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梓潼大廟塑像
梓潼七曲山有座大廟,里面供奉著許多民間神祗,其中有文昌帝君張亞子,位于文昌官。大順元年(1644年)十月,張獻忠派孫可望率軍奪取漢中,受到李自成部下賀珍的打擊。張獻忠大怒,親自領(lǐng)兵救援;得勝回營時路過梓潼,發(fā)現(xiàn)了這座文昌官。劉景伯《蜀龜鑒》記載:獻忠“過梓潼七曲山,左右告以文昌神姓張。獻曰:‘吾祖也!’追封‘始祖高皇帝’。從官獻諛,比李唐之祖混元。遂命建太廟;歸而落成”張獻忠還賦了一首詩,并且附庸風雅,命令從官全部唱和這首詩。“少遲,斬,刻石八卦亭內(nèi)、”“尋夢文昌責之,令為文致祭凡涉文義者,斬之。獻大聲曰:‘爾書,咱自做文!…
記錄下來的張獻忠口述祭文是:“咱老子姓張,你也姓張,為甚嚇咱老子?咱與你聯(lián)了宗罷尚享!”
如此尊崇而高雅的韻事,野史作者動不動就寫“斬!”我們真希望那是封建文人的誣蔑不實之詞。此書接著記下兩條口碑資料:“或曰:獻初過梓潼,夢人以‘宗弟’紅柬來謁,戒勿殺梓潼人,獻語人曰:‘咱一家兄弟,人,何忍殺之?’故梓潼得免。”“予問梓潼人:獻屠梓,惟賈、裴二姓不殺,命司香戶,故賈、裴二姓世為道士,報神恩,為塑賊像于殿內(nèi)”
胡昭曦教授曾做過調(diào)查,各個縣幾乎都有一些氏族可以免殺,如灌縣有賈、茍、董、皮、王等姓,郫縣有孫、唐、茍、范、徐、馬、劉等姓。其原因尚待考證。梓潼賈、裴二姓獲得免死牌,完全沾了張獻忠夢中那位“宗弟”的光。為了報恩,趕快塑張獻忠的像。照道理說,進入太廟的只能是死去的帝王,張獻忠又未駕崩,哪能有像在太廟?因此現(xiàn)代研究家往往將其改稱“張氏家廟”,并將此事作為群眾擁護張獻忠、愛戴張獻忠的鋼鞭證據(jù)。可是王綱《張獻忠大西軍史》卻說梓潼勞動人民把原稱“太廟”的“太”字,改成了“大”,以掩蔽清政府的耳目;還把七曲山改為大廟山,說明大西軍在群眾中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雖然這種推測也在情理之中,但其說仍然可疑。
今人信從的查繼佐《罪惟錄》說:張獻忠到文昌官,“自以為張仲之后。時有將方甲以兵勒戰(zhàn)。獻忠祝曰:吾戰(zhàn)勝,大張仲宇。已戰(zhàn)果勝。”“于是發(fā)銀五萬兩,夫數(shù)千,重立梓潼廟,金碧極麗,偽勒為‘天圣神祠’。”根本沒有“太廟”的稱呼,更談不到群眾掩護改名的問題。所謂“太廟”,應(yīng)是野史作者根據(jù)張獻忠追封文昌為“始祖高皇帝”而立言。稱為“神祠”,張獻忠的像才擺得進去。大西朝很講究名分。如果老百姓一方面稱之為“太廟”,一方面又為張獻忠塑像,豈不是詛咒他趕快死?追究起來,腦袋都要搬家!
野史材料中,彭遵泗《蜀碧》和《鹿樵紀聞》所記情節(jié)略同。
張獻忠所做的五言詩:“一線羊腸路,此地更無憂。人是人神是,同國與天休”;后來有人把它改成七言:“一線羊腸游天堂,此處萬世永無憂;神來仙來仙是神,世世流傳與天休”,使之通順一點。盡管如此,張超俊博士論文仍然評道:“堪稱典型的歪詩!”任乃強小說《張獻忠實錄》第38回進行了文學性的修改,將歪詩改至比較可觀的地步:“七曲羊腸路,一線景色幽。天人皆一體,祖孫共源流。太廟千秋祀,同國與天休。從茲宏帝業(yè),萬世永無憂。”
據(jù)說張獻忠塑像原先立在文昌官后的風洞樓,乾隆七年(1742年)綿州知州安洪德毀掉此像,還立下《除毀賊像碑記》,指明梓潼人塑張獻忠像,是“畏而媚之”,比較符合當時群眾心理。塑像故事的現(xiàn)實意義,就是使梓潼那一帶百姓沾了張姓文昌的大光,躲過一場殺戮之劫。老百姓怎能不利用風洞樓為張獻忠建立一座生祠,塑造他的尊容,以保一方平安?
