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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婚姻

2010-01-01 00:00:00倪學禮
山花 2010年1期

1

每次開車從東三環由南向北行駛,遠遠地,丁子就能看見自己的工作所在地——某電視臺的新辦公大樓。每次看見那大樓,丁子都覺得那大樓的樣子像個巨大的大褲衩子。他實在想象不出這是誰的主意,把一個有喉舌功能的電視臺蓋成了一個大褲衩子!是有隱喻和象征在里面嗎?如果有,又是什么?他問過臺里的很多人,大家對此都諱莫如深,只是詭秘地笑一下,了事。

今天,“大褲衩子”的頂端掛了一個紅色橫幅,橫幅沒拴牢,從中間的部位掉下來了,呼啦啦地懸在半空,像是大褲衩子的腰帶斷了。丁子想,一個男人匆匆走在大街上褲腰帶要是突然斷了,會出現什么狀況?這么想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的車窗開著,笑聲把一個并行開車的年輕女人嚇得一激靈,她的車差點跟前面的車撞上。年輕女人把車往他這邊掰了掰,伸出腦袋,一張嘴噴了他一臉唾沫。他剛要破口大罵,年輕女人卻先撲上來了。

“傻×!”

他一怔,自己的車也差點跟前面的車撞上。緊張之余,他在后視鏡上打量了一下自己。

“我像嗎?”

兩個人一邊開著車,一邊就戧起來了。

“你說呢!”

“‘青年報’的吧,上夜班去?”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像。我也上夜班去。”

說完了,他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她前擋風玻璃下的一個小牌子。那上面寫著:青年報采訪。年輕女人發現自己被繞進去了,一邊使勁兒按了幾聲喇叭,一邊把小牌子扔到身旁的座位上。隨口又罵了一句。

“傻×!”

他還沒來得及還嘴,身邊的手機響了。他瞥了一眼,是岳母羅老師打來的。他趕緊接聽。那個年輕女人一溜煙兒超車跑了。

岳母在電話里問他在哪兒。他告訴岳母在路上,先給一個影視公司送電視劇片花去,順便跟制片人一塊吃晚飯,然后去上夜班。岳母帶著播音腔兒說:“你每天就知道吃,舒潔失蹤了,你老婆失蹤了,你知道吧!”岳母是電視臺的老一代播音員,平時說話喜歡拿腔兒干事喜歡作派兒,一驚一乍了一輩子。他低聲下氣地給岳母解釋:讓她別著急,不會出事的,舒潔那么個大人,怎么會說出事就出事呢。

“你幾天沒見她啦?”岳母問。

“4、5天吧。”他想了一下說。

“給她打過電話嗎?”

“她一直在家呢,打什么電話?我剛出家門的時候,樓上還有動靜啊。”

“這么說,就是她在家,你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4、5天都不見面,是吧!”

“你知道,我們忙起來就這樣……”

“你忙個屁!”

岳母那么優雅的人動粗了。他不得不重視這個問題了。

“我一直以為她在家呢……”

“她要在家,那就出鬼了!”

岳母在電話里咆哮。他把車靠在路邊,停下。他安撫了她,答應馬上去找舒潔。然后,給家里打電話,給舒潔打手機。果真如岳母所言,與舒潔聯系不上。他認真回憶了一下,剛出家門時,樓上的確有動靜啊。最近幾天,公司的幾個人都出差了,家里就他們兩個活物,不是她是誰?難道真出鬼了?

他一路超車,來到了三元橋附近的一個豪華寫字樓里,把制作好的電視劇片花交給劇組的制片人。他們一塊看了一下,對方提出了幾條修改意見,他謙虛地一一拿筆記下。之后,他撒謊說岳母突然住醫院了,實在不能一塊吃晚飯了。他陪著笑臉承諾,改天一定補請。

從劇組出來,他開車回家。在路上,他給臺里部門領導打電話請假。聽說他岳母住醫院做手術,部門領導很痛快地準了假。

他一進家門,就直接上樓。他們住的是躍層,二樓是客房、書房和舒潔的房間,一樓是他們自己的文化傳播公司辦公的地方其實也就是非線機房、客廳和他的房間。他把二樓找了一個遍,沒有她的影子;他又跑到一樓,還沒有。他再回二樓客廳,正好一個玩具——“會走路的娃娃”一扭一扭走起來。他拿過遙控器一看,被她定了時。原來就是這個四小時扭動一次的玩具娃娃讓他以為她在家呢。他竟然覺得這個創意很好玩,他把她的做法看成了幽默而不是騙局。他想,一個漂亮女人有一點幽默感,就像一枝初開的玫瑰花下長滿了嫩刺兒,男人都想去輕輕地摸一下的。他拿出手機,給他和她共同的熟人挨個兒打電話。好在這樣的人不多,僅限于個別朋友和同學。因為他們婚前有約定:結婚后,他們不能互相占有,作為個體,他們依然是自由的、獨立的——在家里,各干各的,連平時睡覺都分開,需要了,才并床;在外面,各有各的社交圈子,彼此不摻和、不猜忌、不打聽。當然了,他們婚前的約定還有很多。

十來分鐘就打完了電話,他們共同的熟人一周之內都沒見過舒潔。熟人都問,沒事吧?他謊稱他在外地出差,突然跟她聯系不上了。熟人都說,肯定是手機沒電了唄或者開會呢唄。他后悔讓熟人知道她失蹤了,他擔心有好事者再把電話打過來刺探她的下落。這些年他已經逐漸接受了她的一種理念:自己不想關心別人的生活,別人也別關心自己的生活。這種理念,已經融入血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開車去岳母家。走了一路,也沒打進來什么刺探的電話。他突然覺得挺沒意思,完全是庸人自擾嘛。夜幕已經降臨,馬路邊上偶爾有一兩個賊頭賊腦的人在放鞭炮。他們點燃了鞭炮抱著腦袋就往樹叢里鉆。其實,鞭炮的響聲跟放屁似的,根本炸不傷人。街上的霓虹燈也擠眉弄眼地亮起來。對一個大都市來說,一天的曖昧時刻終于到來了。人們不是約“蜜”就是上網不是唱歌就是喝酒,哪有閑心管別人失不失蹤,他們所謂的“沒事吧”純粹是一種寒暄,大概相當于前些年的“你吃了沒”。對于一個人口上千萬的大都市來說,你早晨一覺醒來起來是死是活,也許只有天知道了。

到了岳母家樓下,他的腿肚子就有些發沉。這毛病是他第一次來拜見未來的岳父、岳母時留下的。至今未好。岳父是老北京人,當了一輩子小職員,在他眼里,混得也夠慘的,也就是一般人。可就是這個一般人,第一次見面就把他聊暈了。岳父大談他年輕時的理想、追求和暮年所擁有的思想、境界。岳父說,他這一輩子,沒當什么官,在別人眼里,也許很平庸,但他內心是強大的,一個男人,只要內心是強大的,即使喝涼水,發出的聲音都是有穿透力的。

岳父有些虛,有些扯,但還算好玩。比較起來,岳母就有些討厭甚至肉麻了。岳母從第一次見面就沒瞧得起他。她像在菜市場挑蘿卜、白菜一樣,把他從頭到腳足足看了有三分鐘,看得他腿肚子直得瑟。從她的眼神能看出來,她對他的皮膚、五官和身材也就是外表還是相當滿意的。他心里清楚,經歷了無數的女孩兒后,自己的帥氣。早就屢試不爽了。可是面對岳母不屑的目光,他的腿肚子依然得瑟。

岳母說話一股播音腔兒不說,還喜歡在你每一句答話后,反問上一句“是嗎”。“是嗎”的“嗎”,尾音拖得很長,甚至產生了回音。她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鄉下現在吃什么?莫名其妙嘛!其實,一進門,他已經跟她解釋了,他出生在縣城里。可她依然把縣城當成鄉下。這樣的談話方向,把他一下子弄亂了。當她問他有沒有車時,他脫口就說有。他知道她指的什么車,可是一慌,就說有。她問,什么時候買的,我怎么沒聽說?他四處看了一下,希望舒潔能幫他解圍。可是,舒潔把他介紹給爸爸媽媽,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我媽姓羅她喜歡別人叫她羅老師之后,就去書房上網了。他清楚自己做女婿的事沒戲了,腰桿兒突然硬了。他說,羅老師,我上研究生時買的,已經騎了四年啦。岳母的臉色一陣發白。半天,她又問,你什么時候買房,需要貸多少款?他看話題又步入了正軌,不敢造次了,想了一下說。我在電視臺一年的收入有八萬元,我不坐班有的是時間正準備辦一個文化傳播公司主要是搞電視劇包裝,估計一年能賺二十萬元,刨去吃喝,我兩年就能買房買汽車只需要貸一半款。她又來了一句,是嗎!接著又說,給你們點壓力也好,正因為你們年輕,土在你們手里都會變成錢的!

如果說,一直以來,岳父希望他視金錢為糞土的話,岳母則希望他把糞土變成金錢。到今天,他也沒弄明白岳父、岳母當年跟他的談話是否是精心設計的。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想去弄明白。在岳父、岳母看來,只要全身投入只要用心體悟,精神和物質是可以互相轉化的;而在他和舒潔看來,糞土就是糞土,金錢就是金錢,它們八桿子打不著一桿子戳瞎眼。這就像他們這撥人很少再相信崇拜、愛慕能產生愛情一樣。所謂戀愛能升華為情感純粹是扯臊,要弄就直接弄,要上就直接上,費什么話,等你哼哼唧唧談完了,黃瓜菜都涼了。早晨的熱鬧勁兒一過,菜市場剩下的只有爛菜幫子了。這是多么簡單的道理!正因為如此,岳母——那時嚴格來說還真是羅老師,才沒擋住他和舒潔在一起。

岳母給他開門時,幾乎沒拿眼睛瞭他。她回身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像一個等著挨老師訓的小學生一樣站在她面前。他把尋找舒潔的經過給她匯報了一遍。

“你打了幾個電話,就算找了!”岳母又開始播音了。

“她的親戚我基本不認識,我實在不知道去哪兒找……”他小聲說。

“四、五天你都不上樓看看她,你把我女兒當成什么啦!你就是養個寵物,還得每天牽出去溜溜呢。樓上有動靜,就以為她在家呢,虧你做得出!”

“羅老師,要不報警吧?”

“你敢!再出去找。要是找不著,我們去報警,先把你抓起來!”

岳母是說到做到的人。他不敢耽誤了。一轉身,他發現飯廳的桌上有四盤菜、一碗飯,又挪不動腿了。

“羅老師,我還沒吃飯呢……”

她用鼻子“哼”了一下。他小心地坐到桌前。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是涼颼颼的,但他還是頑強地低著頭把飯菜劃拉完了,最后還有點沒吃飽。他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一直到他悶頭離開,他才想起岳父,不知為什么,岳父始終沒露面。

其實,他一出家門,岳父就從臥室里出來了。

“這個丁子是怎么搞的?老婆都失蹤了,他還在這兒又吃又喝的!”岳父說。

“跟你說什么來著,你就是給他炒八個,他也得掃蕩光了。你忘了,他第一次來家里,光米飯就吃了五碗!”岳母說。

“知道這樣,再多給他炒幾個好了,看看今天能不能撐死他!”岳父說,“老婆都失蹤了,他還在這兒又吃又喝的,太不像話了!”

岳父跟著岳母推門進了另一個臥室。舒潔竟然在里面!她竟然在里面若無其事地上網呢!

