說,我們要破除封建迷信,死者家屬想要進去,就該讓人家進去嘛。人都死了,我們就不要再管他是怎么死的,警察也只管活人嘛。又對女人說,不過,你們也要尊重別人,你們的院子是兩家人共用的,人家不愿死人進院子,也不能強迫。女人抱著骨灰盒,一言不發。小泉山這時候鎮靜下來了,使勁兒擠一下眼睛,輕蔑地覷了老正和女人,說,老金你說什么我都聽著,我可不敢殺人放火。老金點了點頭,清了嗓子,說,大家都在這條街上過活,我誰也不偏袒,這樣吧,你們兩家在院子里打一堵墻,把院子分成兩半,那時候要出要進對方也管不著。

人陸續走了。金鳳奶奶的兒子叫走了金鳳奶奶和小春,只剩下三雀沒走。他嚴密監視著女人手中的骨灰盒。老正草草擦一把臉,動手搭了小棚子,擱了把椅子放骨灰盒,旁邊點了白蠟燭,又回家殺了雞,做好菜飯出來,就地擺開好大一片。吃完后,母女倆睡棚子里,老正和三雀門將似的守外面。夜深了。小泉山的老婆罵完了,三雀早睡得打鼾,女孩兒伏在女人的腿上也睡了。初秋的風吹過黢黑的小石場街,兩枝蠟燭的火光搖搖晃晃,棚子上映出女人的影子。你……沒事吧?女人低聲說。這是女人第一次和老正說話,老正愣了一時,說沒事沒事,許久,又笨拙地說,我住了你們的房子……說實話,我也是……老正猶疑著,心狂跳了幾下,不言語了。夜靜得密實。

有人起夜,看到這幾個人墳包似的堆在石橋邊,不由得站了好一會兒。

女人一手牽女兒,一手抱骨灰盒,到土地局和街道委員會,說明來意,就呆呆站著,辦事的和來辦事的人,來來往往,目光總被吸引到骨灰盒上。辦事人員突然變得雷厲風行,很快給辦了。地界剛剛劃好,老正已拉來紅磚和水泥,找好建筑隊的朋友,七八個人十幾雙手四五天就打好了墻。墻一打好,女人就抱了骨灰盒進了自家院子。

太陽正偏西,街上人剛吃了下午飯,正空閑沒事,許多人擁在門口,看矮墻兩邊的情形,如同看戲一般。矮墻這一邊,女人和女孩兒正在一個鐵盆里燒紙錢。熱心腸的金鳳奶奶蹲在女人旁邊,似乎在指點什么。有看熱鬧的人喊,金鳳奶奶,你怎么把小石場街的規矩都忘了?金鳳奶奶瞅著那人,說,擔心你的嘴生疔,沒瞧見那墻?

再看墻那面,小泉山穿一身灰色中山裝,踱來踱去,不時對擁在門口的人說,等著瞧吧!問瞧什么,還是那句話,等著瞧吧!他老婆沒那么鎮靜,手和腳比劃著,仿佛要推倒新建的墻,罵出的話句句刺人,有些話連旁人聽了都臉紅。才死了男人你就癢了?以為打上墻別人就看不見了?在大路邊天天晚上搭帳篷,多少人看見啊!真替你害臊!大人們把小孩子往外推,驅趕小動物似的,說去,去,聽什么聽?小孩子們被推出去后,大人們并不走,又聽她罵,別人以為你心好,你那心我看得清清明明,慫人會算計呀,又圖人,又圖房!想得美!哪天被我抓到現形,一對狗男女統統給我滾出去!那是我們老吳家的祖產!突然嗓門吊上去,頭往墻上撞。天哪!派出所的人怎么不來管管這幫殺人放火的外方人!

