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比較和比喻的區別

摘 要:在漢語的句式表達里，比較句常常可以表示比喻，而比喻句又常常可以表示比較。這種情況使得漢語里一個句子是表示比較還是表示比喻常常很難區分。要想在比喻和比較兩者之間做出嚴格的科學區分，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本文試圖從結果項的形象性和結果項的可比性兩方面在比較和比喻間作嘗試性的區分。

關鍵詞:比較 比喻 形象性 可比性

一、引言

漢語語法研究中最早談及比較這一語法范疇的首推馬建忠，他在《馬氏文通》中仿照印歐語的語法體例建立了漢語的三個比較范疇:“同一靜字，以所肖者淺深不能一律，而律其不一，所謂比也。象靜為比有三，曰平比，曰差比，曰極比。”[1]下面分別舉一例:

(1)而其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蘭。(《荀子·議兵》)

(2)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3)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為暴酷驕恣。(《史記·酷吏列傳》)

比喻就是打比方，用本質不同但具有相似點的另一事物說明、描繪該事物的修辭格。比喻必須符合兩個條件，一是本體和喻體必須是本質不同的兩類事物，二是本體和喻體之間必須具有相似點。兩者缺一不可。“根據比喻的三個成分的異同和隱現，比喻可分為明喻、隱喻、借喻三類。”[2]分別舉例如下:

(4)潮似連山噴雪來。(李白《橫江詞》)

(5)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論語·顏淵》)

(6)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

那么，“比較”和“比喻”為什么難以區分呢?我們先來看一下研究者們對二者的認識。

二、對“比喻”和“比較”的認識

(一)對比較的認識。先秦思想家墨子在《墨子·經下》中指出:“損而不害，說在余，異類不□(比)，說在量。”他舉例說:“木與夜孰長，智與粟孰多，爵、親、行、賈，四者孰貴?麋與霍孰高?麋與霍孰霍?虭與瑟孰瑟?”墨子的說法可以概括為:不同類事物不能作比較。言外之意，比較只可在同類事物間進行。不同類事物之間有產生修辭格的可能，但同類事物間不會構成修辭格。

(二)對比喻的認識。墨子在《墨子·小取》中指出:“辟也者，舉也(他)物而以明之也。”意思是，比喻側重于在異類事物間進行。繼唐人皇甫湜提出“凡喻必以非類”的觀點后，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又提出了“譬喻以不同類為類”的看法[3]。比喻最大的特點是比喻雙方應為本質不同的兩類事物。

自20世紀初，學術界展開了對比較句和比喻句二者關系的研究。在二者的區別上，多數研究者都承認了比較和比喻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運用現象;在二者的聯系上，有些研究者認為比較和比喻存在一個共同的部分，或說是存在相互重疊的區域，造成了二者區分上的困難。

呂叔湘(1982)指出:“兩件事情，要是完全相異，那就或是無關系可言，……必須有相同的部分，又有相異的部分，才能同中見異，或異中見同，才能有比較關系。”[4]同時，他把“比擬”看成比較的下位概念，而比喻這種修辭格是“比擬”的一種，這就說明比喻是包括在比較之內的，二者之間應該有共同的東西。劉大為(2004)認為，比較是一種邏輯方法，比喻卻是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嚴格地說應該是一個完整的言語行為，它們并不在一個可以相提并論的層面上。對于比喻來說，任何一個比喻都包含了一個比較，沒有比較，本體、喻體以及它們間的相似關系就無從確定[5]。進行比較和打比方都是在有相似性的基礎上進行的，正因為如此，比較和比喻之間具有一致性，有時難以辨別。在平比句中，比較和比喻往往同形，兩者尤難區分。王麗(2005)認為，如何對二者(比較和比喻)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區分，首先要從它們各自的定義入手，深刻理解其定義所體現出來的特點。比較是一種思維的方式。……而比喻則是一種修辭方式。[6]刁世蘭(2005)認為，廣義的比較包括了比喻，而嚴格意義上的比喻與比較之間又并不存在鮮明的界線，比喻與比較劃界的爭議就產生在這個相互重疊、相互糾纏的部分。[7]然而，同類和不同類是如何界定的，如何確定兩個事物是同類的還是不同類的，這是討論的關鍵。崔應賢(2005)指出，如果比較的雙方在認識前提預設上是等值的話，比喻卻是不等值的。“認知語言學里邊的一種理論主張是值得重視的，那就是要注意將通常人們于生活經驗中建立起來的劃分與科學領域中的嚴格界定、不同研究課題中不斷重組進行的劃分區別開來。作為人的經驗和想象的結果，前者更具有普遍性和一致性。”[8]

三、“比喻”和“比較”的區別點

“比較”和“比喻”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運用現象，這是研究者一致的觀點。那么，在實際語言運用中我們該如何有效地區分它們呢?首先，我們來看一組例句:

(7)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

(8)馮子以為夫人之德，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后漢書·馮衍傳》)

(9)布價如往年的價錢一般。(《老乞大》)

(10)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11)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莊子·逍遙游》)

(12)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詩經·衛風·碩人》)

(13)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論語·為政》)

(14)得志犬貓強似虎，失時鸞鳳不如雞。(《醒世姻緣傳》)

(15)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三國演義》15回)

(16)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沙》)

下面結合對這些例句的分析來看看究竟應該如何區分“比較”和“比喻”。

(一)結果項的形象性。兩事物作比，只產生性質程度上的差異，也就是說結果項為相對性質形容詞[9]，即在意念上有程度區別的形容詞。“相對性質形容詞的語義都是模糊的，可以顯示強弱不等的程度，具有程度變化的彈性區間，因而能夠進行比較并體現比較的差異”[10]，結果項顯然不具形象性或說形象性不強，是比較;結果項形象性較強或給人以模糊性意象感覺的，是比喻。

