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論述“詠物詩”的基本概念、體制淵源、寫作要求、閱讀理解等方面的問題。
關鍵詞:咪物詩 寫物之功 托物寓意 穿鑿附會
中圖分類號:I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105-111
在以題材為標準劃分的詩歌門類中,“詠物詩”可探討的問題較多,而資料又比較分散,今略事緝拾,或可省讀者翻檢之勞云。
一、釋名
《國語·楚語上》載楚莊王請申叔時教導太子,申叔時在陳述了他的教學內容及其所欲達成的目的之后,說“若是而不從,動而不悛,則文詠物以行之”。這大概是“詠物”二字連用的最早出處。三國吳人韋昭注云:“文,文詞也。詠風也。謂以文詞風托事物以動行之。”不過這里所說的“文”,不一定是詩,當然也不可有詩。
唐代德宗貞元(786-805)初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卷上論朱灣云:“詩體清遠,興用弘深,因詞寫意,窮理盡性,于詠物尤工。”
郎曄編《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五《答黃魯直書》云“《古風》二首,托物引類,真得古詩人之風,而軾非其人也。”《山谷詩集》即以《古詩二首上蘇子瞻》(即《古風》二首)冠于全書,任淵注云“前篇‘梅’以屬東坡,后詩‘松’以屬東坡,‘茯苓’以屬門下士之賢者,‘菟絲’以自況。”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唐人句法”有“詠物”一類。
元朝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甚至于為“著題類”,他說“著題詩,即六義之所謂賦而有比焉,極天下之最難。……今除梅花、雪、月、晴雨為專類外,凡雜賦體物肖形,語意精到者,選諸此。”又楊載《詩法家數(shù)》“諷諫”條說:“古人凡欲諷諫,多借此以喻彼,……或托物陳喻,以通其意。”其“詠物”條說:“詠物之詩,要托物以伸意。”
明人有“詠著題”四字連用者,如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云:“詠物著題,亦自無嫌于切。第單欲其切,易易耳。”(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引此條,“詠物”二字上有“詩固有以切為工者,不傷格、不貶調乃可”十六字。)
清代以來,通用“詠物”二字,用“著題”者極少。
至于詠物詩的特點,馮舒說“(方回所說)‘賦而有比’四字盡矣。”馮班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全作體物語而無托興,非詩人語也。然宋人以后不得廢著題詩矣,少作可也。如老杜詠物乃為最佳。”(二馮語俱見李慶甲編《瀛奎律髓匯評》)
綜上所述,凡專以某物為歌詠對象,以表達某種情意或認識的詩,即為詠物詩。不僅詩有托物寓意者,如《宣和畫譜》卷二十說文與可“善畫墨竹,知名于時。凡于翰墨之間托物寓興,則見于水墨之戲。”元人王惲《李夫人畫蘭歌》說:“淡軒托物明孤潔,五十年來抱霜節(jié)。”他們說的是繪畫。本文只論詠物詩,其外之書畫技藝,不在本文論述范圍之內。
二、溯源
所謂“賦而有比”,實際上就是韋昭所謂“風托事物”。楚莊王是著名的喜歡謎語的君主,《韓非子’喻老》云:“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fā)、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日:‘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谷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于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在古書中,這類以“隱”為諫的例子,不勝枚舉。
