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親家庭”在學術上通常被定義為“父或母因離婚、喪偶、未婚生育或收養而且和十八歲以下未婚子女共同居住生活”的家庭單位。2008年,臺灣地區離婚及喪偶人數達到240萬人次,約占總人口的十分之一。而所有單親家庭中,有45%是單親爸爸(簡稱“單爸”),可見單親狀況,已非女性獨有。
東吳大學社工系教授王行與中華單親家庭互助協會合作,在感恩基金會的贊助下,于2008年初開展了“男性單親家長生命敘說與社會實踐之行動研究”。此研究分為兩年兩階段,第一階段由11位單爸輪流敘說他們的生命故事,第二階段則進行生命故事的書寫。由這些故事結集出版的《不單單是爸爸》,展現出單爸們各自獨特的生命風姿。
王行指出,單爸是人類家庭親子教育文化里的先行者,單爸不是問題,而是凸顯了一些社會問題,以及人們是如何對待“異己”的,通過這些故事我們可以學習到一種“傾斜觀看”的姿勢,從而發現人類生存姿態的美感。
家庭磨難促使男性意識覺醒
大部分人的成長經驗里主要照顧者都是以母職為主,父職參與相對比較少,父職的參與所產生的經驗和論述目前都很少。參與生命書寫的單爸都是面臨經濟困難而需要撫養照顧小孩的,“在當今社會文化的偏見里,男性的勞動條件與成果就像是男性價值、男性尊嚴與男性責任的評量指標,也以此維系住婚姻的穩定性。所以一個男人失去工作又失去婚姻甚至是孩子對他的尊敬,這是非常可憐的。其實他們的命運不完全是因為自身不夠努力,相反的,是整個社會都把男人的價值跟勞動條件緊緊綁在一塊,這是對男人的壓迫。”
從2008年2月開始到2009年5月止,王行與11位單爸幾乎每周相聚一次,共經歷48次的團隊歷程。單爸們最初跟社會、跟人群隔絕,后來愿意走出來說自己的感受,也逐漸愿意讓更多的社會大眾了解他們。“這個過程對他們而言,似乎具有一種成長性的改變,也許他們的自我價值就可以重新恢復。我認為一個男性找到自己的語言跟自己的聲音,來說出自己是怎樣的一個生命,這個過程對男性意識的覺醒跟男性價值的重建,是非常重要的。”
通過生命敘說和書寫,單爸們反思了兩性關系、親子關系和社會角色的問題,通過回顧歷史經驗來看現在的問題和困擾。“這樣的過程,并不只是男人,也不只是哪一種人,我覺得每一個人其實都存在著‘昨是今非’,昨天可以這樣做,但今天再這樣做就不適合了。可是非常有意思的是,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這種覺醒,因為他沒有這種困難。他爸爸以前這樣對待他,他就順著,他現在也這樣對待他小孩,他的小孩也很順;他爸媽以前的婚姻是這樣子,他現在的婚姻照這樣子過也可以過,所以他就不需要去改變,不需要去反省,也就沒有這種問題意識。只有在生命中遇到重大變化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問題意識的出現,而人才會成長。”
除了11位單爸以外,這個團隊的研究助理孟杰作為在單親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女兒,后來也跟單爸們分享了她的成長心路。“我們想要有一個延伸的空間。我們看完單爸的故事以后,在想,另外一個人是怎么想的?我們還真想找一個單媽來寫。任何一個單爸的故事背后都會有一個單媽。如果由她來寫這個故事,那立場、角度、感覺會完全不一樣,意義也就不一樣。我們把女兒的故事放在最后,其實是說,這些單爸的故事所呈現的不見得就是社會事實,可是這是一個人對社會的一種感觸,對他而言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應該讓社會大眾知道。女兒的故事加進來以后,對單爸的沖擊蠻大的,很多單爸就會去想:我的女兒到底怎么看我?孟杰這個角色的出現,帶來一種鏡子式的效果。”
傾斜,才可看出美感
從一般人習慣的角度來看,單爸會被認為是社會不適應者,或是社會邊緣人,于是人們往往就會擺出一種高姿態的慈悲與同情。王行認為:我們何妨蹲低一點呢?
