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東坡),擅寫百把字的短文,其意味蘊藉,令人過目難忘。這里試舉三例,與讀者共享。
愛鳥之心,堪為美德
春天來了,萬物復蘇,柳綠桃紅,百鳥啁啾。每日去成都猛追灣公園散步,徐行繞園一圈之后,便落座河畔。前面府南河碧波蕩漾,背后柳樹垂枝,隨風飄曳,落花零散,拂于頭頂,使人頓生快意。近旁有數種小鳥:野鴿子、斑鳩、百靈、麻雀……鳴叫聲嘰喳不止。更有好心行善者,將大米施撒于樹旁空地,引來諸多雀鳥,爭相啄食,你撲我躍,甚為愜意。我在旁靜觀此情,不由地聯想到早年讀過的鄉賢蘇東坡的一篇文章《記先夫人不殘鳥雀》。
蘇東坡開篇就說:“吾昔少年時,所居書室前,有竹、柏、桃、雜花,叢生滿庭,眾鳥巢其上”,為我們勾勒了一幅色彩綺麗的繁花雀鳥圖。他接著寫他的母親武陽君討厭殺生,影響所及,“兒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鳥雀”。以至雀鳥親近,紛紛筑巢于低矮的樹叢,人們低下頭就看得見巢里剛出生的小鳥。他接下來描繪了一種叫做桐花鳳的小鳥:“日翔集其問,此鳥羽毛至為珍異難見,而能馴擾(性情馴良),殊不畏人(一點也不怕人)”。這些活潑伶俐的小鳥,是多么溫馨可愛的小生命;對于少年蘇東坡那樣的孩童輩,又是多么富于吸引力的珍稀飛禽、自然奇觀啊!
蘇東坡由此頗有感觸。其一,他說:“不忮之誠,信于異類也”,意思是說:凡異類若能誠信相處,不加嫉害,即便不是同類也能使它們相互信賴。其二,他借一位“野老”(鄉下老人)的話說,若是鳥巢筑得離人太遠,它們的雛兒就有受蛇、鼠、狐、鳶等獸鳥侵害的憂患;人既然不傷害、殘殺它們,那么它們就會自然地和人親近。最后,蘇東坡發出感嘆:“這樣看來,后來鳥、雀的巢不敢筑在靠近人的地方,恐怕是以為人比蛇、鼠一類更殘忍之故吧!”并由此而引申開去一為政、治民的人,如果不知愛護百姓,一味地虐民殘民,那么百姓畏之(害怕他們)也就甚于懼怕猛虎了!
文末引出“苛政猛于虎”之語,借母親“不殘鳥雀”之事,反其意而譏刺時政。回到文章從起始記敘的事實,究其本意,當是頌揚母親熱愛大自然,愛護雀鳥的美德,使我們看到一位善良慈祥,以仁愛之心對待世間萬物的慈母形象。現在每年四月“愛鳥周”到來之際,重讀此文,不禁令人心怡神往,感慨系之。
敘事簡明,發人深省
蘇軾有一篇講“不發宿藏”的奇特短文,題作《記先夫人不發宿藏》。全文如下:
先夫人僦居于眉之紗行。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于地。視之,深數尺。有一甕覆以烏木板。夫人命以土塞之。甕中有物,如人咳聲,凡一年而已。人以為宿藏物欲出也。夫人之侄之問聞之欲發焉。會吾遷居,之問遂僦此宅。掘丈余,不見甕所在。其后吾官于岐下,所居古柳下雪方尺不積,雪晴地墳起數寸:吾疑是古人藏丹藥處,欲發之。亡妻崇德君日:“使先姑在,必不發也。”吾愧而止。
這篇文章,一翻開就感覺特別親切,因為所敘“不發宿藏”的故事,就發生在九百多年前的眉山“紗轂行”;而這“紗轂行”地名已沿襲千年,新中國成立后仍用舊名。它是我幼時居住之地。當時我父親在眉山中學教書,學校就在紗行。