“傻閨女,你看到沒有啊,丁子現在連你失蹤了都不著急,再這樣下去,哪天你死了他都不見得哭一聲啊!你還在這兒玩呢,我的傻閨女,小心把自己徹底玩進去啊!”媽媽說。

“是嘛?那我哪天再制造一個死亡的假象,看看他有什么反應。”舒潔說話時眼皮都沒抬一下。

2

在爸媽家貓了五天后,舒潔終于出門了。她約了好友蘇菲一起去建國門一帶“掃”大街。她們先逛了“賽特”后逛了“貴友”,然后各自拎著大包小包進了秀水街的一家美容院。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跟舒潔特別熟。不用說,舒潔是這兒的常客了。舒潔沒有預約,給她做活兒的帥氣的美容師正在忙著。女老板親自上手把那小伙子替換下來。

蘇菲指著那小伙子小聲逗舒潔說,把他給我吧。舒潔說,那不行,他是專門按我的,我都被他按習慣了。

舒潔有三年美容的歷史了,一走出大學校門她就開始美容了。她的美容是純粹的裸美,即臉部按摩,而不用任何化妝品。像她這個年齡、這樣漂亮的女孩兒。只要用清水洗一把臉,就會像初秋雨后的葡萄一樣鮮嫩,能把一大把男人迷惑得眼睛錯環;如果再按摩一下,就會像深秋里太陽下的蘋果一樣光亮,更能把一大把男人閃晃得腿肚子轉筋兒了。裸美的花費是很貴的,可是在北京,還真有一批像舒潔這樣的女孩兒樂此不疲。她們認為二十多歲時,就應該努力開發自己的身體,讓青春大放異彩;等到過了“三張半”人老珠黃了有點錢了,再去化妝、再去保養甚至整容,那才是土鱉呢。只有土鱉才把自己弄得跟鬼似的,到大街上去嚇人吶!

起初,舒潔對自己的臉蛋兒和胸脯并不在乎,上中學時經常頭不梳臉不洗。跟個小子似的。假小子的作風,讓她在大學里吃了苦頭。有一次,她被推薦去當學校元旦晚會主持人,團委的男老師跟她談話時,突然發現她沒洗臉,就把她趕了出去,第二天,她就出了名。還有一次,她去臺里應聘一檔娛樂節目的主持人,過了四關后,就剩下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兒了。最后一關是面試,考官們是臺里的各級領導,全是男的。按聲音、形象和綜合素質她都明顯高于另外那個女孩兒,可她卻被堅決地刷下來了。她托人去問原因。托的人回來問她面試時穿的什么衣服,她說一件高領風衣。托的人又問她的競爭對手穿的什么,她說那個貨穿一件羊毛連衣裙上露乳溝下裸大腿,仿佛開渠疏浚,要勾引男人去里面洗澡了!托的人說,現在去臺里應聘的女孩兒恨不得都脫光腚,你還穿風衣,你以為你是宮里的娘娘啊,還得讓領導們隔一層簾子去看你啊!

因為沒有讓考官們看到本質,舒潔失去了一次絕好的機會。這樣的教訓太深刻了!

通過四年的大學生活,她越來越相信身體甚于心靈。用心靈去衡量世界,你永遠不平衡。你得學會用身體去衡量世界。用身體去社交、去工作、去體現自己的價值,用身體去消費、去娛樂、去享受。心靈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身體被心靈左右了,就會被社會所不恥;心靈被身體支配了,整個世界才是你的。她的女同學中,凡是漂亮的、凡是諳熟此道的現在都混得如魚得水、如沐春風的。所以,要用賺來的錢去呵護身體。然后再用身體去賺錢,如此反復,直到青春失去光澤。

一開始蘇菲內心對舒潔的作派是鄙視的。因為鄙視,才和她交了朋友。在她匆匆地結束了跟寶馬的婚姻后,才幡然醒悟。她原打算跟寶馬好好過一輩子,把身體給他把一切給他,為他生子為他守候。結果寶馬跟別的女人跑了,她的理想也為之破滅。現在想來自己多么幼稚,差一點就被寶馬這一棵樹吊死了!真要吊死了,還是個窮鬼。你說冤不冤啊!

蘇菲的手機響個不停。一個多小時的工夫,響了七、八次。有一次,她嗲聲嗲氣地說了半個多小時。以至于給她按摩的小伙子不得不幾次停下來。

“你現在有點亂套了啊。”舒潔說。

“沒辦法,有些男人像蒼蠅一樣,跟在屁股后,轟都轟不走。”蘇菲說。

“那你不成了一塊臭肉了!”

“就是臭肉也比咸臘肉掛在墻上閑著好。”

從美容院出來,二人又踅進了建國飯店的酒吧。她們在大廳的一角找個座位坐下來。

音樂低回婉轉。一些男女結伴的外國人坐在鄰桌低聲說著話。舒潔要的就是這種氛圍。這種氛圍讓自己感到自己也高貴了。

二人點的咖啡上來了。舒潔喝了一口,不知為什么趴在桌上哭了。

“你還會哭?我認識你五年了,可從沒見你哭過。”蘇菲開玩笑說。

舒潔的哭聲越來越大,鄰桌的外國人肯定聽見了。可是沒有一個人看她們一眼,好像她們根本不存在似的。蘇菲忍受不了這種被人忽視的尷尬。她覺得很丟人,趕緊連哄帶勸地讓舒潔止住了哭泣。

舒潔去衛生間洗了一下臉。回來后,她跟蘇菲講了自己“失蹤”五天而丁子竟然一無所知的事!

“知道我失蹤了,他還在我爸媽家吃了四盤菜、一碗飯,他簡直豬狗不如!我就是養一條狗,一旦病了,它還得到我懷里臥一會兒呢!”舒潔最后說。

“你為什么要‘失蹤’?”蘇菲問。

“我現在一刻也不想看見他。他讓我厭惡!”

“你厭惡他,總得有理由,舉幾個例子吧。”

于是,舒潔講了丁子最近讓她厭惡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丁子越來越骯臟。睡覺前經常不刷牙、不洗腳、不洗澡,渾身一股臭味。這還不算,最近走到哪兒都穿個灰不嘰的、臟兮兮的大褲衩子,并且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低。在公司里(其實也就在是家里),更不像話了,干脆連上衣都不穿只穿個大褲衩子,每天光個膀子,肉乎乎的,簡直把自己裝扮成了個屠夫。公司的幾個人已經給她提了好幾次意見。她天天讓他注意儀表、注意修養,他根本不聽。他還振振有詞地說,大褲衩子是他們的新臺標,他穿它是為了讓人一眼就看出他是臺里的,這樣一來跟人談業務方便,二來顯得牛×容易讓人尊敬。

蘇菲聽了后哈哈大笑,直到把鄰桌的外國人笑走了好幾個。蘇菲開口前故意聳了幾下肩膀。

“他太好玩了,他太幽默了!你可只給我講過他怎么怎么帥,他怎么怎么酷,可沒講過他怎么怎么幽默。你知道我喜歡幽默的男人。不行,哪天得讓我玩玩!”

“我都這樣了,你還起騷,不要臉!”

舒潔罵完了蘇菲,然后接著講。

第二件事是丁子越來越無恥。最近老放屁,而且不分場合地放。她和他在一起快五年了,他以往從沒在她面前放過屁。偶爾,要放了,他都躲到廁所。她還覺得他挺幽默的。可是最近,他的屁門好像是破了一般。一次,他們在她的辦公室跟一個電視劇的制片人談業務,眼看就談妥了,突然不知是誰放了個蔫屁兒,奇臭!制片人惱了,捂著鼻子就撤了。一個十萬元的片花項目也泡湯了。事后,他承認是他放的。又一次,他倆在家吃飯,他公然在飯桌上放了個響屁,把她惡心得吐了。可是,他竟然沒有一點歉意,依然吧嗒著嘴吃他的飯。再一次,他剛鉆進她的被窩,又憋不住了,“咚”地一聲,剛開了個頭,被她一腳踹到床下。

蘇菲趴在桌上一邊拍打著桌子一邊哈哈大笑。

其實,舒潔沒有把事情全部講出來。那次,丁子從床下爬到她的身上,還沒得手,又慌慌張張地下去了。他穿上大褲衩子,就往家門外跑。原來是屁又到了自己的后門口!他手腳慢了一些,屋門剛打開,響屁就出來了。長長的,一半關在門里,一半被帶出門外。到現在,那情形她還歷歷在目:屁順著他的大褲衩子跑了出來,像汽車鉆山洞時輪胎爆了一樣,驚心動魄地。她斷定對門的老女人聽見了。老女人四十多歲,每天像從面缸里鉆出來一樣,一走路,臉上的粉都往下掉。舒潔每次遇見她就當遇見鬼了,從沒拿眼皮夾過她。那次她在心里低下頭了,她怕老女人笑話,三天沒敢出家門。她也怕蘇菲笑話,這些就沒好意思說。

第三件事是丁子越來越冷漠。去年,汶川發生地震,臺里好多人哭著鬧著去災區采訪,可他卻無動于衷。她問他為什么不去,他說他現在只是一個夜班編輯,沒理由去。在家里看電視報道,她每天哭得唏里嘩啦,他卻冷靜得像半截木頭。于是,他倆有了下面的對話。

“你為什么不哭?”

“我哭不上來。”

“如果發生地震,咱們的樓塌了。我和你媽都埋在廢墟里,而你幸免了,你先救誰?”

“我先救孩子!”

“家里沒有孩子,只有我和你媽!”

“我媽和你隔著幾千里路,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媽這輩子也不可能來你家!”

“我是說如果!”

“我先救孩子!這次汶川地震,死了將近十萬人,有一多半都是幼兒園和中小學的孩子。我當然先救孩子啦!如果有如果,我當然先救孩子啦!”

聽了舒潔的描述,蘇菲沉默了。蘇菲知道自己的朋友這次真的遇到麻煩了,而且還是大麻煩。舒潔除了在乎她的那張臉以外,很少在乎別的人和事,包括她的爸爸媽媽。舒潔有一個小本,專門記錄了她小時候媽媽打她的次數和從小學到大學花了爸爸的錢數。如果在過去,那就叫“變天帳”。蘇菲見過這個小本。上面的文字,冷靜里透著一股寒氣。比如,“她終于打了我的臉。手掌的痕跡第二天才下去。我在課堂上不敢抬頭。”,“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一共一萬元,我會還他的。”,云云。其實,她也沒怎么“變天”,只是大學畢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還清了家里的錢同時徹底搬出了她一直想逃離的地方。起初,她的爸爸媽媽還直夸這孩子懂事呢,等他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她已經不見人影兒了。她換了手機號碼,不讓他們知道她的住處,只有逢年過節她才回去看看他們。甚至在結婚的前一周,才把丁子領回去讓他們象征性地參觀了一下。這種“變天”是軟刀子殺人,對她的爸爸媽媽來說其實更殘酷。她媽媽沒轍兒了,就求蘇菲勸她回家。蘇菲曾經對她說,你不在乎你爸爸媽媽,可你爸爸媽媽在乎你啊,你知道不知道!她說,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在乎已經是一種在乎啦!當時,蘇菲真想扇她個大嘴巴。

輪到丁子就更慘了。舒潔之所以先跟他同居再和他結婚,首先是因為他長得帥,其次是因為他能干。她對蘇菲說,我這么漂亮我不能把自己給一個看著不干凈挨著不舒服的人;同樣,丁子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是一盤菜,他得讓我看著悅目吃著爽口。她還對蘇菲說,沒找個有錢人就已經很不經濟了,我總得找個能開發成有錢人的人吧。她的婚姻和事業都是和經濟分不開的。大學畢業后,她不想去上班,就籌劃著讓丁子給她辦一個文化傳播公司,自己干。他們的公司是早晨八點鐘掛的牌,他們是十點鐘去領的結婚證。她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他,他的婚姻是有著繁重的經濟壓力的。而她的這種警示甚至變成了“婚約”,“婚約”甚至打印成了文字稿,他們簽了名,人手一份。蘇菲雖然沒見過他們的“婚約”,但她知道大概有四條:一、堅決不要孩子;二、他們不能互相占有,作為個體,他們依然是自由的、獨立的——在家里,各干各的;在外面,各有各的社交圈子,彼此不摻和、不猜忌、不打聽;三、為了工作的方便,保守他們結婚的消息,對外她是公司的總經理,他就是個打工的;四、從她大學三年級跟他同居算起,她跟他五年,五年,他若掙夠500萬元,她就繼續跟他,否則分手,他穿著褲衩兒立馬滾蛋。其實,還有第五條,那就是:平時睡覺分開,需要做愛了,才并床;做愛是有次數的,每周兩次,沒有不可抗拒的原因(比如月經、出差),男女雙方都不得推諉、偷懶。這一條實在是沒什么可炫耀的,因此,舒潔始終沒對蘇菲透露。

有了這樣的“婚約”,舒潔還能在乎丁子嗎?