老正和建筑隊的人正在洗手,大伙聽不下去,故意大聲說話,老正沉默著,臉紅得像一張紅紙。聽到最后一句罵,老正把毛巾往盆里一擱,擰著眉毛站起,回屋去了。

安葬六指是墻砌好后第三天。頭兩天,母女倆到了許多人家。女人垂手而立,說,大叔,后天到家里幫忙。被請的人打著哈哈,女人忽地跪下了,那人一面驚惶地跳開,一面擺手說,受不起的受不起的!女人還是跪著,又拉了身旁的女兒跪下。母女倆并排磕下頭去。按說人死了家屬來請客,總要磕頭的,但對于這對母女的磕頭,人們總有些避忌。有些人家事先知道母女倆要到,立馬躲得光光的。女人不管,即便沒見到人,也拉著女兒在天井中間跪下,朝房子磕下頭去。躲在門后的人看到了,有些可憐女人,又莫名地覺得瘽人。

出殯那天幾乎沒什么人。墻那邊又在罵,罵得比幾天前還要難聽,連金鳳奶奶都聽不下去了,抬起小腳走到墻拐角,說積點兒陰德吧,就當為你兩個兒子想想!墻那面寧息了一會兒,陡然間,罵聲更加猛烈了。

或許是聽了小泉山老婆的罵,漸漸的,人們看老正的眼神不對了。都猜疑,他怎么那么幫女人呢?總不會為了女人少要他幾塊錢就如此賣力吧?愛賣弄成語的小東郭說,沒準他們真像小泉山老婆說的那樣勾搭上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嘛!不過很快就有人反駁,說老正怎么會找她?大伙想想,也是。老正雖然是個木訥的老實人,但有手藝,總不會找這么不吉利的女人。又有人說,那肯定像小泉山老婆說的,圖那一所房子了。不過這種說法也經不起推敲,有人提出,老正四處飄蕩慣了,怎么會在這兒終老?小泉山兩口子才想著那房子,不然怎么會天天鬧。他們巴不得女人給鬧走,房子就歸他們了。

說起來,竟沒有一個人說得清老正的來歷。只聽他自己說,從小死了父母,連自己具體多大年紀都不清楚,孤身一人四處闖蕩了大半輩子。這樣的說法。多少讓人難以置信。因著最近幾件事,街上的好幾位閑人很想調查一下他,無奈毫無頭緒。若不是后來發生那些事,老正的真實身份將永遠是個謎。

人埋下后那晚,老正做了飯菜,一大盆雞蛋湯騰騰地冒出熱氣,浮著油花和青蔥,隱隱透出喜氣。女人端著碗說,大哥,我們母女不曉得積了什么德,通上你這樣的好人。老正擺了擺手,紅了臉說,哪里哪里。女人卻盯著他,說,我只是有點兒不明白,你為什么這么幫我們娘倆?老正臉上的表情倏地就僵硬了,欲言又止,說你們相信我吧?信我就別問了,我不會害你們。給母女倆舀了湯,又給自己舀了一碗,碗里騰起的熱氣在眼前如一片白霧。嘗嘗味道怎樣,老正討好地說。女人和他對視一眼,低下頭,端起碗,喝了一口,說,好。沒再提剛才的話。女孩兒霍咯咯喝了一大口,抹一把嘴,喜滋滋地望著老正,說真好喝!老正也端起碗。臉上的笑窩拉長后像兩條明亮的刀疤。

第二天,女人和女兒到墳前燒紙錢。可怕的事就是這時發生的。初秋的太陽高懸著,新墳耀眼的白石頭上,擱了黑色的骨灰盒。

女人死死盯著骨灰盒,猛然,抱了就往家里跑。當她抱著骨灰想要闖進小泉山家那邊時,小泉山的兩個兒子堵在窄窄的門口,對她怒目而視。

讓開!女人尖利地叫,臉上現出幾分猙獰。小泉山的兩個兒子不由得露出怯弱。女人把骨灰盒往他們臉上推,說你們不是想要嗎?兄弟倆扭動著腦袋,緊閉著嘴,眼含恐懼。小泉山坐在院中,沉靜地抽煙,眼睛不時使勁兒一擠。他老婆緩緩走到兩個兒子身后,說哎呀,這東西只有你當寶貝,別人要來做什么?是祖宗三代容不下他,你來找我們?