1987年,四川省梓潼縣人民政府再次塑造了張獻忠像,還專門立了一通碑記,說明原委:
明朝末年,張獻忠領(lǐng)導的大西農(nóng)民軍在反封建統(tǒng)治和抗清斗爭中戰(zhàn)爭十七年,轉(zhuǎn)戰(zhàn)十六個省,于一六四四年十一月在成都建立了大西政權(quán)。
張獻忠大西軍于一六三三年、一六三四年、一六三七年、一六四零年、一六四四年五次入川,其中三次均與明軍在梓潼戰(zhàn)爭。先后有側(cè)馬坎之戰(zhàn)、廟埡之戰(zhàn)、梓潼城南之戰(zhàn)等大小戰(zhàn)爭若干次。明總兵侯良柱、副總兵羅乾象、劉忠均被殺,全軍覆滅。廟埡與城南之戰(zhàn)又生擒明軍四將。《紀事略》載:“梓潼一戰(zhàn),累骨如山。十三省大兵喪歿殆盡。”明兵部尚書楊嗣昌因此畏罪自殺。
一六四四年十一月,張獻忠提兵過梓潼,改文昌廟為“天圣神祠”,俗稱“家廟”。發(fā)銀五萬兩,夫數(shù)千,增飾梓潼廟。一六四五年二月,家廟增飾竣工,張獻忠親臨賦詩:“一線羊腸路,此路更無一人是人神是,同國與天休。”并令原當?shù)嘏豳Z姓農(nóng)民為司爐戶,以便護廟和奠祭。
張獻忠之死,川民德之;立像于梓潼縣北七曲山風洞樓上,綠袍金臉,香火不絕者幾百年。
乾隆七年,綿竹知縣安洪德、綿州知州杜藍、羅江知州李德輪、梓潼知縣蕭維躍率兵搗毀張獻忠塑像,留下了《除毀賊像碑記》。
是年是張獻忠抗清犧牲三百四十周年,又值第二次全國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學術(shù)討論會在綿陽梓潼召開之際,我市縣人民紛紛建議,恢復張獻忠塑像,重飾家廟,藉以景仰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崇尚
反對封建統(tǒng)治的斗爭精神。故記之。
一九八七年九月 梓潼縣人民政府立 梓潼縣政協(xié)撰文
這篇精彩碑文,要言不煩地敘述了張獻忠在梓潼一帶的赫赫戰(zhàn)功以及重修文昌宮的動機和效果;但關(guān)于塑像一事似乎有點失考。塑他的像是在張獻忠活著的時候,并非死后;其所以要塑這像,也不完全是“川民德之”,而是梓潼人“德之”,感謝他的不殺之恩。此像享受香火并沒有“幾百年”,而是不到一百年即遭安洪德等所毀。張獻忠在生時并未與清軍正式交過鋒;被清將射死時,也不相信那就是清軍,所以并不能稱為“抗清犧牲”。
同時,文中說建立新的張獻忠像,目的是為了“崇尚反對封建統(tǒng)治的斗爭精神”,也大有問題。顧誠《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即有“大西政權(quán)封建化的若干跡象”一節(jié)。其根據(jù)史料說明“這個政權(quán)正處于向封建政權(quán)轉(zhuǎn)化的途中”,張獻忠“僅后妃就多達三百余人”,“把封建統(tǒng)治階級恭避御諱的做法學了過來”,所以不能說張獻忠“反封建”。這一點,梓潼政協(xié)的先生們好像沒有注意到,隨便寫了一句套話。
二、成敗自有人評
保存至今的大順二年(1645年)《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碑》實跡,被研究家指為大西軍紀律嚴明,得到群眾擁護的鐵證。那道碑文是:
大西驍騎營都督府劉禁約
(上缺)本府秉公奉法,號令森嚴,務(wù)期兵民守分相安,斷不虛假,仰各驛鋪[缺]約法數(shù)章,如有犯者,照約正法。特示。
一、不許未奉府部明文,擅自招兵。擾害地方者,許彼地士民,解鎖軍前正法。如容隱不舉,一體連坐。
一、不許往來差并閑散員役,擅動鋪遞馬匹、兵夫,查出捆打。