現在,舒潔既然不惜用“失蹤”的方式去引起丁子的注意,那說明她一再鼓吹的自由觀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而這種沖擊恰恰來自她的內心。蘇菲不由得替她悲哀了:女人就是女人,舒清也一樣過不了愛情這一關,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丁子,并且準備跟他終生廝守了!

一個女人一旦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男人,她也就把自己送上了一條殘酷的船,而這條殘酷的船早晚是要喪身大海的!

“反正你倆下了床誰也不認識誰,你是死是活關他啥事?要我說,你還真不如養一條狗來疼你呢!”蘇菲嘻笑著說。

“你才是‘賣的’呢!”舒潔罵道。

“我賣啥啊賣?我都是破瓜了,哪個有錢人要我啊!”

“不要臉!”

“如果再退回五年,我那層‘紙’還完好無損,我一定把自己賣個好價錢!”

“別做夢了,你那層‘紙’是不環保的、不可再生的!”

“環保肯定沒問題,不可再生倒是真的。”

“不可再生的就是不環保的!”

“說來說去我又成了‘賣的’啦!”

“我又請你美容,又請你喝咖啡,你倒是替我出出主意,我到底該怎么辦啊!”

“你知道他為什么最近不刷牙、不洗腳、不洗澡,還老放屁嗎?他那是作踐你呢!”

“他作踐我干啥?”

“你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

“沒有!”

“真的假的?”

“妹妹,在500萬元沒到手之前,我是不會干傻事的。”

“我把這茬兒給忘了。你已經跟了他快五年了,他掙夠500萬元了嘛?”

“誰知道北京這房價今年一夜之間就上來了!就像一個婊子,不知跟哪個有錢人睡了一覺后,第二天醒來,被包了,今后除了不用打野食外,身價一夜之間就上來了!”

“妹妹,你到底想說什么?”

“算他有狗屎運。我們的房子買的時候是120萬元,現在翻了一番還多。存款加上房子已經超過了500萬元。”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他外面有女人了唄,我的傻妹妹!”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一個五年就掙夠500萬元的人,怎么會在你這一棵樹上吊死啊?你以為世上就你這一棵樹啊,你身邊隨處可見一片片碧綠碧綠的森林!”

“可我是一棵開花的樹。”

“你憑什么這么自信?”

“我結婚以前玩過的男人比你見過的牙狗子還多。”

“說得具體點。舉個例子吧。”

“我們最近做愛的次數,一次沒少,反而比平時多了。他如果外面有女人的話,他還要我?”

“他還有激情嗎?是不是浮皮潦草的,每次像蜻蜓點水一樣啊?”

“做愛就是睡覺的一種方式,有時需要一個人睡,有時需要兩個人一起睡,哪來那么多激情,人又不是兒馬子?”

“他那是在對付你啊!”

“要是對付的話,次數只能比平時少,不能比平時多啊?”

“他那是內疚,一內疚,就給你加了次數。你是老板,他是個打工的,在他心里,他給你干什么都是加班。他去外面‘花’,耽誤了公司的事不說,又背叛了你的身體,他只好用加班的方式來補償你、安慰他。可是,此時,你在他眼里,或者他在你眼里,不過就是個器具,不過就是二斤豬肉!”

“你簡直狗戴嚼子——胡勒!”

“我離婚以后玩過的牙狗子比你見過的男人還多。”

舒潔不說話了。因為丁子最近在她身上時確實是點到為止。有一次,更是沒脫褲頭就爬上來了,像機關開會點卯一樣,晃了一下就開溜了。她問他,你去哪兒?他竟然沒頭沒腦地說,你們開吧,我約了劇組的人。她當時差點沒氣死!

“你對內的‘5加2’婚姻和對外的‘隱形’婚姻的措施,讓他始終沒有找到家的感覺;你堅決不要孩子的決定,讓他始終有一種沒根兒的恐懼。這次汶川地震,家都毀了,孩子都死了,他的家的意識、根兒的意識越發強烈了。于是,他就去外面找了能給他這兩種東西的女人。”

“我不信!”

“可以找個孩子來試試他。”

“你什么意思?”

“找個有孩子的女人,去賴他一下,看看他有什么反應。如果他外面真有女人了,一下子就會漏出馬腳!”

舒潔竟然覺得這個主意很好玩,很新奇,很刺激。心說,試試倒也無妨。丁子原來多厲害啊,像個生個子馬似地,一宿都馳騁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強勁而激越。現在,真像蘇菲說的那樣,他成了一個器具,并且還是一個生了銹的器具。干燥,無趣;冷酷,無情。

舒潔現在要給這個器具上一點點潤滑油了。

舒潔瞪大眼睛看著蘇菲!

“弄個女人抱著孩子去找他。他如果把女人和孩子立馬趕出家門或者報警,那就說明他外面真的沒有別的女人;他如果亂了陣腳,孩子很可能就被留下了,那就說明他心里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等他鎮定了、回過神兒來了,說不定殺人滅口的心思都有了。”

“哼,他要是殺人。頂多也就是在電腦游戲里!”

“現在的關鍵是得雇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你花點錢吧。”

“得多少?”

“這樣的游戲最少也得玩一個星期,你拿一萬元錢吧,我去給你找。”

“那么多?你還不如把我殺了呢!”

“這輩子遇上你這樣的朋友,算我倒霉了。這樣吧,我把我的女兒獻出來!”

“你還有女兒?你哪兒來的女兒啊!”

“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唄。”

3

舒潔回來時,丁子正在客廳的沙發上蒙頭蓋腚地睡覺呢。

昨天晚上,從岳母家出來,他開車在街上轉了一宿,直到油箱里快沒油了,才磨磨蹭蹭回家。

他前半夜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跟舒潔見最后一面是什么時候?最終他確定了是五天前的下午。當時他正在客廳的地上爬行。他每天都要爬一個小時。那是他的一種鍛煉方式。她拉著一個旅行箱子從樓上下來。他正好爬到地中央。他停下來想,她是要出門嗎?她則目不斜視地從他身上邁了過去。他仰著頭,看著她的屁股,突然問:“舒總,你說我們臺的‘大褲衩子’到底隱喻和象征著什么呢?”她說:“爬蟲,十足的爬蟲!”

確定了這個事情后,他后半夜一直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她已經在他的視聽里消失了五天五夜,而他竟然一無所知!五天五夜了,他竟然沒意識到她不在家!他有理由懷疑自己哪兒出了毛病。是聽覺?是知覺?還是心覺?當他回想起以前還有幾次他以為她在家呢其實她根本沒在家時,他有點害怕了。他跑回家,到網上找了一套關于抑郁癥測試的題,認真做了三遍。其結果顯示,他基本是一個正常人。他心想,這年頭兒,做個正常人多么地不容易,還得靠自己時不時地來確認!之后,他就去沙發上蒙頭蓋腚地睡覺了。

她掀開他的毛毯,仔細盯著他那張帥氣的臉。此時,他正在做夢呢。他夢見自己來到了一片西瓜地。瓜地已經罷園了,盡是枯黃的瓜秧兒、水稗草和灰灰菜,是一種地老天荒的景象。他來回尋覓著,到頭來只找到了幾個生瓜蛋子,還都被人踩得稀巴爛。

他被她看醒了。他睜開眼,摸了一下嘴角的哈喇子。

“剛才做夢了。”他說。

“什么夢啊?”她問。

“夢見到罷園的瓜地里去摸瓜了。”

“摸著了?”

“沒有。都被人踩爛了。”

“那就是破瓜了。丁子同志,你是在尋找處女啊!”

“處女?”

“在中國古典小說里,女子破身了,稱作破瓜。夢都是反的。夢里的破瓜自然就是處女了。”

他“嘿嘿”地笑了。

“你什么時候變得幽默了?”

“我一直這樣。”

“一直這樣嗎?”

“得,你繼續自摸吧。”

說完,她拉著旅行箱上樓啦。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身。心說,女人就是厲害,什么味道她們都能聞出來!

她再次下樓時,已是晚上了。他正在他的房間里熱火朝天地上網呢,根本就沒注意到她進來。他在參與一場“人肉搜索”行動。被追殺的對象是個網絡游戲大玩家,此人是個游戲的老手也是個玩女人的老手,他以手中的虛擬設備為誘餌,睡了好多女人,當然了,這些女人都是新手了。如果不是他老婆無意中在家里撞上了他趴在一個女人身上,那么他對他老婆將一直是體貼的、溫情的、愛惜的,對兒子將一直是慈愛的、嚴厲的、兄弟般的。他老婆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總懷疑這些年身邊睡著個禽獸,最后跳樓自殺了。她自己跳下去不說,懷里還抱著6歲的兒子!萬幸的是,她也許是在躍出窗子的一瞬間發現了自己的自私和殘忍,她彎腰把兒子摟在懷里,于是,兒子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和驚嚇!此事在網上曝光后,讓網友們暴怒了,他們發起了搜索與追殺行動。

丁子對此類事情一向熱心,是他先發現了大玩家的蹤跡。他找到了大玩家的手機號碼,并且第一時間在網上公布了。可是,大玩家的手機停用了。現在,他正和一些網友在挖掘大玩家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等其他信息,同時還設計了一條寫著“血債血還”的橫幅,準備制作出來哪天親手掛到大玩家的家門口去,因為從手機號碼上看,大玩家就居住在北京。

站在丁子身后的舒潔終于說話了。

“真是該殺!”

他被嚇得一激靈,“啊”地大叫了一聲。

“誰該殺!”

“你說呢?”

他看了看電腦屏幕上的橫幅,這才回過神兒來。

“我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我們要把他碎尸萬段,我們要把他拋尸原野!”

“這種人隱藏得都特別深,他怎么會讓你輕易找見?”

“我已經跟臺里請了假,明天先去電信局,然后去公安局。最后再去檔案局!”

“你真是墮落!”

“我怎么墮落了?”

“作為一個記者,你不去關注底層生活,你不去監督社會腐敗,卻每天沉迷于網絡,手淫、自摸,不要臉的東西!”

“手淫和自摸的不只是我一個……”

“還有誰?”

他用眼角斜了她一下,心說,你在網上待的時間一點不比我少。

“你混蛋!你簡直豬狗不如!”

她抬手給他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臉上頓時起了幾道鮮紅的手指印兒。他咬著牙看著她。

“你老婆的死活你不管,過干癮你倒是挺來勁兒。”

他突然使勁兒拍了一下腦門子。

“喲,我想起來了,我終于想起來了!那天你從我身上邁過去時說,‘這輩子我要是再跟你在一起待一天,不,一小時,不,一分鐘,對,就一分鐘,我就不是個人’。為了不讓你變成豬變成狗,總之吧。為了不讓你變成四條腿的,我才沒去找你。我要一去找你,你不就真變成四條腿的了嗎?”

說完,他又轉過頭繼續他的網上追殺了。在這瞬間,她做了一個決定:就用蘇菲那招兒試試他,如果他外面真有了女人,他立馬就得從這個房子里滾出去,連小褲衩子也別想穿!