輿論幾乎一面倒,都覺得小泉山做得太過,再怎么也是兄弟,怎么能扒墳呢?金鳳奶奶連連念叨,罪過啊,罪過!不過誰也不好明說,沒有證據。女人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抱了骨灰盒找到派出所,副所長老金說的也是這話。只要你有證據,老金說,我不辦他個王八蛋,就不在小石場街混了!女人說,還要什么證據?還有誰吃飽了撐的做這事?老金撓撓頭,說怎么跟你說呢?在你看來鐵定的事,可誰也沒親眼看見,我不能誣賴好人啊。女人的目光在骨灰盒上逡巡著,靜了一會兒。好人?她說,你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他死了你們還不放過他?老金知道和這女人說不明白,干脆沉下臉,說拿賊拿贓,捉奸捉雙,這道理你都不懂?你抱個骨灰盒到土地局、街道居委會去就算了,現在還抱著來派出所了?你對國家示威么?

老正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一張憨憨的圓臉呆滯許久,嘆息道,算了算了,這回就不和他家理論了。明天我再找幾個人,把六指兄弟重新好好安葬。女人很尖地瞅他一眼,目光中有著鄙夷和失望。老正涼涼地坐了一時,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正真又找來幾個建筑隊的人。可并不是遷墳,這第二次下葬算什么?無論如何做得像,總不可能嚴肅。所幸第二次來送葬的人很多,有些不相干的人都來了,黑壓壓一大片,無聲地表達出對掘墓人的憤怒,還有對母女倆的同情。走到山腳下,女人忽然拉了女孩兒,轉身跪下,哽咽道,我們代六指謝謝大伙了。人們不知怎么,不約而同的,驚恐地往兩邊閃開,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倏然之間,母女倆面前就露出一片茫茫曠曠的地面。空地那頭站著傻子三雀。三雀手里捏了一塊錢,舞動著,笑得露出一口漆黑的牙。女人愣了一下,還是拉著女孩兒,對著三雀把頭磕了下去。

誰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三雀在街上說,殺人犯又在墳頭石頭上曬太陽了。

起初,小石場街的居民并不覺得女人和女孩多么值得同情,現在不同了,婦女們拉著女人的手,憤恨地詛咒,說誰做出這種事,以后斷子絕孫的。忽聽得小泉山老婆在墻那面嚎哭,無憑無據啊!我兄弟怕是看不慣自己的女人找野男人,才自己跳出來呀!婦女們咬牙切齒,又想,真虧她想得出,都說,人眼不見天瞧著,做出這種事,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女人這時候突然大哭起來。周圍的婦女們嚇了一跳,一時間手足無措,眼看著女人把頭埋在臂彎里,聳動著肩膀,渾身顫抖,如垂死掙扎,肆無忌憚地嚎啕,人人心里凄然,又覺著任何安慰的話都是沒有分量的。女孩兒站在女人身邊,兩只手拽了女人的一條胳膊,輕輕搖晃著。許久,女人抬起一張淚臉,哽咽道,你們怎么就不肯放過他?

那晚老正做好很簡單的幾樣小菜,擺在藤桌上,昏黃的電燈泡照著,顯得很冷清。只有老正一個人端著碗。吃飯,吃飯。老正敦促道,往女孩兒碗里夾了菜。女孩兒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女人一動不動,女孩兒也隨她的目光,盯著骨灰盒。老正扒兩口飯,也放下了。這樣下去總不是個事兒,老正緩緩說,白天聽那邊的口氣,是不想我在你們這兒住下去。老正看著女人。見女人沒什么反應,接著說道,我自己也覺得,這么住著不方便。等明天把六指兄弟安葬了,我就出去。說完又端起碗,刷拉刷拉扒飯。女孩兒看看老正,又回頭焦急地瞅瞅女人。女人仍舊木雕似的扭頭盯著骨灰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幾天下來,事情接連不斷,女人和老正沒說幾句話,彼此之間卻似有默契,所有事情老正想好就去做了,并不問女人一聲,女人也不過問。女孩兒和老正倒是說很多話,這時候已經很熟絡。女孩兒戀戀不舍地望著老正,眼睛亮亮的,低聲喊了一聲,老正叔!老正一笑,說吃飯吃飯。

你要是個男人,就幫我打小泉山一頓,出了人命我來扛,我和六指都感激你。女人轉過臉,目光定定地罩在老正臉上。曉得你對我們娘倆好,可我不想這么軟趴趴地過日子!