文中所講“發”,發掘、索取之意;“宿藏”,指前人所埋藏的物件(含寶物)。這里講的第一件事是:在眉山老家,一次因兩個婢女熨帛(將絲綢衣服燙熨平整)而腳陷于地,后經察視,地下幾尺深處有一個酒壇子,上面蓋著烏木板。母親知道后不讓發掘,而命人用土把它塞住。奇怪的是,這酒壇中的東西發出聲響,很像是人的咳嗽聲,延續約一年而后消失。有人認為是“宿藏”的寶物,想取出來。母親的侄兒聽說后,就想挖掘它。恰逢我們遷居搬家,侄兒于是移居此宅,挖掘丈余,也沒有看見那壇子在何處。另一件事是:我后來在岐山做官,遇到下雪天,而居室的古柳下一尺見方的地方卻不見積雪。雪晴后,地上如墳頭般凸起數寸高。我懷疑是古人藏丹藥的地方,想挖掘它。亡妻崇德君(當時還健在)說:“假如婆婆還在,必定不許挖掘。”我感到慚愧,于是打消了挖掘的念頭。
蘇東坡敘述的這兩件欲挖“宿藏”的舊聞,都是先夫人(即程夫人,蘇軾之母)或力阻之,或感召下,而未能付諸實踐的事。至于“不發宿藏”,在宋代乃被視為一種美德,即“不動先人舊藏之物”,“不貪財”(不取非己之財)——這也是當時人的一種略帶宗教色彩的觀念。蘇軾母親程夫人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這種固有的道德觀念既深明其理,更嚴格奉行。這種“嚴以律己”所具備的道德感召力,不僅為家人、婢仆等做出了榜樣,還遺訓于后代,使兒、媳輩也自覺遵奉蘇家的“規矩”,體現出一種“不動他人之物,不取身外之財”的良好家風。難怪蘇東坡要如實地詳加記載了。
事情雖小,卻娓娓道來;敘事簡明而又情致宛然,語氣委婉而又發人深省。
瀟灑境界,曠達心胸
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一文,僅八十五字,卻內蘊豐富而韻味悠長: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此文所記為“元豐六年”之事。此前三年,即元豐三年(1080年),蘇東坡因“烏臺詩案”獲罪下獄,九死一生;后貶官至黃州,擔任弼馬溫式的團練副使長達四年之久。這篇游記,可視為蘇東坡在黃州期間所寫詩文的代表作;因為它突出地體現了鮮明的個性色彩,即坎坷仕途中的曠達與瀟灑。試想,蘇東坡以貶官流放的待罪之身,而能不戚戚于險途,不汲汲乎名利,不心浮氣躁,不怨天尤人;于“解衣欲睡”之時,竟然有如此難得的好心情,偶為月色所誘,便突發奇想,欣然起行,尋友于寺中,信步于閑庭;而且能將滿庭月色“看”作“積水空明”,將竹柏樹影“視”為“水中藻荇”。這是何等的心曠神怡,寵辱皆忘;又是何等的任情率性,落拓不羈。尤其是最末一段的感嘆——那是“閑人”眼目中的清朗的月亮,蒼翠的竹柏。這里的“閑人”并非平常口語中的“閑人”:一方面蘇東坡因“貶官”而閑,是不得已而“閑”,內中含有東坡對命運的惋嘆、對時局的譏刺;另一方面,蘇東坡開朗的性格又使他安命于“閑”,甚至慶幸于“閑”。文人的忙中得閑,確乎難得,也實在值得珍惜。所以,作為此文結句的“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也是一種安常順命、樂觀自適的慶幸之嘆。古人有“淡泊明志”之說,此處的“閑”,亦帶有“淡泊”之意。這種由淡泊而至的淡定,使蘇東坡得以在常人難以想象的困境里去心胸開朗地欣賞“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的月下景致。而蘇東坡的瀟灑境界、曠達心胸以及讓人千古景仰的人格魅力亦于這片靜謐散淡的月夜風光中得到一種優美恬適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