舒潔特意在公司的幾個人都出差回來的那天讓蘇菲把她的女兒送過去,為的是人多嘴雜,丁子會一下子就亂了。蘇菲為此做了精心的安排:她將讓表妹裝扮成保姆把女兒娃娃送給丁子;她甚至在舒潔家的對面樓里租了一套房子,她住了進去,為的是能全天候地監視丁子。舒潔原本想在家里看丁子的熱鬧,可又一想,公司的幾個人也會看她的熱鬧。這是個麻煩事。于是她也拎著包住進了出租房。當然了,房錢是她出的,不住白不住。

表妹回來報告,娃娃安全送到。蘇菲說,安全我是不擔心的,沒雇別人去就是怕娃娃被半路拐走,問題是,你是怎么把娃娃留下的?表妹指著舒潔說,我去時你老公還沒起來呢是被你們公司的人叫醒的,我一見他就說你是丁子吧,他說是,我說這是你跟我姐的孩子叫娃娃娃娃還在她肚子里呢你就跑沒影兒了現在我姐養活不了她讓我給你送來,你老公當時就麻爪兒了。蘇菲說,怎么個麻爪兒法兒?表妹說,他問我你姐是誰。我說你心里清楚,他又問這孩子幾歲了,我說三周歲了,他足足愣了有三分鐘,然后說怎么會呢怎么會突然冒出個孩子來呢這怎么可能呢?舒潔說,他沒跟你發瘋?表妹說,發什么瘋?舒潔說,他就讓你走了?他沒把你扣留或者張羅著報警什么的?表妹說,看我要走,娃娃就哭了,他忙著哄娃娃呢,哪還顧得上我?蘇菲說,你沒讓他跟蹤吧?表妹說,絕對沒有,我跑出小區,打了車,兜了一大圈才回來的,拿錢吧。說完,向舒潔伸出了手。舒潔說,什么錢?蘇菲對舒潔說,我答應給她500元錢勞務的。舒潔咬著牙從包里掏出500元錢,惡狠狠地甩給表妹。

“姓丁的,你等著,看我不殺了你!”舒潔在心里罵道。

4

娃娃的從天而降完全打亂了丁子的正常生活。如果待在家里,他都是下午一點坐到電腦前開始工作,晚上八點喝杯咖啡、吃點水果然后上網,凌晨二點下網喝點牛奶磨蹭到凌晨四點才上床睡覺,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一睜開眼昨晚訂好的盒飯也送到了。他光著身子把家門或臥室門開一條縫兒,由送外賣的或者公司的某個人把飯遞給他,他在被窩里把它吃完,然后磨蹭到下午一點起床胡亂地漱漱口、洗洗臉,開始工作。

他和很多網友把這種生活狀態稱作窩吃窩拉。可是娃娃一到,他就不能窩吃窩拉了。

那天,娃娃把他哭蒙了,娃娃才稀里糊涂地被留下來。不然,他如此精明的人怎么會上那個保姆——蘇菲表妹的當?

當時,保姆一走,娃娃坐在沙發上就開始哭。他把他認為家里有的、小孩兒可以玩的東西,諸如布娃娃、泥塑、木雕等物件都找出來給她,可她看都不看,一把就打到地上去。他做鬼臉、翻跟頭逗她樂,她還是看都不看,還伸腿踢他。他想去抱她,被她一陣劃拉,他只好遠遠地躲到一邊去了。

她的哭聲有高有低,有粗有細,節奏掌握得很好。并且聲音稚嫩,甜潤,嘹亮。像是在唱歌。他堵著氣把擱置多年的口琴找出來,一連吹了五支曲子,她依然沒有停歇。

仿佛,他是在給她伴奏。他實在沒轍兒了,蹲在地上把頭伸給她。

“小祖宗,干脆你把我腦袋揪下來,拿去當球踢算了!”他說。

她看了看他,鼻子抽泣了一下,大概是想笑吧,可是并沒有笑,繼續大哭。

哭了快兩個小時,她不得不停住了,因為她睡著了。他問一個叫小葉的女編輯抱過孩子沒有,小葉說抱過一兩次。他讓小葉把娃娃抱到他的臥室去。小葉像抱個炸彈一樣把娃娃抱到了他的床上。他給娃娃枕好了枕頭,蓋好了被子。

見娃娃睡得安穩,他松了口氣。一抬頭,他發現包括小葉在內的公司的人都扒著門框,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他這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同時也意識到他被窺探了!

“這絕對是一個誤會!”他說。

公司的人們互相看了看,都沒表態。

“盒飯已經到了,丁老師,你先吃點東西吧。”小葉說。

“把你們的盒飯放到廚房的涼臺上,明天再吃。你們今天出去吃吧,每個人三十五元的標準。”他說。

公司的人按他說的做了,然后高高興興地出門了。他回到客廳,打開娃娃的大背包。里面有娃娃的衣服、枕頭什么的,還分別用塑料袋裝著水杯碗筷、拖鞋襪子什么的。他在背包的側兜里找到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六句話:背面是娃娃每周的食譜,請嚴格照此下廚;不要給她喂飯,讓她自己吃;給她買一個坐便器,幫她擦屁股時,要從下往上擦;晚上九點給她洗澡,洗澡時小心摔著她;九點三十分準時讓她睡覺,睡前讓她尿一次;中午要讓她休息一個小時。紙條沒頭沒尾,但在最后留了一個QQ號。QQ號的筆跡跟正文的還不一樣。

想必這個QQ號是娃娃媽媽的啦!

他趕緊拿著QQ號上網去找她,結果她不在線上。他給她留了一句言:你是人是鬼?是人留下家庭住址,是鬼留下墓地座次!

他坐了一會兒,突然發瘋般地抱起電腦就要往地上摔。可想了一下,又有些舍不得,最后只好放回原處。

坐了一會兒,他去客廳沙發上拿起小枕頭回到臥室給娃娃把大枕頭換下來。

他做的這一切,都被對面樓里的蘇菲從望遠鏡里看得一清二楚。蘇菲看了看一直在身邊扒眼兒的舒潔,心說,這兩口子,怎么湊的,一對錢串子。

“還行,他對娃娃還行。”

蘇菲說完,去廁所了。

舒潔終于拿到了望遠鏡。可是丁子卻不知鉆到哪兒去了,她把自己家的每個房間都掃了一遍,也沒找到他。當她第二次搜尋時,陰了一上午的天突然放晴了,太陽從云彩里鉆出來。她家的一扇扇落地窗玻璃像一面面巨大的照妖鏡,刺得她睜不開眼了。

舒潔離開望遠鏡,來到廁所門口。她笑瞇瞇地看著正在“嘩嘩嘩”地撒尿的蘇菲。

“那孩子真是你的?”

“當然了。”

“她那么大個活物你在哪兒擱著來?”

“她滿月后我就丟給我媽了。”

“你什么時候生的?”

“有一年我不是跟你說我替寶馬去深圳打理一項生意要走半年嗎?其實我那是藏起來生孩子去啦。”

“你又不是生私孩子,藏起來干嘛?”

“我藏了半天還不是讓那幫小姑娘們既占了我的床又占了我的辦公桌!”

“你前衛。你先鋒。你后現代。你不但閃了婚還閃出了孩子,閃出了孩子別人還不知道。你是我老師啊!”

“老師管什么用?老師還不是一樣被人玩!”

“所以說,你這女老師也開始娛樂男人了。”

“女人憑什么老被男人娛樂,女人憑什么就不能娛樂男人!”

此時,丁子哪兒會想到被娛樂這一層,他確信自己被訛詐了!從娃娃媽媽留的那張紙條來看,他必須承認娃娃是自己的孩子他必須為此付出一大筆巨款,否則,娃娃媽媽是不會浮出水面的。娃娃媽媽一刻不浮出水面娃娃就得在此滯留一刻,娃娃多滯留一刻他就多一分危險。這危險顯然是來自舒潔的。不管娃娃是不是他的孩子,舒潔如果知道了此事。真敢把他腦袋給揪下來。到那時,他會禿著肩膀光著屁股像一具尸體一樣滾出這棟房子的!

昨天晚上,他又在地上爬行,舒潔又拉著一個旅行箱子從樓上下來。他當時想把她攔住,因為他怕岳母再朝他要人,或者說要人倒在其次,他主要是嫌岳母說話太矯情,矯情得都可以去北京電視臺參加《紅樓夢》選秀去了。可是舒潔從他身上邁過去時踩了他的手指,疼得他眼冒金星。他眼前不再暈眩時,她早就不知去向了。

多虧她踩了他的手指,不然,今天麻煩大了!

現在的關鍵是:公司的人下班后,他得把娃娃弄走!坐到電腦前,他苦思冥想,把娃娃弄到哪兒去?工地?垃圾站?那太不人道了。商場?大街上?那太顯眼了。對,醫院,就扔到醫院走廊去,即使沒人撿也會有人管,對,他就像在電影里一樣,藏在一個拐角處,等到有人撿了,他就消失。最主要的是一旦娃娃消失了,即使警察來找他要人,他也不認帳,打死他也不認帳!

想到這兒,他有點于心不忍了。他起身來到娃娃身旁,低頭去看她。她不知什么時候把自己的小枕頭抱在懷里了。她的皮膚白里透紅,沒有一丁點瑕疵;她的身子蜷曲著,像個可愛的貓咪。他忍不住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她毛茸茸的臉。這一摸,她“哼唧”了一聲,醒了。

她不哭不鬧,定定地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鐘。

“叔叔,我餓了。”她突然說。

一句話觸到了他內心的最柔軟之處。

“餓了!那你跟叔叔說,你想吃什么?”他說。

“叔叔,我想吃包子。”

“叔叔家沒肉,我這就讓外面的阿姨去買,等肉回來了,一會兒就好。你等等,行嗎?”

“行吧。”

5

晚上下班時,小葉要主動留下來幫丁子照顧娃娃。丁子好不容易才把小葉支走。剛剛肅靜下來,娃娃突然喊著要媽媽,喊著喊著又開始大哭。

“娃娃,告訴叔叔,媽媽叫什么名字?”他趁機問。

“我就不告訴你!”她哭著說。

她越哭越來勁兒。最后,干脆在地上打起滾兒來。他怕她把眼睛哭壞了,趕緊兒把她抱到沙發上。他找來一張影碟給她在電視里播放。影片的名字叫《小黃狗的窩》,講的是草原上一個小女孩兒和一條小黃狗的故事。小女孩兒在狼窩里撿到一條小黃狗抱回家,阿爸害怕小黃狗把狼招來,在羊群輪換牧場時把它遺棄了。小女孩兒的弟弟因淘氣從車里爬出去。也被丟在了原來的草甸子上,一群禿鷲要啄食他,是小黃狗把他救了。于是,小黃狗又跟小女孩兒在一起了。

娃娃一看到小女孩兒和小黃狗,馬上不哭了,可是后來小黃狗被遺棄時,她又哭了。前面的哭,有表演的味道;現在的哭,是的確傷心了。丁子原意是用一部片子哄哄她,沒想到適得其反。他有些沒耐心了。

“你告訴叔叔,媽媽叫什么名字,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大聲問。

“媽媽郭晶晶,爸爸姚明,孩子娃娃。”娃娃說。

他聽了后,哭笑不得。

“那我就把電視關了!”

“你是個大壞蛋!”

她哭得哽咽了。他不能再看見她了,他真怕他急眼了使勁兒捶她。他像沒頭蒼蠅一樣樓上樓下地轉了幾趟。再回到客廳時,她又睡著了。他把她抱到臥室的床上,將她安頓好。

完了,他上網去找娃娃媽媽。剛打開QQ,她就跟他說話了。因為她正好在線上。

“娃娃突然離開媽媽,哭一兩天是正常的,但一定要多給她喝水。不吃東西也不要緊,餓急了,她自然會吃的,但一定要按照我給你的食譜來做。”

“你到底是誰!”