老正端著一只空蕩無邊的碗,嘴被飯塞得鼓突著,在女人注視下,眼神一瞬間慌亂了。

月光照亮院子兩邊。小泉山家這邊院子正中。一個人黑黢黢立著。小泉山老婆透過窗戶看到了,嚇出一聲尖叫,拉亮燈火,竟然是老正。一家人披衣出來,他仍舊低頭呆呆立著,細細一看,手上競握著一把刀。細長的刀刃在月光下一仄楞,激射出一道光,在小泉山一家的臉上涼了一下。小泉山老婆有些怕,連連向小泉山使眼色,小泉山大聲說,老正,你怎么跑到我家院子里?手里還拿一把刀,你要做什么?老正并不答話,嘴角淡淡露出一個笑意。兩個兒子跳下石階,想要走過去驅趕他,又不知怎么,停住了腳步。老正抬起頭,目光如刀光,在他們臉上掃了一眼,他們心頭一涼,老正已轉身回對面去了。

第三次安葬六指,完全談不上什么儀式了。送葬的就那么三五個人。老正在前面放炮,鞭炮斷續的炸響格外寂寞。傻子三雀不斷彎下身子,拾起沒炸的炮仗,向圍觀的人炫耀,黝黑的臉閃動著初秋明艷的陽光。

婦女們只遠遠看著,女人大哭時說的那句話多少讓她們不高興。

晚上還是老正做飯,飯菜很豐盛,是告別的意思。女人和老正悶悶地扒飯,女孩兒很不安生,一時讓母親給她夾菜,一時讓老正給她夾菜,不斷弄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女人和男人更尷尬了,仿佛有什么心思被女孩兒窺破了。吃完飯,女人慢慢地洗好碗。這么多天以來,男人做飯女人洗碗,從來不用商量,像一對稔熟的老夫老妻。女人洗完碗,男人已將行李在單車上困扎好,在女人斜對面坐下,默默地抽了一支煙,女孩兒蹭著他的身子,竭力說笑著。他也笑,有些力不從心。煙抽完了,他擰著眉,似乎為一個念頭猶豫著,咬了咬牙,望著院里的夜色說,有個事我一直想說……兩手抓著膝蓋,手指痙攣,受了疼似的,又低下頭,思忖著,終究,兩手一拍膝蓋,只大聲說,走了。推了單車往外走,前輪輻條卡了一根草,噼噼地擊打著鋼圈,在夜色里敲出小小的晶亮的聲響。女孩站在臺階上,看著他走向院門,昏晦的燈光在地上廓出他的身影。女孩兒回過頭,可憐巴巴地望向女人。女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去對你老正叔說,讓我們給他做幾頓飯再走。

女人和女孩兒幫老正卸下行李,老正嘴角雖緊緊抿著,眼睛卻含了笑。他帶上電筒,說到后山墳地看看。女人望著他的背影,說,小心些。他遠遠地誒了一聲。

小石場街的人們摸不著頭腦了,難不成老正真跟女人過上日子了?有人就說,老正真夠沒出息的,為了房子找那么晦氣的女人。大伙議論一氣,結論是人心難測。不過關于男女的這種議論太多,本不足為奇,口子仍就會在議論聲中過下去。原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誰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天太陽快落盡時,老正回到小石場街,看到一堆人嗡在巷口,趕緊擠進去,看見好幾個陌生的大蓋帽,心里一驚,不由得往后縮,被老金叫住了。老正,正找你呢,你躲什么?老正低著頭,推著單車進去,笑了笑,說沒躲,我有什么好躲的。