一、不許坐守地方武職,擅受民詞,違者參處。
一、不許假借天兵名色擾害地方,該管地方官查實申報,以憑裊首。
一、不許無賴棍徒投入營中,擅輒具詞詐告,妄害良民,違者捆打。
一、不許守口文武官員擅娶本土婦女為妻妾,如違參究。
大順貳年叁月□日
這通碑文保留了當時兵民實況,是極其寶貴的史料;幾乎能與“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相比美。發(fā)文的驍騎營都督名叫劉進忠,在大西軍中比較愛民。正因為農(nóng)民軍中有這樣一批軍官存在,張獻忠才能節(jié)節(jié)取勝,取得成功,直至建立大西政權(quán)。劉進忠的具體表現(xiàn),李馥榮《滟灝囊》說得比較清楚。那時張獻忠給川南郡縣派出的官員,經(jīng)常遭到殺害。張獻忠非常憤怒,便派遣都督劉進忠進剿川南;可是劉進忠偏偏不愛殺人:“進忠不嗜屠戮,遇鄉(xiāng)民于道,惟追之使走,(熊)文燦等與進忠戰(zhàn),不勝而遁,進忠亦不窮追。”“進忠領(lǐng)兵回見獻忠。獻忠問文燦等逃走何處?劉曰:‘我兵未到,彼已遠遁,未知所往。’問‘剿民否?’對曰:‘十去五六、’獻忠哂而退。”“成都都督劉進忠屢諫獻忠不可妄殺,獻忠忌之,留進忠守朝天。”
劉景伯《蜀龜鑒》也說:“獻將惟劉進忠不忍多殺。進忠數(shù)諫,積忤,斥守朝天關(guān),”像劉進忠這樣的人,頒布這樣的愛民禁約,應(yīng)該是符合客觀事實的。可是根據(jù)此碑推廣到所有大西軍,恐怕就大成問題了。
偏偏就是這位頒布愛民禁約的劉進忠,1646年卻叛變了張獻忠,投降清軍。這一點真可讓現(xiàn)代研究家“自思自量”,其間究竟有些什么歷史教訓?不要一味為張獻忠說好話,強行讓他去當活佛。
由于劉進忠常常勸告張獻忠不要濫殺,他自己也不肯大開殺戒,有時還不得不對張獻忠說些假話,于是引起后者猜疑,早想除掉此人。《滟預囊》所記情節(jié)’兌得比較具體:“張獻忠久駐(西充)金山鋪;順郡百姓已盡,并欲殺新附將卒,以除內(nèi)惠。劉進忠數(shù)諫曰:‘生靈不可妄殺也。’獻忠因欲并殺進忠:”“時進忠守朝天,而獻賊營兵逃奔朝天者絡(luò)繹不絕,獻忠益忌之,調(diào)進忠回金山鋪會剿。進忠疑不敢赴。羽檄日三四至,進忠愈疑畏,謂部下曰:‘主上曾言先屠儒,次屠民,再次屠蜀中新附將卒今檄文星急如是,殆欲屠新附者也,為之奈何?’眾曰:事急矣,惟北投大清活生靈,為善計,”
《蜀碧》亦言“保寧守將劉進忠,部下多蜀人,獻至惡之,謀坑其眾,漏言于閽者。進忠大恐,獻忠又下偽詔,用秦人鄙語罵進忠;進忠忿怒。時我朝肅王方奉命西征,至漢中。進忠赴師迎降。”
張獻忠辱罵他的那道“圣旨”,計六奇《明季南略》有載。那時進忠正在遂寧,忽傳朝廷有敕書來到,立即傳令官員、鄉(xiāng)紳、士民一齊往郊外迎候。欽差一到,大家拜舞已畢,便命生員登壇開讀,官民在下面跪聽;但聞其上高聲宣讀起圣旨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氈子入你媽媽的氈!欽哉。”
聽了圣旨,文武士民俱向上叩首,山呼“萬歲”謝恩而退。如此辱人的鄙語,堂而皇之地寫入神圣的詔書,當然讓劉進忠受不了。
綜上所述,進忠被迫投降清軍,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他反對以屠殺立威的主張,卻無法得到張獻忠的認可;二是他曾接受大量川兵入伍,而張獻忠卻厭惡川兵,處心積慮要下毒手;三是圣旨上罵得過于粗俗,使他難以忍受。所以這位愛民將領(lǐng)走上變節(jié)的道路,完全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然。