分析上述例句，例(8)用“碌碌如玉”和“落落如石”來形容“夫人之德”，兩者不同類且形象性較強;例(11)用“冰雪”來形容“肌膚”，兩者不同類且刻畫出了肌膚的白嫩，極具形象性;例(12)句意是，雙手白嫩如春荑，膚如凝脂細又膩，脖頸粉白如蝤蠐，齒如瓠瓜子白又齊，形象地表現了女子的貌美;例(15)將兄弟和手足的珍貴相聯系，將妻子和衣服的不足道并提，形象性較強;例(16)將飛花的輕和夢聯系，將絲雨的細和愁并提，自然兩兩間不同類，且給人一種朦朧模糊的美。這些都是比喻句。例(9)、(10)、(13)和(14)均屬比較句。我們再來看看例(7)，句子是說“孤”離不開孔明，離開孔明將無法取得成功這一事實，和魚需要生活在水中，離開水難以繼續生存的現實一樣，將兩件事情加以比較，產生程度上的差別，屬比較句。換一種角度，“孤和孔明”與“魚和水”是性質不同的兩類事物，前者屬人，后者屬物。說話者顯然是在用魚離不開水這一現實來作比“孤”離不開孔明這一事實，將“孤和孔明”的關系比作“魚和水”的關系，形象具體，易于理解，屬比喻句。也就是說，這個句子既可以看作比較句，也可看作比喻句，屬于比較和比喻的重疊區域。

(二)結果項的可比性。句子涉及到的兩個事物，具有真實可比性的是比較，不具有真實可比性的是比喻。我們再來看一組例句:

(17)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莊子·列御寇》)

(18)相人多矣，無如季相。(《漢書·高帝》)

(19)仰視見開孔如井大。(《太平廣記·旌異記》)

(20)露似珍珠月似弓。(白居易《暮江吟》)

(21)誼義恩重若山海，不似尋常庶人般待。(《董西廂》卷4)

(22)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

根據上述區分標準，我們可以看出例(17)、(20)和(21)是比喻句，其中人心與天、露水與珍珠、月牙與彎弓、誼義與山海兩兩本質不同且不具有真實可比性。例(18)猶云“予相人多矣，未見人有如季相貴者”，在“貴”這一點上被相之人與季相具有真實可比性;例(19)中開孔與井在大小上真實可比;例(22)天時與地利與人和在對于戰爭的重要性上具有真實可比性，它們都是比較句。

我們再來看一個例子:

(23)臣心如水。

這是黎錦熙先生在他的《新著國語文法》中舉的例子。乍看上去，我們會認為這是一個比喻句，其實不然。黎錦熙先生分析道，“拿兩樣東西互相比較，而推斷其相似或平等，這種單句，也常有主要成分的省略。”可以說它是省略了主位名詞“干凈”(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保證他雖然“臣門如市”，但自己決不貪污的意思)。補足成分后，應是:

我心里的“干凈”，像水似的。

這句話也可以說是省略了述語方面的述說詞——形容詞“干凈”，和上面分析的結果結合起來就是:

我的心，“干凈”得像水的干凈似的。[11]

黎錦熙先生把這個句子看作比較句。和分析例(7)一樣，我們換一個角度。“心”和“水”是性質截然不同的兩類事物，“臣心如水”顯然是在作比。按黎先生的意思補足成分后，“心的干凈”我們看不到，不易體會，而“水的干凈”卻是清晰可感的，給人們的認識是形象具體的，這個句子是比喻句，屬于比較和比喻的重疊區域。

蔣紹愚、曹廣順指出:“實際上，由‘如、似、若、像’這些詞構成的句子表平比還是表比喻特別難以判斷的原因，是因為這些詞的語義是‘相似’，經常用于比喻句中。”[12]

四、結語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對于比較和比喻同形的句子，我們不能簡單地感性地判其為比較或是比喻，要經過具體的理性的分析才可知。如果上述兩條區分標準成立的話，在具體分析句子時應該結合起來綜合考慮。然而，萬事萬物都是復雜的，要想在兩種事物間作出嚴密科學的區分是有難度的。不過，有一點我們應該注意，那就是在語法意義和語法形式這一對矛盾中，起決定作用的是語法意義。在具體分析時，我們要照顧到句子的表意目的，不能強行歪曲句子的意思。同時，因為語義的模糊性，事物之間的所謂本質區別往往又具有相對性，所以，純粹的比較與純粹的比喻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線。這時，句子的確切含義往往需要一定的上下文或需要輔助相應的語法手段、語氣成分來加以明確。

注 釋:

[1]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2]向熹.古代漢語知識辭典[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7.

[3]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三聯書店，2007.

[4]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5]劉大為.“凡喻必以非類”“同類作比即比較”的質疑與比喻理

論的建構[J].修辭學習，2004，(2).

[6]王麗.再論“比較”和“比喻”[J].語文學刊(高教版)，2005，

(1).

[7]刁世蘭.也說“凡喻必以非類”[J].萍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5，

(3).

[8]崔應賢.也談比喻和比較的區別[J].修辭學習，2005，(6).

[9]朱德熙.現代漢語形容詞研究[J].語言研究，1956，(1).

[10]邵敬敏，劉焱.比字句強制性語義要求的句法表現[J].漢語學

習，2002，(5).

[11]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12]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M].北京:商務印

書館，2005.

(張厚軍 安徽蕪湖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24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