老金說是小泉山到鎮上公安局報的案,說你想殺他們一家。老正臉上的笑僵住了,臉如死灰,呆呆地看著老金。老金笑笑,說你別怕,他就是那樣的人,假話說破天,我還不曉得?警察來只是例行公事,你配合一下就成。只是有件事我就不曉得真假了,小泉山老婆和街上好多人說你為了房子,和六指女人……老正打斷老金,咬牙道,放屁!看到鎮上的警察正盯著自己,不由得又低下頭去。那警察說,你到這兒多久了?老正掏出一包紅梅,敲出一根遞上,那人擋住了。再遞給老金,老金也擺擺手,他只好自己點上。吐出一口煙來,才說,快兩年了。警察仍盯著他,說能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嗎?老正點了點頭,說可以可以。遞上身份證時,手腕和警察碰了一下,被燙了似的躲開。警察剜他一眼,看看模糊不清的身份證,又打量他幾眼,眉頭漸漸擰了起來。老正嘴角動了動,擠出一個笑,說我沒事,我肯定沒事。警察瞪他一眼,把身份證扔還他,我沒說你有事!

調查毫無結果,警察們為了安撫小泉山一家,臨了留下一句話,說過兩天再來。

誰也沒在意警察這句話,這話對老正老說卻似晴天霹靂。那晚,他蹲在墻角一個勁兒唉聲嘆氣。女人感覺不對,又不好問。那兩天里,老正一直很沉悶。一天黃昏,他忽然說,我去買瓶酒,你今晚好好做幾個菜,說完就出去了。女人不明就里,還是照做了。在一起吃飯,已經很久沒這么沉默過。男人悶悶地扒飯,給自己倒了酒,一杯一杯往嘴里傾,喝完一杯,又嘆一口氣。女人始終不說話,女孩兒也很知趣地把頭埋在碗里。老正倒出最后一杯酒,盯著漫溢的酒杯,酒面微微漾著橘黃的燈光,光里映出女人的臉。他重重嘆了一口氣,下了很大的決心。女人和女孩兒靜靜盯著他。

跟你們說了吧,老正低下頭說,我殺過人。

你們不是一直很奇怪嗎?老正說,我之所以對你們娘倆這么好,就因為這個,我和六指是一樣的。不過六指比我像男人。事情過去將近三十年了,那年我剛十八歲。年三十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我和幾個伙伴在外面玩,商量好在路上搶一個人再回家,倒不是我們缺錢花,就想過年了找點兒刺激。碰上一個小青年,會點兒拳腳,被搶了不服氣,要和我們打,我們身上是帶了刀的,不知怎么就把他捅死了。那天我連家都沒敢回。幾天后還是被抓到,判了十五年。我想想就怕。有一次,監獄組織大家插秧,我趁機逃脫了。老正抬起頭,看到母女倆正盯著他,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他反倒紅了臉,又低下頭說,這么多年來,我跑了無數地方,天天拼命干活,天天一覺醒過來,就對自個兒說。你是逃不掉的。我連女人都不敢找,生怕結了婚,自己又被抓回去。我小心謹慎,從來沒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綻,從來沒對誰說過這些事。奇怪的是,時間越長,非但沒有放心,心里頭的負擔反倒越重,有時候就想隨便找個人說說這些事。怎么可能呢?老正虛弱地笑笑,后來,真叫做巧,租住在你們家,不久后你們家出了這樣的事。說出來你們別生氣,那時候,我真是高興,想,總算碰到可以說說心里話的人了。我相信,你們能夠理解我。我不想逃了,真是想安定下來,有個家,有人說說心里話,好好過正常人的日子。埋葬了六指,就如同把那個殺過人的我也埋葬了。我猶豫了好幾次,一直開不了口,現在不得不說了。那天不曉得怎么回事,我看到那幾個警察,竟那么緊張,以前絕對不會。這兩天想明白了,以前我什么都沒有,自然能夠裝得過去,現在我自以為有了個家,還怎么裝?什么都完了,我有感覺,這次我是真逃不掉了……老正仿佛耗盡了全部力量,額頭滲出了大顆汗珠,映著黃黃的燈光。長久的停頓后,他兩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喉結滑動著,發出咕咚一聲巨響。幾滴酒灑在了他的藍色襯衫上,黑黑的,似舊年的血跡。