事情很明顯,一切后果都是張獻忠一手造成的。現(xiàn)代研究家面對野史記載,總懷疑其中有什么誣蔑不實之詞,不過對《圣教入川記》兩個外國牧師記錄的親歷,還沒有提出多少控告。這里不妨引用幾段他們對張獻忠的評論:
“初,成都官吏見獻忠將至,逃避不遑。繼見獻忠稱王,分官任事,以為暴雨之后云收霧散,將見太平。又聞獻忠有勇有謀,能任國事,于是一班官吏均出任事。不知獻忠性情殘暴,稍有不順,狂怒隨之,或刑或殺,視人命如草芥。故當時之人因受辱不過,均稱之為人面獸心。”“獻忠天資英敏,足智多謀,其才足以治國。然有神經(jīng)病,殘害生靈,不足以為人主。”
“獻忠殺人無算,屢自解云:吾殺若輩,實救若輩于世上諸苦,雖殺之,實愛之也。獻忠待人無恒,時而愛之。時而惡之。百姓官吏,多死非命。”“由成都城下拔隊起行,獻忠領(lǐng)大隊人馬,沿途奸樓燒殺,所過村莊場鎮(zhèn),盡成丘墟。居民聞虐王將至,均先期逃避。人馬行程不易,瘋殺向?qū)Ч贌o算,競至無敢引道者。獻忠自行引路,向前直走,翻山越嶺,不知路徑,甚至歧途眾多。每走至無路可行之處,且惱且恨,逢人便殺,遇房即燒,以雪憤恨。計每日被殺者,當有一二百人之數(shù)。”
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張獻忠,卻沒有盡保護農(nóng)民生命的責任,遑論代表農(nóng)民階級的利益?他領(lǐng)兵一路殺來,怨死的難道都是封建地主階級?如果還要原諒他,辯為迫不得已,那真叫毫無心肝了!他那種德性,要想不眾叛親離,實無可能。所以對于劉進忠的叛逃,實在無從責備起!
張獻忠的死,與劉進忠投清軍、作向?qū)Т笥嘘P(guān)系。此事許多野史都有記述;而以《圣教入川記》兩個教士目睹的過程,最為可信:
1647年正月初三日,“突有偵探隊某兵飛奔入營,謂在營前高山上,見有滿洲兵四五人,各騎馬由山谷迎面而來。獻忠聞報,即時震怒,欲將報信之兵正法。幸被人討保,未能加罪。獻忠未能深信滿兵竟敢至此,殊知大隊已匿營前大山反面。歷半小時,又有探兵入營告急,謂滿兵馬隊五人,已到營外對面高山矣。獻忠聞警,隨即騎馬出營,未穿盔甲。亦未攜長槍,除短矛外別無他物,同小卒七八名并太監(jiān)一人,奔出營外,至一小崗上,突然一箭飛來,正中獻忠肩下,由左旁射入,直透其心,頓時倒地;鮮血長流。獻忠在血上亂滾,痛極而亡。”
但張獻忠最后丟命的原因,仍歸根于他的軍令過嚴。歐陽直《蜀警錄》有詳細敘述:“張營事例:凡賊兵之‘站隊’,傳令掛帶,乃掛帶;傳不掛帶,即寸鐵不許附身。是日,兵眾未奉傳掛帶,俱未系什物,赤手侍立,不敢妄動。惟獻賊指揮十余人驅(qū)出窺虛實,覿面相迎,被大兵一箭射落馬下。徑?jīng)_入營,賊眾大亂,四散奔走。獻賊尸暴棄不收。”
費密《荒書》記為:“時獻賊尚有數(shù)十萬,旌旗滿野。未遣游兵,不知大清兵至。獻忠怒曰:‘搖黃賊耳!’即殺言者。大清兵近,賊兵又言;獻忠又殺之。大清兵近至賊營,隔太陽溪。獻忠衣飛蟒半臂,率其賊夥出視。進忠指示曰:‘衣蟒者,八大王張獻忠也。’大清兵將亂箭射之。雅布蘭者射中獻賊左乳,遂仆下馬。在西充縣鳳凰山下多寶寺,寺前即太陽溪。雅布蘭等騎少,不意射殺獻賊,大呼‘張獻忠死矣,請肅王發(fā)兵!’”“保寧去西充約二百里,兵不能即至,故其養(yǎng)子四人率余賊得遁去。時十二月十一日也。”
現(xiàn)代研究家分析至此,總是怪張獻忠“輕敵”,實際上是他那狂暴和愚蠢所造成。
張獻忠究竟得了民心沒有?已經(jīng)不難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