“她不愛洗澡,她包里不是有《瑪蒂娜故事》嗎,你明天上午一口氣給她講五個,她肯定洗。對了,她不愛洗澡,隨你啦。”

他心里一驚。

“你怎么知道我不愛洗澡?”

“你別忘了我是誰!”

說完,她就下線了。緊接著,又有網友跟他說話了。

“你怎么搞的,兇手還‘逍遙法外’,你就跟沒事人似的啦!”

“對不起,我這兩天家里有點事。”

“你不是一直耍單兒嗎,怎么又有家了?”

“我又不是從石頭縫兒蹦出來的,我有爸媽啊!”

“對不起,我把這茬兒給忘了。得,你先伺候你爸媽,我們等你好消息。”

“我沒事伺候我爸媽干嘛!”

等他把這話說完,網友又下線了。他搜索了一會兒大玩家的信息,結果一無所獲。一生氣,他在網上發布了所謂的“通緝令”。之后,他開始玩游戲,一直玩到天亮。這當中,娃娃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他也迷迷糊糊地弄她撒了一泡尿。

他早已把娃娃弄走的事拋在腦后。

因為要親自動手修改一個片子,他讓小葉和另一個女孩兒領娃娃去朝陽公園玩。他給她們的交代是:只要娃娃高興,玩什么都行,但有一點,要絕對保證娃娃的安全。

等小葉她們抱著睡熟的娃娃回來時,已是夜里九點。他把娃娃安頓在床上后,繼續玩游戲,一直玩到第二天小葉她們上班。他按照食譜給娃娃做了早餐。娃娃吃完早餐,就一個人在臥室里玩了起來。她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環境。一邊玩還一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迷迷瞪瞪地,使勁兒晃了晃腦袋才想起了什么:原來好幾天沒在地上爬了。他把臥室門關上,開始滿地爬。娃娃覺著好玩,也跟著他屁股后爬了起來。他爬累了,停下來,出了幾口氣。

“你爬呀,你快爬呀!”她喊。

他只好像驢拉磨一樣圍著床繼續爬。好在,半個多小時后,她的興趣不在這兒了,又一個人去玩了。他才得以喘息。

盒飯到了。他看著她吃完,然后自己也吃,剛吃了兩口,就趴在桌上睡著了。不一會兒,他被她一巴掌打醒了。

“叔叔,我給你做了飯飯!”她指著她的小馬桶說。

他站來一看,自己的盒飯被她倒進了她的小馬桶里,她還在飯菜上面給他拉了一泡臭屎。他惡心得“哇”地一聲就吐了。也許是血脈噴張得太厲害了,之后,他竟然昏倒在地。

其實,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睡的人,突然昏倒那是再正常不過的。

蘇菲從望遠鏡里看到舒潔家來了救護車還以為娃娃出事了,穿上衣服就要往樓下沖。

“被抬走的是丁子!”舒潔喊。

蘇菲從樓道里返回來重又來到望遠鏡前。

舒潔剛打開手機,小葉的電話就進來了。小葉告訴她丁子昏厥了,并且說,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場。小葉的話有些曖昧。公司的人對她和丁子的奇怪關系早就看出來了。有一次,小葉跟別人在背后議論說,舒總和丁子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不像夫妻,不像情人,更不像包養和被包養,但還是一種男女關系,大概是一種新式的男女關系。有人把這事告訴了舒潔,她聽了后沒任何反應。于是,這事也就更加曖昧下去了。

掛了電話,她把小葉的話轉述給蘇菲。之后,她倆異口同聲地說:“有時候,也得讓男人吃點屎!”

說完了,她倆都吃驚地看著對方。再之后,就是長時間的沉默了。

接下來的時間有些無聊。她倆就從望遠鏡里看斜對面樓十二層住戶的一個奇怪的漂亮女人。說她奇怪,是因為她養了兩個特殊的寵物——只母山羊,一只公山羊。一個把山羊當寵物養的女人,無論如何都有點奇怪了。

蘇菲和舒潔一住進這個房子,就發現了那個女人。議論她也成了她倆這兩天生活的一個內容。

“她肯定是被男人包養的女人。”

“那不一定,還也許是包養男人的女人吶。”

“為什么?”

“因為那男人兩次進門,都是叫開的。這說明,男人沒鑰匙。一個沒鑰匙的男人,肯定是被臨時叫來的。”

“你的意思,那男人是‘鴨’了。”

“差不多。”

“我還第一次見‘鴨’。哪天我也得弄個‘鴨’好好玩玩。”

“‘雞’你還沒當好呢,還要玩‘鴨’吶!”

“‘雞’‘鴨’不分家嘛!”

舒潔被蘇菲的不要臉逗笑了。

“老實交代,你公司養過那么多小白臉,難道其中就沒你一個‘鴨’?”

“要有,也不是‘鴨’,那是情人。可是沒有,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絕對沒有!”

“你就沒想過?”

“養個情人太費錢了。而我養的那些小白臉都是可以帶來效益的。哎,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保守結婚的消息嗎?”

“為了迷惑男人們啊。你說過的,一個單身的、漂亮的女老板跟男人們談生意,總會讓他們產生一些非分之想,他們一旦有了非分之想,其他的事自然就好弄了。”

“你只說對了一半。一個單身的、漂亮的女老板還會招來很多帥小伙,他們不但活兒好,工資還低。妹妹,僅靠時不時地拋一下媚,就給我帶來了很多利潤。”

“他們睡不上你,還能老讓你使喚啊?”

“有人溜溜地干了兩年,別說睡啊,連摸都沒摸過,你說他能不急嗎?一急眼,連工資都不要了,撅著尾巴就走了。妹妹,你不知道啊,這些小哥給我帶來了很多很多利潤!”

“真不是個東西。哪個男人沾上你,算是倒了血霉!”

這天夜里,舒潔一直被噩夢纏著。她在夢里大喊大叫,甚至吵醒了隔壁的蘇菲。蘇菲一巴掌把她打醒了。她定了一會兒神對蘇菲說,丁子要做手術,可是得我簽字,醫院要我證明我是他的妻子,我回家找結婚證,把房蓋兒都掀了也沒找到,等我回醫院時,他已經死了;死的時候,那兒卻挺挺的。

“這夢夠奇怪的。從來沒聽過做手術簽個字還要出示結婚證明的;這夢也沒什么奇怪的。男人死的時候,那兒都是挺挺的。”蘇菲說。

“我的結婚證能在哪兒呢?不行,哪天我得回家找找去。”舒潔說。

“娃娃那天見過你,你一回家,她認出你怎么辦?那樣的話,我們不是白玩兒了嘛!”

“可是,找不著結婚證,我這心里沒著沒落的!”

“沒事的呀,完了我花300元錢給你弄它兩個!”

6

丁子從醫院出來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別去找他過去的幾個情人。因為只有找到她們,才能弄清娃娃的出處。趁舒潔還沒回來,他必須把這事擺平,不然,他將徹底地雞飛蛋打。

他去辦這事時,帶上了娃娃。把她留在家里,他怕舒潔突然殺將回來,事情就敗露了。為了堵住小葉他們的嘴,他給他們每人發了300元錢的看護費,連小伙子們也有份。小葉他們主動表示,打死他們也不對舒潔講娃娃的事。

其實,他之所以帶上娃娃,是一件小事打動了他。他出院回家,剛一進門,她惡狠狠地把一雙拖鞋扔給他。從那時起,他就喜歡她了。現在把她丟給別人,他還真有點不放心。

他要去找的第一個女人,是他的大學同學,也是他的初戀,他把她叫老大。當然,一開始,不是這樣叫的,叫老大是分手以后的事。老大一入學就瘋狂地喜歡上了他,并且公開地追他。這使他一夜之間成了校園里的白馬王子。因為老大是絕對的第一校花,第一校花公開追他,就無形地給他做了廣告,他到哪兒都有女生給他飛媚。要知道,之前,他一見到女孩兒就臉紅,所以,從沒有女孩兒在意過他。是老大開發了他的身體資源,他從此知道自己原來很帥,從此知道被女人追捧的美妙感覺。他對老大是心存感激的。他小心翼翼地呵護他的初戀。還有,他喜歡托爾斯泰的小說,尤其喜歡小說里的戀愛中的女人,因為她們在戀愛中清新可人,在婚后卻庸俗不堪。他把這種喜歡投射到生活中去。他小心翼翼地呵護他的初戀。他拉一下老大的手或擁抱她一下都怕嚇著她。而老大卻是個猛女,曾經多次要把自己給他,都被他婉言謝絕了。老大不相信他要到結婚那天才好好要她的鬼話,她甚至拿“你肯定有病”的話來刺激他。他始終不為她所動。他倆的拉鋸戰一直持續到快畢業,她突然從他身邊消失。因為她的消失,他在一周內幾乎脫了一層皮。老大再次出現,是將近兩年后,那時他已經開始追舒潔了。老大把他約到公園里對他說她對不起他,她要結婚了,在結婚前,她要把自己給他,這次請他無論如何不要拒絕,不然,她一輩子不得安寧。他一句話都沒說,就把她拖進樹叢里,要了她。然后,當著她的面,他從手機里把她的電話號碼刪除。她說,也好,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從此,他們再無任何瓜葛。

他是通過一個女同學去聯系老大的。這位女同學是老大的閨中密友,也曾暗戀過他。他知道她會幫忙的。他一再保證,只問老大一件事,絕無騷擾之意。于是女同學咬著牙去給他聯系。很快,女同學開車接他了。他像電影里被綁架者一樣,蒙了眼睛,被女同學帶到一個陌生的別墅區里。按著事先說好的,他要扛著一桶水裝作送水工進入老大所住的三層小樓。而娃娃將被女同學留在汽車里。他對女同學撒謊說,娃娃是他姐姐的孩子。

老大住在一樓。她從臥室里出來,在客廳里接待了他。他一邊裝作清洗飲水機一邊偷偷瞅她。她沒怎么變,只是多了一點憂郁,但似乎比以前更美了。

老大向樓梯間看了看,然后快速把一個信封塞到他兜里。

“我知道你的情況了。這是一張五萬元錢的卡。以后別再來找我,就當我死了!”老大小聲說。

“我什么情況?”他問。

“你不是得癌癥了嗎?”老大說。

他一下子明白了,是女同學對老大撒了謊。他剛要申辯,樓梯上響起了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女人帶著香氣站在了他身旁。他沒看他,低頭干活。

“大姐,我讓他們清洗一下飲水機,已經半年沒洗了。你的也洗一下吧。”老大對女人說。

“你看吧。”女人說。

女人又拖著香氣上梯了。

“沒想到你在給別人當小!”

“你胡說什么!”

“你就別瞞了。”

“我瞞什么了?”

“連見人的自由都沒了,能當個二房就不錯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都病成這樣了,哪有閑心補笊籬啊。我就是來問問你當初為什么離開我?”

“你不是都看到了嘛?”

沉默。

“你愛過我嗎?”

“我們早都不是中學生了,問這個是不是有點太可笑了?”

“那你為什么在結婚前夜給我,甚至不惜在樹叢里……”

“想聽真話?”

“當然。”

“嫁人前,我還沒跟一個處男睡過,或者睡過,但我不敢肯定。我知道,嫁人后,更不可能睡了。睡你,也就是睡個處男,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機會。”

“從現在起,你也當我死了!”

他悲憤地離去。在樓房的側面,綠樹掩映的路邊,他上了女同學的車。他主動戴上眼罩。一路上,一言不發。

“啞巴了?”女同學終于忍不住了,問道。

“你為什么跟她說我得了癌癥!”他說。

“她死活不見你。我只好說你沒幾天活頭了。”

“最毒不過婦人心!”

“對你,我們可毒不起來啊。”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兜里那張五萬元錢的卡。他怎么能稀里糊涂地就收了呢?現在要想退回去也難了。

“你姐姐的孩子挺聰明,表達能力也挺強。”

“那是。”

說完,他摸了一下娃娃的頭。娃娃在座位上朝他抬了抬小屁股。

“我給你放了個大臭屁。”娃娃說。

“好香。”他故意抽了一下鼻子,然后說。

此時,在另一個空間里的蘇菲也喊了這兩個字:“好香!”