老正緩緩擱下酒杯,抬起頭看到母女倆含著淚水的眼睛。女人臉色緋紅,哽咽道,以前我還猜忌過你,想你會不會……要不是那晚我說了那樣的話,你也不會拿刀去嚇他家。他家也不會去告你……老正擺了擺手,眼前浮起一片白霧。怪不得你猜忌,街上的人不都說我圖你們的房子?現在說明白了,我也不怕了,實在不想逃了,不管上刀山還是下火海。總有一天我要去領受的。就在這兒等他們來吧。想想真是后悔,要是當初沒逃,早出來了。他避開她們的目光,瞅著放在桌上的雙手,你們不會恨我吧?母女倆不說話。他心里有些緊張,嘴角卻又露出一個痙攣般的笑,望著門外漆黑的夜,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我知道,他悵然若失地說,那天我媽扎了紅燈籠,晚上要掛在大門上的,我都沒來得及回去看上一眼。

他們靜默著,不約而同的。聽到了遙遠的歲月里。雪花落在紅燈籠上的簌簌聲。

雖然心存僥幸,不想這一天還是來了。第四天,又或者是第五天的黃昏,兩輛派出所的小車真又開進了小石場街。一輛車走出來的還是上次那幾位警察,另一輛走出來的是三位六七十歲的老人。有一位須發皆白,走路還要人攙扶。老人們慢慢跟在街上和鎮上的警察身后。一行人后面黑壓壓的全是街上的閑人。

院子里陽光耀眼,房門關著。老金想要喊,須發皆白的老人豎起一只手,用低悶的嗓音喊道:張正!張正!靜靜的似乎聽得到回音。聽到警笛聲后,老正和母女倆關了門坐在屋里。老正低聲說,我走了,你們就別出去了。女孩眼里泛著淚水,女人嘴唇微微顫抖。老正還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說,一只手撐了桌子站起,低頭默默看她們一眼,吱呀一聲開了門。站在窄窄的門洞,夕陽迎面射來,老正感覺身后的黑暗如厚厚的氈毯,浮雕似的將他凸出。他和老人對視著,仿佛隔著時間寬闊的河流相互打量。果真是你啊,你也老了!老人說,跟我們走吧。老正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框,半晌,低聲說,我知道,我逃不掉的。

警車開走了,人們還如在夢中,紛紛向老金探聽,老金撓撓頭,說你們問我,我問哪個?不如去問六指女人。可自那以后,女人和女孩兒幾乎不再露面。好幾天后,老金才探到老正殺人的事。多年以來,監獄里獄監換了好幾撥,但從未放棄對老正的抓捕,那幾位老人正是當年看守老正的,一年前得到老正的大致行蹤,早早就和省里的公安聯系上了,省里又向各地下發了文件。大家連連感嘆,想不到!想不到!喜歡放馬后炮的人,開始探討老正的過去,說以前早該看出來,要不然,他怎么會那么維護一個殺人犯的女人。小東郭用一個成語作了總結:惺惺相惜嘛。也有人喜歡探討老正的未來,他會判多少年呢?老金給出的答案是,原來沒服完的十五年,再加上有期徒刑一到三年的加刑,得將近二十年。

街上很久沒見到母女倆了。年三十這天。女人穿一件褐色上衣,女孩兒穿一件天藍色毛衣,各自抱了一個碩大的紅燈籠,走在冬日明亮的大太陽下。金鳳奶奶手搭涼棚,身子探出小攤,老遠就喊,買燈籠吶!女人朝她笑了笑。街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兒,說買燈籠吶?她們似乎什么也沒聽到,一徑往前走,女孩兒把臉深深壓進燈籠頂部的口子。

夜色彌漫,遠遠近近的鞭炮聲持續不斷,母女倆正在大門前掛燈籠,傻子三雀路過,突然喊了一聲,殺!——突兀地止住,打量她們幾眼,揮舞著一塊錢走了。燈籠掛好后,在里面點了兩枝幾個月前剩下的白蠟燭。寒風吹過喜慶的小石場街,吹得燈籠晃蕩著,青石板上的兩個影子水一樣波動。她們在燈籠下佇立良久,仿佛為誰守候。

作者簡介:

甫躍輝,生于1984年,現為復旦大學碩士研究生,曾發表小說《少年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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