“人類的文明史其實就是一部對待異己的態度史。我們怎么看待異己,就凸顯我們的文明是怎么一回事。一般而言,越精英、越文明的社會,相反的,姿態就越高,離生活的現象就越遠。我是一直在臺北成長的人,我發現,臺北街道可能越來越干凈,房子越來越高級,但人與人之間對于異己的包容性相對就變低了。專業文化也一樣,因為專業在追求卓越的時候,在對待跟自己背景或文化不同的人,也就常用一種‘問題’、‘疾病’或‘偏差’的觀點,希望把他們矯正過來。在專業文化里面,其實慢慢缺少了一種精神:傾斜觀看的精神。”
心理分析家Slavoj Zizek認為,理解人性需要以“傾斜”之姿才能觀看到“皺褶”的深處。當去了解一些現象的時候,所站的位置不同,彎下腰、蹲下來、甚至趴在地上看,事物的面貌也就完全不一樣了。
單爸阿善生命起源于一種非常浪漫但也非常感傷的愛。生母由于家族反對,在產下他后即返回日本,在他一歲生日前跳海身故。阿善在父親后來成立的家庭里從小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唯一得到的是父親的疼愛。長大后,對于那個從無歸屬感的家,他卻替父親克盡責任,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解決大小事務。阿善因為父親的反對,與初戀女友無法結合,多年后才與父親好友的女兒共組家庭,卻因財務和公媳關系等問題而離婚、獨力撫養患重度多重發展障礙的兒子。王行在看完阿善的故事后感觸良多:“其實阿善愛的是他爸爸。爸爸過世以后,他才把這份愛放到小孩子身上,其實他沒有愛過其他任何人。或者可以說,他的父親就是他自己。”在研究案第二階段結束三個月后,阿善因心臟病突發去世。
“在中低社會的生活世態里面,就有這樣的存在力,雖然好像活著很累,很辛苦,甚至沒有自我,但卻在這種生活里存在出一種意義感也好、使命感也好、情感也好。這對于比較中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意識價值的人來說是不太能理解的,甚至覺得不太妥當。可是如果我們傾斜觀看的話,就會覺得,阿善的故事很美,對他而言他也完成了他的意義。”
誰是“弱勢”?
作為臺灣社工界重量級人物,王行自1997年投入到男性議題的研究,是有感于臺灣社會福利制度中男性遭遇的“性別不利”狀況。“社福制度跟我們怎么去定義‘弱勢’有關。通常社福制度保障的‘弱勢’,在家庭里面是以兒童、少年、女人、老人為對象。從來都沒有一個社福制度認為男人是弱勢,也就是說‘男人不應該是社福救助跟幫忙的對象’,除非他病了,或者是他老了。我認為這是整個社會制度里面的性別偏見。臺灣很多的家庭福利服務,是放在婦女中心里面的,所以一個單爸如果要尋求這種服務的話,他很可能需要面對長期關懷婦女的社工,或是生命經驗差距很大的年輕女性社工,在她們的眼光中攤開男性經驗中的苦悶與不堪。”
這種不利狀況其實也凸顯了社福機構中男性社工缺乏的現狀。而王行說,社工界要留住男孩子是非常困難的。“那可能不僅是他個人意愿的困難,也不是專業生態上的困難,而是整個社會怎么看待男性社工的問題。人們總認為這是女人做的工作,男人做恐怕沒有前途,或者是養不起家。很多男性社工員,在學校里學社工,有志當社工,可是進到工作領域三五年后離開的非常多;或者說沒有真正的離開,但他努力想要爬到管理階層,變成管理者。變成管理者好像比較符合男性認同,這就變成是一種父權社會的復制,就是以男管理者來管理女性的實務工作者,然后服務更弱勢的女性。就如臺灣的醫療一樣,社會福利的服務也在快速被商品化中,既然被商品化了,對倫理的威脅就非常大。我并不覺得是學校沒有教,因為教了也沒用!一到市場就被異化了。”
兩相對照之下,似乎主流價值觀中被視為“強者”的男性,卻變成某一個角落里的“弱勢”了。在此框架下,困境中的男性無法被以正確的男性意識來對待和拯救,承受著“強者”期待下的雙重傷害。
“我們從來沒有放棄改變社會”
2004年,王行進入輔仁大學心理系博士班,師從翁開誠教授。翁教授是在心理學領域里面倡導儒家思想的,所以總是不忘一個知識分子對于社會的責任,也努力透過各種方法喚起社會意識。
王行認為,社會制度或者社會意識的改變并不只是去發表說法或者文章就可以改變得了,而需要在生活里把它實踐出來。“在研究計劃中,我們將單爸們視為參與生產知識的專家,與研究計劃主持/共同主持人、研究助理等一起共同生產‘單親爸爸的生命故事’,而不是被專家研究的對象,因此每次團隊聚會都領取專家出席費。事實上我們不只是在寫幾篇文章、出版一本書,我們是在改變一種知識生產的規則,使得知識生產的權力不只是掌握在精英和學術領域里。因為每一個人在生活里面,其實都是一個知識生產者。生命經驗就是知識。”
這個關于單爸的研究案,其實尚未結束。單爸們要成立劇團,把他們的生命故事變成戲劇演出來。除了兩場大型公開演出以外,他們也計劃到社區、學校里,演給社區媽媽和學生看,也可能到社會工作的領域里演給社工看。演自己的故事后,他們還希望演其他人的故事——單親媽媽的故事、社工員的故事……“自己的生命經驗能夠變成一種藝術創作,而使得別人產生一些同感,或者同理,我覺得對他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社會實踐。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希望能夠達到一種社會意識的教育和覺醒。我們從來沒有放棄改變社會的意圖,因為社會真的該改變了。但是我們也不覺得我們就能改變得了社會,我們的心態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