原來,出租房斜對面樓里十二層的那個奇怪女人正蹲在地上努力地嘬母山羊的奶。

舒潔搶過蘇菲手中的望遠鏡。

“惡心!”舒潔看了一會兒,罵道。

“這惡心什么?這多環保,絕對的綠色食品!如果我們都有條件在家里養奶羊,有條件嘴對嘴地嘬奶水,我們就再也不用去吃那些摻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和鮮奶了!”

“跟你對話真是費死勁兒了。”

“沒有啊,我覺得我們一直溝通的很好啊。”

“可不溝通啊,褲兜子放屁都跑兩岔兒去了。”

“粗俗。”

“不堪!快看,那男人又來了。不堪的事情又要發生啦!”

蘇菲又把望遠鏡從舒潔手中搶了過去。她一邊看著一邊描述著:那女人抱住了那男人,那男人推開了那女人,那男人打開衣柜往包里裝衣服,那男人要溜,那女人又抱住了那男人,那男人往那女人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那女人給那男人跪下了,那男人從那女人身上踩了過去,那男的溜了!完了,一只本來可以讓我們好好在懷里玩一玩的“鴨子”飛走了!

舒潔拿到望遠鏡時,那女人的頭觸著地在抽泣。母山羊像舔著自己的孩子一樣舔著那女人的頭發。公山羊則木然地看著那女人和母山羊。

舒潔的心里有些犯酸。

舒潔死死地盯著蘇菲,心想,不管雞跟鴨混還是男人跟女人混,最后,受傷害的都是蹲著撒尿的。

“你瞪著死羊眼看我干什么?”蘇菲說。

“你跟寶馬是怎么認識的?”舒潔說。

“在飯桌上認識的。當時有人介紹說他叫寶馬,我就注意他了。飯后,我們彼此留了電話。不久,就在一塊了。”

“你說你,他要錢沒錢,要相兒沒相兒,為啥還跟他結婚?”

“他說他爸是當官的,正在刨鬧著提‘正局’。他爸給他起寶馬的名字就是希望他一輩子都坐寶馬。我想,他爸既然要提‘正局’了,他以后坐個寶馬還不是小菜菜?可結婚登記時,我才知道他姓牛,叫牛寶,他嫌不好聽在后面就加了個‘馬’字;婚后,我才知道他爸原來是個科長!”

“那他為什么說他爸正在刨鬧著提‘正局’呢?”

“那是他爸年輕時的理想!你說他是人不是人啊!”

“肯定不是。”

“那是什么?”

“是豬是狗是驢子是騾子,總之是四條腿的!”

兩個人互相惡狠狠地看著。

“哎,你到底為什么跟丁子玩‘失蹤’?”

“那天我不是跟你講了嗎?”

“你講的那些也許都是導火索,我問的是炸藥。我問的是炸藥在什么情況下爆炸的?”

“別提了,一提這事我恨不得跟他同歸于盡。”

“說說看。”

“對外,我不一直扮演著公司的總經理他不一直扮演著打工仔嗎?這事讓他心里一直堵著,多次抱怨我讓他丟了男人的臉。”

“這不是他的主意嗎?他堵什么堵?”

“見大把錢時,他不堵;見我跟男人們談事、吃飯,他堵。有一次,陪一個老板吃飯,他跟老板的‘小蜜’有點眉來眼去,被老板看見了,很不高興。后來老板的‘小蜜’突然間就來了月經,可她又沒帶衛生巾。老板對我說,舒總,讓你們小丁溜趟狗腿吧?在那種情況下,我能怎么辦?只好差他去買了。回到家,他把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就差一把火把房子點了。之后,就離家出走了。我怕他想不開。就悄悄地跟在后面。沒想到他竟然去了那種地方。”

“‘雞窩’?”

舒潔沒說話。

“‘鴨架’!”

“你說他是人不是人啊!”

“肯定不是。”

“那是什么?”

“是豬是狗是驢子是騾子,總之是四條腿的!”

說完,蘇菲又湊到望遠鏡前。她驚奇地看到,丁子和娃娃從外面回來了,正往樓里走。更讓她驚奇的是:娃娃竟然騎在丁子的脖子上!她想把這一發現告訴舒潔,可不知為什么瞬間又打消了這一念頭。并且假裝無意中把望遠鏡關了。

7

丁子要去找的第二個女人,是舒潔的大學同學。是丁子在舒潔的生日聚會上認識的。他把老大拖進樹叢后沒幾天,就和舒潔的這位同學上了床。究竟是誰先主動的,他也想不起來了。但從那時起,他意識到自己的一生可能有很多女人,于是,就在心里開始把他的初戀叫老大,把舒潔的同學叫老二,他還準備把日后跟他有肉體關系的繼續排下去。他跟老二來往了一年,老二就結婚了。他們也就斷了。

他打電話給老二,要求見面,老二猶豫了一下,答應了。按照老二給他的地址,他來到了天壇附近的一棟老住宅樓里。老二的家擁擠、昏暗不說,臥室的床上還躺著一個病人。看樣子病人是老二的男人。

老二已經有孩子了,是個女孩兒,長得很漂亮,也很文靜。一問,3周歲了。孩子一直依偎在老二的懷里。

老二在屋里的過道上接待了他。老二說,當年為了留在北京,就嫁給了一個有戶口、有住房但沒工作的男人,男人去年得了癌癥,她只好辭了外企的工作,現在干家政,為的是有時間照顧男人。

老二的語氣輕柔、舒緩,絲毫沒有現代生活里四處彌漫的壓迫感。老二的眼睛明亮、純凈,絲毫沒有大街上大樓里隨處可見的欲望感。

他覺得老二既陌生又親切。他心頭猛地動了一下。動完了,就從包里拿出老大給他的那張五萬元錢的卡,遞給老二。老二搖了搖頭,沒接。

“聽人說了你的情況,特地來看看你。拿著吧。我現在比你強。”

“知道你現在比我強。你是大老板了。”

“那你還不拿著?你不拿,我幾頓飯就吃光了。就算你幫助我抑制小肚子膨脹了!”

老二笑了一下,接了。

“我抽時間再來看你。”

說完,他把孩子抱過來,在她小臉蛋上輕輕地親了一口。他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老二的眼角濕了。

回到家時,天色晚了。娃娃吃完飯,玩了一會兒。就瞌睡了。他輕輕地拍她睡覺。

“娃娃,媽媽長得漂亮嗎?”他問。

“漂亮。”她說。

“她漂亮還是你漂亮?”

“都漂亮。”

“媽媽叫什么名字?”

“衛生紙。”

“還有叫衛生紙的?”

“她的名字我記不住。姥姥對我說,你記住衛生紙就記住媽媽的名字了。”

“什么衛生紙?是安美爾?是五月花?還是一片云?”

“這都是些什么啊。”

也是,這些牌子咋聽都不像人名。

“爸爸叫什么名字?”

“大汽車。”

“什么大汽車?是尼桑?是奧迪?還是寶馬?”

“寶馬!”

“你喜歡爸爸嗎?”

“一般喜歡。”

“你喜歡我嗎?”

“喜歡。”

“那你能叫我一聲爸爸嗎?”

“爸爸!”

“哎……”

他再仔細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然后,給她蓋好被子。一轉身,他又坐到了電腦旁。

剛打開QQ,娃娃媽媽就跟他說話了。

“你本來可以做個好爸爸的。”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她。

“可你為什么不去做呢?”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害我?”

“你白白地撿了一個女兒!還說我害你?有你這樣被害的嗎?”

“……”

“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我還知道這次汶川地震,你為災區的中小學捐了5萬元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google一下你的名字,你穿什么顏色的褲衩我都能看到。”

“嗨,我把這茬兒給忘了。騎驢找驢嘛。我也不想留名,可是我通過銀行捐的錢,必須實名。”

“你還跟以前一樣,一臉憤青,一身憂患,一腔熱血。”

“讓你一說,我都成一名戰士了。”

“難道你不是嗎?難道一個沖破重重阻力報道湯山中學特大中毒事件、東莞企業雇用童工事件、深圳龍華工業園虐待工人事件的人還不是一名戰士嗎?”

“還戰士呢,我現在就是個打更的。”

“為什么?”

“我現在是機房編輯,已經上一年夜班了。”

“為什么?”

“他們嫌我嘴不嚴。”

“我想起來了。你好像是在暗中調查H市公安局大樓被一個開發商買了、炸了的重大事件當中,突然失蹤的。當時還有網友猜測你被害了,因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我非常好,毫發未損。現在被養得白白胖胖的,連腦子都懶得動,連喘氣都嫌麻煩。”

“別忘了你是戰士啊,戰士從來都是不甘的。”

“往事不堪回首。我現在只有一身贅肉了。這身贅肉只會窩吃窩拉啦。”

“他們不應該那樣對你,不應該把你廢了。”

“我現在挺好,上夜班,不忙,夜里12點就可以睡覺。而且還是隔天上。剩下的時間就自己給自己干。反正都是為了賺錢嘛。”

“你一開始給他們捅了那么多的婁子是為了錢嗎!”

“……”

“別忘了你是戰士啊,戰士從來都是不甘的。”

“其實,我都已經抓到那個叫汪木匠的開發商的尾巴啦,可是眼看著,讓他給溜了。”

“那個開發商不是叫汪犀牛嗎?怎么又變成了汪木匠?”

“他本名汪犀牛,因為做過木匠,所以知道他底細的人都叫他汪木匠。”

“滑稽。堂堂的公安局大樓竟然被一個小木匠給日哄著炸了!”

“其實,被炸的還有H市市政府的一棟大樓呢。”

“什么!”

“我是說,被炸的是兩棟大樓,一棟是H市市政府的辦公樓,一棟是H市公安局大樓。”

“荒唐。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能讓外面人笑掉大牙的事情就這么在H市轟轟烈烈地發生了,之后,又讓他們不聲不響地給捂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別跟雞拉屎似地,一會兒一攤兒一會兒一攤兒。”

“是你老打斷我的。我從頭給你說吧。汪犀牛從銀川市跑到H市,結識了H市市政府的一個要員。他是怎么跟那個要員結識的呢?因為他愛說我跟誰誰誰吃過飯。那個要員一看他來頭兒太大了,就跟他結識了,然后,他就把市政府的一棟辦公樓和市公安局大樓給盤下來了。當然了,他要的是這兩棟樓所在的地片兒。他要在那里蓋一座五十層的商務樓,號稱是H市第一高樓。他盤樓的時候,市政府已經搬走了。市公安局呢,要在他的限期內搬家,因為他要炸樓。規定的期限到了。沒想到他還來真格的啦。市公安局只好連夜往外搬計算機房什么的。哪還來得及啊!好多設備都給炸掉了。蓋樓花了一億元,結果炸樓炸掉了三億元。他把那地片兒挖了三米,就沒錢挖了。原來銀行發現他是空手套白狼,沒給他辦貸款。他消失了。整整三個月。后來又冒出來了,說是貸到款了。又挖了三米,又沒錢挖了。于是,就在市中心留下了一個大坑,那大坑像張巨大的嘴,把整個城市嚇得陰森森的。這個時候,寧夏公安廳致電H市所在的省公安廳說,汪犀牛是個詐騙犯,如若發現,協助扣押。那個要員對公安廳說,汪犀牛不能抓,把他抓了,豈不是成了丑聞?誰還敢來‘填那個大坑’!汪犀牛從此就徹底消失了。那個要員找來了浙江的一家房地產公司去‘填那個大坑’——繼續蓋那座五十層的商務樓。但那是有條件的,他又以極低的價錢給浙江的那家房地產公司在H市的南郊批了一大塊地。那片地的玉米長勢正好,已經有房檐高了,卻被推土機一下子就給禿嚕了。”

“那你是什么時候發現問題的?”

“汪犀牛第二次挖坑的時候,H市的一個記者朋友打電話告訴了我。我連夜趕到H市,展開暗訪。有一天,突然接到臺里的通知,要我馬上回京,說是有重要任務。一回來,就去當編輯上夜班了。后來的事情,都是聽我那個記者朋友說的啦。”

“臺里是怎么跟你說的?這算處分嗎?”

“臺里說,那樣做是為了保護我。”

“我總感覺你不會輕易放棄這件事的。”

“那座五十層的商務樓早就拔地而起了。并且已經成了H市的形象了。‘形象’的最上面的一層是旋轉式的觀光廳。據說,每天去觀光的市民絡繹不絕。而這些市民當初對‘那個大坑’恨的是咬牙切齒。”

“愚民。”

“他們就是這樣,什么壞事都能變成好事。這的確是一種獨特的理論能力,當然了,也是一種獨特的實踐能力。”

“愚民……”

他突然來了個急轉彎。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遲疑了一下,才回過神兒來。

“你轉得太快了。一點鋪墊都沒有嘛。”

“你把娃娃嫁禍于我,有鋪墊嗎?”

“什么叫嫁禍啊?你這樣說,我不同意。難道娃娃不好玩嗎?難道你不喜歡娃娃嗎?難道娃娃的出現沒給你的生活帶來一些你意想不到的變化嗎?”

“……”

“還是嘛!”

“剛才睡覺前,她叫了我一聲爸爸……”

“肯定是你引導的。”

“這孩子要是我的就好了。”

“……這孩子本來就是你的。”

“那我知道你是誰了?”

“我是誰?”

“老三。”

“什么老三?”

他意識到自己說走嘴了,趕緊打岔。

“娃娃好像叫了一聲,我得去看看了。”

“娃娃不就在你身后的床上嗎?”

他一臉驚恐,轉身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娃娃。然后,又看了看黑乎乎的窗外。

“你就住在對面的樓里!”

“你好敏感。一個敏感的男人當作家和記者挺好,當老公和情人可不太好。”

“為什么?”

“焦慮。多疑。不自信。你是不是每次在你老婆身上的時候都懷疑她在你底下沒有盡心盡力啊?”

“你……”

突然,對方莫名其妙地下線了。他氣哄哄哄地從手機里翻出老三的電話號碼,一撥,已經停機了。他幾經周折找到了她的新手機號碼,一撥,又是關機。他決定去她的家里找她。

8

這是丁子要去找的第三個女人。

老三曾經在他的公司干過半個多月。那時,他已經跟舒潔同居了。他一直認為,老三之所以辭職,是因為找到了更好的去處。她是把他的公司當成了一個小跳板。她來北京的當天,就來他的公司上班了,因為他的公司管吃管住。她一定是看中了這一點。有一次,舒潔出差,她對他開玩笑說,我的床太小了,還是你的床大,舒服。于是,她就睡到了他的床上。

老三的家在東五環外的一個高檔小區。房子很大。她對他的到來自然是驚訝的。她說,怎么是你?他說,不歡迎?她說,沒有,你來的挺是時候。今天我正好一個人。但我告訴你,就這一次,以后絕對不能這樣了。他說,放心吧,這是最后一次。

老三拉上窗簾,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然后,一招手,把他領進了臥室。她沒變,還那么激情澎湃地叫著。但那聲音怎么聽都有點表演的性質。

完事了,兩個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你看你給我弄的裝飾線都裂了。”

“你說什么!”

老三指了指屋頂的裝飾線。

“我說,你給我弄的裝飾線都裂了。背著你的老板,偷工減料了吧?按理說,我應該向你索賠。看你今天表現不錯,就算了。”

“我什么時候給你弄的裝飾線?”

“三年前唄。看你賣力氣,我還給加了500元錢呢。”

他終于明白了,老三把他當成了曾經給她裝修過房子的農民工了。她怎么能這樣?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也就算了,她怎么能跟一個農民工“鋪褥子”呢?他覺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羞辱得下身又濕了。他胡亂地穿上衣服,夾著尾巴就走了。

他出了老三家的樓門。舒潔從樓前的一叢樹后閃了出來,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原來,她一直在跟蹤他。自從她第二次“失蹤”以后,他一次電話都沒給她打過。現在,對她來說,他外面有沒有女人已經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心里還有沒有自己。她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一眨兒眼,他就沒影兒了。

舒潔來到老三家的門口,她從包里掏出一個口罩戴上,然后敲門。老三在里面喊:“誰呀?”舒潔說:“物業的,發放滅蟑螂的藥。”過了半分鐘,門才開了小半扇。老三大概是從貓眼兒窺探來著。舒潔把一包藥遞給老三,老三什么也沒說,縮回腦袋,就把門關了。

第二天,丁子連著跑了幾家大超市,總共抄了三十個衛生紙的牌子。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舒潔也是一個衛生紙和衛生巾的牌子,還是一個名牌。回到家后,去衛生間一看,自己用的也是這個牌子。可是自己從來沒注意過。他準備拿著抄來的三十個牌子來一個一個問娃娃,到底哪個是媽媽的。結果只問了一個,就知道是蘇菲了。娃娃說:“爸爸,你好棒啊!”

他打開QQ,娃娃媽媽正好在線上。

“蘇菲!”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從一出生就用這個牌子擦屁股。”

“討厭,羊油炒雞蛋,老鼠給你化驗,三天不準大便。”

“那不正好把你省下了。”

“哈哈哈……”

“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娃娃也很好。”

“我說過,你是可以做個好爸爸的。”

“我昨天出去了……”

“是去找你過去的情人了吧?結果證明,娃娃不是你跟她的。”

“她都不認識我了,她竟然不認識我了!”

“所以你就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

“我一回家,娃娃就對我說,你又喝酒了,臉紅的,以后不能喝了啊。我說,為什么?她說,喝酒難受唄。娃娃都知道我難受……”

“跟老婆之間出現裂痕了?”

“……”

“她還愛你嗎?”

“那我哪知道。”

“你還愛她嗎?”

“從來沒想過。”

“那你麻煩大了。”

他把他的婚姻狀態給她描述了一番,甚至把他和舒潔之間的“婚約”也抖落出來。也許是舒潔早就跟她講過此事的緣故,她一點都不顯得驚訝。

“現在的婚姻都差不多,‘5加2婚’也好,‘隱婚’也好,男女雙方無非都是想獲得肉體上的自由。你已經獲得了自由,你已經擺脫了那些傳統的、世俗的情感糾纏,你還要怎么樣?”

“我肉體上獲得自由了,可精神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

“什么意思?”

“她把婚姻當成了商品。她認為,婚姻就是消費,男人消費女人的身體,女人消費男人的能力。她甚至認為做愛都是彼此打工。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她的柜員機和絞肉機。”

“精辟。一針見血。戳到骨頭了。太好玩了。太刺激了。那她的思想是怎么落實的呢?”

“我們有個文化傳播公司。對外,她呢,一直扮演著公司的總經理,我呢,一直扮演著打工仔。”

“也許,她這樣做,是為了擺平那些跟她談業務的臭男人吧?”

“你們女人都一路貨色。”

“男人是功利的,女人才是現實的。”

“我如果光扮演打工仔也就算了,沒想到我們的一些客戶把我當成了她的‘那個’。”

“哪個?”

“‘那個’唄。有一次,我們陪一個老板吃飯,她跟老板打情罵俏,老板的‘小蜜’在邊上不高興了。湊巧,‘小蜜’突然間來了月經,可又沒帶衛生巾。‘小蜜’對她說,你看你把小丁養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除了床上的活,什么都舍不得讓他干。這次就讓他溜趟狗腿吧?在那種情況下,我能怎么辦?只好去買了。回到家,我把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就差一把火把房子點了。之后,就離家出走了。我去了那種地方,差點當了一回‘那個’。”

“后來沒干?”

“只是采了采風。”

“喲。我不能跟你聊了……”

她又匆匆忙忙地下線了。

出租房里,蘇菲正在慌忙地關閉QQ。舒潔已經站在她身后了。她趕緊兒沒話找話。

“回來了?”

“你每天神神秘秘地,這是跟誰熱聊呢?”

“我看新聞呢。”

“你哄鬼呢?看新聞還用賊頭賊腦的。”

蘇菲夸張地吐了一下舌頭。

“你是不是跟他熱聊呢?”

“他是誰?”

“丁子啊!”

“我跟他有什么可聊的?”

“那你把你的QQ號給我。”

“那是我的私處,憑什么給你?”

“不要臉,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可我不是兔子。”

“你是不是離開男人活不了啊?”

“是男人離開我活不了。”

舒潔薅著蘇菲的衣領把她拽到望遠鏡前。望遠鏡正對著斜對面樓十二層住戶的那個漂亮女人家。

“你要是憋不住,你就看看那只公山羊和那只母山羊交配。”

“真的嘛!”

結果,那個漂亮女人家的窗簾拉著呢,什么也看不到。

“你要是還憋不住,你就往身體里放幾條小魚。”

“你真下作!”

“你不下作?把自己的孩子抱給別人的老公,還愣說那孩子是你跟別人的老公一塊生的!”

“我舍了自己的孩子去套你身邊的狼,我為了誰啊?你怎么跟酸臉狗似地,翻臉就不認人啊!”

舒潔一下子草雞了。她想反駁,可是抻了半天脖子,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的確,在這件事上,她找不出什么甜酸兒來。

“啥也別說了,我后天就去把孩子抱回來!”

“你不能去,讓你表妹去!”

舒潔說完,拿出500塊錢甩到蘇菲的臉上。蘇菲在地上劃拉著把錢裝到兜里,然后就給表妹打電話。表妹一聽,就急了,說:“你那不是讓我去送死嗎!”蘇菲掛了電話,對舒潔說:“得,只好你自己去了。”舒潔說:“明天我倆一塊去。”蘇菲說:“后天去。”舒潔說:“為什么不是明天是后天?”蘇菲說:“我說后天就后天,你哪兒那么多廢話!”

9

丁子伺候娃娃睡了覺,打開QQ,一上線,蘇菲的留言就跳出來了。

“我一直在等你。”

“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一直在找大玩家嗎?我可能發現了他。”

“他在哪兒!”

“你得答應我,讓別人出面去處理這事。”

“快告訴我,他在哪兒?”

“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在一家安定醫院當心理醫生,一個病人打電話向他求助。從病人發病的原因和現在所處的環境來看,他很像大玩家。病人不愿意去醫院,而我的同學又不愿意去他家。他們約定明天下午在青年路的星巴克咖啡店見面。”

“跟你的同學說,我代他去。”

“像大玩家這種人都心狠手辣,你哪兒是他的對手?”

“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你不能有事啊……”

“我這當爸的,到現在還沒見過孩兒她媽呢。你讓我出事,我還不干呢。”

“記住了,別在網上公布他的信息啊。小心他狗急跳墻!”

第二天下午,丁子早早地來到了咖啡店。按著事先約好的,他在二樓的靠樓梯的地方找好了座位,然后樓上樓下跑了好幾趟,于是,逃生的路線就裝在心里了。

病人像從哪兒刮來的一片樹葉一樣歪歪斜斜地就出現在丁子的眼前了。兩個人手里拿的都是當天的《信報》,這頭兒就算接上了。

病人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了。頭發雜草一般,小臉蠟黃蠟黃。身子像一張紙,仿佛用手指一戳就一個窟窿。一雙綠豆眼兒,看人時,先把頭低下,然后再微微抬起,用眼神瞄兒。那樣子像是從角落里或者門縫兒里往外偷窺。

這眼神兒像是在哪兒見過?丁子想,肯定在哪兒見過!因為它太獨特了。

病人把丁子瞄兒了一會兒,又把桌椅下面檢查了一番,才坐下來。

“有人盯著我。”病人說。

“誰盯著呢?”丁子問。

“安全部的。”

丁子“撲哧”一下笑了。

“別笑,我們隨時都是有危險的。”

“這危險來自你的內心吧?”

“我老婆跳樓自殺了。”

“她也許受到了什么強烈的刺激,總懷疑這些年她身邊睡著個特務。是吧?”

“你怎么知道?”

“我們昨天通過電話。”

“對啊,你就是那個心理醫生。”

“其實,她總懷疑這些年身邊睡著個禽獸而不是什么特務。”

“啊……”

“她自己跳下去不說,懷里還抱著五歲的兒子。萬幸的是,她也許是在躍出窗子的一瞬間發現了自己的自私和殘忍,她彎腰把兒子摟在懷里,所以,兒子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和驚嚇!”

“你……”

“大玩家!”

病人驚愕地看著丁子。

“被你認出來也好。這些天,我東躲西藏的,改頭換面的,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不敢出門,一出去就找不著路;憋在家里又不舒服,渾身癢,又不能抓撓。對錢突然間就失去了興趣,老覺著它是廢紙;不想活了,又不愿意接受非正常死亡……”

大玩家突然大汗淋漓,身上還一陣哆嗦。丁子為了緩解他的緊張情緒,故意把話題岔開了。

“昨天晚上‘大褲衩子’著火了。”

“一把火燒了10多億元。有錢,真是有錢。”

“知道是怎么著的嗎?”

“怎么著的?”

“第一,裝修的材料是易燃的;第二,在‘大褲衩子’下面燃放的禮花是非法的。”

“非法的?”

“燃放的禮花屬于A級產品,沒有公安局的許可證是不許進京和燃放的。他們就沒有許可證。他們躲過了公路檢查站的檢查,是從一條小路摸進來的;他們無所顧忌地燃放了,據說,還發了紅頭文件,要求每個職工去觀看;更要命的是,當時還有巡邏的警察曾經制止過他們,他們尿都沒尿人家。你說這不是火燒××毛——該著嗎!”

“火燒××毛——該著是對的,其他的全是扯淡。”

“為什么?”

“你知道北配樓和‘大褲衩子’都代表什么嗎?”

“代表什么?”

“北配樓是男人的陽具,‘大褲衩子’是女人的屁股和三角地。這兩樣玩意兒湊到一塊不著火才怪呢。”

丁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你聽誰說的?”

“我跟‘大褲衩子’的總設計師也就是那位荷蘭人雷姆·布哈斯吃過飯。”

“真的假的?”

“他親口跟我講的。”

“這幫老外拿我們當傻×呢。聽說,他們的瘋狂的想法只有在我們這兒才能實現!”

大玩家四處瞄兒了瞄兒,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不要亂講,小心他們把你舌頭給割了。”

“他們憑什么割我舌頭?”

“因為你是心理醫生,誰的隱私你都知道。他們怕你嘴不嚴,所以要割你的舌頭。朋友,我待在一個地方不能超過半個小時。我得走了。你也趕快撤吧。”

大玩家一股小風一樣溜走了。丁子愣了半天神兒,終于醒過悶兒來:這大玩家不就是汪犀牛嗎?自己在H市跟蹤過他,他雖然瘦了,可眼神兒和口頭禪一點沒變啊!丁子馬上拿出手機撥通了公安局的舉報電話。不到20秒鐘,對方就從電腦里調出了汪犀牛的資料。對方說:“您肯定認錯人了,汪犀牛還在監獄里關著呢!”丁子說:“那大玩家你們就不抓了?”對方說:“那是道德問題,不是法律問題,我們管不了。”

丁子剛把電話掛了,舒潔和蘇菲就一前一后沖上樓來。

“你怎么來了?”丁子問。

“我給你收尸來了。”舒潔說。

丁子定定地看了看隨后上來的蘇菲,上前就攥住她的手。

“你是蘇菲吧?”丁子說。

“你沒事吧?”蘇菲說。

“我沒事。大玩家現在瘋瘋癲癲的,簡直就是一堆行尸走肉,活著跟死了差不多。真沒勁兒。”丁子說。

“這樣也好,至少你消停了。”蘇菲說。

“你們怎么認識?”舒潔說。

“這幾天,娃娃老跟我講你長得怎么怎么漂亮,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你比我想象的還漂亮。”丁子說。

“你也是,你比我想象的還帥。”蘇菲說。

“哎哎哎,這里可不是狗鏈秧子的地方。”舒潔說。

丁子這才松開了蘇菲的手,然后朝服務員為她倆要了咖啡。三個人坐下來。

“還沒回答我呢,你們是怎么認識的?”舒潔說。

“這得問你啊。”丁子說。

“是啊,這得問你啊。”蘇菲說。

“包括她,你一共睡過多少女人?”舒潔指了指蘇菲,對丁子說。

“你怎么這么粗俗?”丁子說。

“是啊,你怎么這么粗俗?”蘇菲說。

“嗨,一唱一和的,雞隨狗跟的。臭魚還真碰到爛蝦了,黃鼠狼還真碰到豆杵子了。”舒潔說。

蘇菲和丁子互相看了看。丁子的腳碰了一下蘇菲的腳。

“說吧,除了這幾天去找過的那三個,你還睡過多少?”舒潔說。

“你跟蹤我!”丁子說。

“恐怕遠遠不止那三個吧?”蘇菲說。

“何以見得?”丁子說。

“娃娃現在3歲零1個月,你去找過的那三個女人,都是你在三年前睡過的,并且都是有可能懷娃娃的。可那些沒可能懷娃娃的呢,還有多少?”蘇菲說。

“不計其數。”丁子說。

“你以為你是兒馬子呀?”蘇菲面帶微笑說。

“畜生!”舒潔說。

“舒潔,我們離婚吧。”丁子說。

“你說什么!”舒潔說。

“我們離婚吧。”丁子說。

“你把我禍害了一溜夠兒,你要跟我離婚?要離婚也輪不著你提出來!”舒潔說。

“那你提出來。”丁子聳了一下肩膀,說。

蘇菲“撲哧”一下笑了。

“你笑個屁。”舒潔說。

蘇菲把臉繃起來了。

“你為什么要跟我離婚?”舒潔說。

“我對不起你,我睡了那么多女人。”丁子說。

“我還對不起你呢,我還睡了那么多男人呢。”舒潔說。

蘇菲終于“嘎嘎嘎”地大笑了。

“你再笑,我搧你!”舒潔說。

蘇菲把笑聲憋回去了。

“實話跟你說吧,娃娃是我跟蘇菲的孩子。”丁子說。

舒潔和蘇菲同時睜大了眼睛。

“現在我要盡做爸爸的責任了,我要跟蘇菲一塊來撫養娃娃。”丁子說。

“你胡說,你說過你這輩子都不要孩子的。”舒潔說。

“那是因為你首先不要孩子。我只好隨你了。”丁子說。

“蘇菲,你倒放個屁呀。你告訴他,這純粹是我和你一塊搞的一場游戲!”舒潔說。

蘇菲沒說話,她定定地看著丁子。

“蘇菲,我來跟你一塊撫養娃娃。好嗎?”丁子說。

蘇菲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狗屎,大糞!骯臟,無恥!”舒潔咆哮道。

舒潔猛地站起來,給了丁子兩個大嘴巴。她已經都離去了,再返回來。又給了蘇菲兩個大嘴巴。然后,揚長而去。兩個人被打懵了,都捂著臉,瞪著大眼珠子互相看著。這時,蘇菲的手機響了。蘇菲接聽:“媽媽,有事嗎?”媽媽在電話里說:“我們回來了。娃娃還好吧?”蘇菲說:“挺好的。”媽媽說:“趕緊給我們送回來,想死我們了。”蘇菲說:“知道了。”蘇菲掛了電話,說:“我爸爸媽媽從外地旅游回來了,他們要娃娃呢。總算是回來了,都快麻煩死我了。”丁子說:“麻煩什么?”蘇菲說:“你不知道,自從娃娃生下來,我一天都沒看過,根本弄不了。”丁子說:“你爸爸媽媽出去旅游了,你就跟舒潔合伙把娃娃弄到我那兒去了。對吧?”蘇菲說:“不完全對。舒潔懷疑你外面有人了,就決定找個有孩子的女人來詐你一下,看看你有什么反應。正好,這些天娃娃沒人看。我就把她獻出來了。”丁子說:“我說娃娃背包里的紙條上的字筆跡不一樣呢,原來是你媽寫給你的,你又轉給我了。”蘇菲說:“沒辦法,我長這么大,就沒做過飯。根本弄不了。”

丁子瞪了蘇菲老半天。然后,他給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再然后,他想哭,可是擠了老半天眼睛,也沒有擠出一滴眼淚來。

10

按著“婚約”的規定,這一夜,又到了該做愛的時候。舒潔一直磨蹭著不想上床。丁子有些迫不及待了,早就鼓脹得把上衣扒了掄光膀子啦。他說,在這個時候,我實在是不敢怠慢。她問,怠慢什么?他說,這個時候,我要是推諉、偷懶了,將來分割財產時,你一定會罰我款的。她氣得眼睛都快藍了。她把衣服一扯,赤條條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她看上去像一條剛剛從沙土地里拔出來的白蘿卜。

“來吧!”她喊道。

“謝啦!”他說。

他穿著大褲衩子就躍到了她的身上。當他正在長驅直入的時候,她又說話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們臺的‘大褲衩子’到底隱喻和象征著什么嗎?”

“是什么啊?”

“它全面地詮釋了你們臺:新聞是扭曲的,內容是空洞的,形式是奢華的,立場是傾斜的,思想是混亂的,創意是瘋狂的,當然了,‘他們’是滿意的!”

他簡直笑死了。差點笑得一口氣沒倒上來。他把眼淚、鼻涕、唾沫甚至耳塞都笑了出來,當然,也把自己從她身體里笑了出來。等他笑完了,她已經穿上了睡衣看小說了。這就等于掛上免戰牌了。

其實,是他自己不戰而退的。

他只好悻悻地穿上大褲衩子下樓了。

丁子被臺里指定去參加應屆大學畢業生招聘考試會。可是因為他臨時躥稀,爬不起來了。臺里部門領導在電話里跟他火了,說:“你早不躥稀晚不躥稀,偏偏這個時候躥稀,考官是一個也不能少的,你自己找人替吧。”丁子說:“在咱們部門我能指派動誰啊?讓我的朋友舒潔去吧,你見過她的,她是播音與主持專業畢業的,水平絕對沒問題。”臺里部門領導說:“那也行,你可別讓她在現場胡說八道啊,她聽呵就行!”

就這樣,舒潔以一個自由職業者的身份當上了臺里招聘應屆大學畢業生的考官。

這一天,舒潔坐在考官席上看著那些既想鼓脹又要收斂,既想展現自己的豐滿、豐富又要極力裝出一派清純、清麗來的女學生們,心里掠過一陣陣冷風。這陣冷風輕輕地從鼻孔里吹出一句話:

你們也許是未被開墾的處女地,這個世界也許是你們的!

11

與此同時,丁子躥稀躥得疲軟不堪。為了減輕痛苦,他正在閱讀一本一點都不好看的書——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創作談《兩百年的孤獨》。其中。馬爾克斯說的一句話——我寫作是為了感覺到身邊總有同伴,是為了讓我的朋友們更加愛我——讓他流了眼淚。他掐指一算,這是他自上高中到現在第三次流淚。第一次是讀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次是看汶川地震的電視報道,并且都是一個人躲在廁所里流的,所以記憶猶新。前兩次為天災人禍流淚,是可以理喻的。這次為書里的一句話流淚是不是有點癲狂呢?

現在看來,丁子是有些脆弱了。他甚至想起了老二。其實,他特別懷念那個內心堅如磐石的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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