先師游國恩先生《槁庵隨筆》之十一《隱》云,古人“所高之‘隱’,及射者之詞,多為韻語,則‘隱’之為體應爾。……又其無‘隱’之名,而有‘隱’之實者,……乃至莊周之寓言,屈原之《離騷》,茍卿之《賦》篇,下逮圖讖歌括,童謠謎語,皆其流也。而我國文學中所謂比興,所謂寄托,所謂婉而多諷,其樹義陳辭,莫不以‘隱’為之體。‘隱’之時義大矣哉!”(詹鏌《文心雕龍義證》第553-554頁引)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卷十八《審應覽·重言篇》校釋第十二條云:“《詩·周南·關睢·序》‘主(原誤排作‘言’,今正)文而譎諫’,《疏》云:‘依違譎諫,不直言君之過失’,是‘譎諫’者,以{隱語為諫,可知;隱語可謂之‘譎言’矣。《茍子》賦以;隱語作為詩歌,以射禮、知、云、蠶、箴等事物而自稱為‘佹詩’,佹、詭同,又可知隱語可稱為‘儋言’矣。”
《詩·大序》說“主文而譎諫”,鄭玄箋云:“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什么是“依違”?曹植《七啟》“飛聲激塵,依違厲響”,李善注:“依違,猶徘徊也。”五臣劉良注:“依違,乍合乍離也。”也就是所狀之物與所托之意之間有不即不離、似即似離的關系。
《文心雕龍·諧隱》云:“自魏代以來,頗非徘優(yōu),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迥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街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葛卿《蠶》賦,已兆其體。”黃叔琳注引《賦苑》云:“葛卿《蠶》賦,通篇皆形似之言,至末語始云‘夫是之謂蠶理’。”劉勰所謂“圖象品物”,所謂“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也正符合人們對詠物詩的期待。
后人寫詠物詩的目的雖然不僅僅是“譎諫”,甚至基本上不是“譎諫”,但重視詩的政教功能,則是一以貫之的。“主文譎諫”之說雖來自《詩大序》,但在《詩經》中雖然不乏“圖象品物”的詩句,卻難以找到純乎詠物的篇章。現(xiàn)存最早的完整的典型的詩人詠物之作,恐怕要數(shù)屈原的《桔頌》。王逸《楚辭章句》說“屈原自喻才德如桔樹,亦異于眾也。”王夫之《楚辭通釋》說:“按李衡言,江陵有千頭木奴,則楚之宜桔舊矣。原偶植之,因比物類志為之頌,以自旌焉。”
也正因為詠物詩和“隱”有相當?shù)臏Y源,所以后來一些缺乏寄托的詠物詩,就做得類似謎語了,如梁元帝的《詠螢火詩》:
著人疑不熱,集草訝無煙。到來燈下暗,翻往雨中然。
再如晚唐鄭谷的《柳》:
半煙半雨溪橋畔,間杏間桃山路中。會得離人無限意,千絲萬絮惹春風。
蔡正孫《詩林廣記》引《胡苕溪叢話》就說“或戲謂此乃柳謎子。”
三、讀寫問題
詠物詩的寫作要求,方回說是“賦而有比”、“體物肖形”,馮班說是“全作體物語而無托興,非詩人語也。”(俱見李慶甲編《瀛奎律髓匯評》第1151頁)此所謂“非詩人語”,并不是說這類作品不是詩、不像詩,而是說這類作品沒有體現(xiàn)三百篇的作者們開創(chuàng)的美刺傳統(tǒng)。李锳《詩法易簡錄》說得更為全面具體,他說“詠物詩固須確切此物,尤貴遺貌得神,然必有命意寄托之處,方得詩人風旨。”張宗柟編王士真氏《帶經堂詩話》卷十二:“(《分甘馀話》:)詠物詩最難超脫,超脫而復精切,則尤難也。宋人詠猩毛筆云:‘生前幾兩屬,身后五車書。’超脫而精切一字不可易。”(張)宗槽按:“竊謂此聯(lián)借物感人,其興寄乃在離即之間。”今人馬茂元《楚辭選·九章·桔頌》的“解題”,則比較通俗地解釋了所詠之物與命意寄托二者在“離即之間”的關系,他說:“它(指《桔頌》)不粘滯于所歌頌的事物的本身;但同時也沒有脫離所歌頌的事物。這樣就使得在本篇中作者的主觀心情滲透了客觀事物,而凝成了一個完滿的藝術形象,為后來的詠物詩開辟了一條寬廣的道路,樹立一個光輝的榜樣。”
甲 寫物之功:物理和人情
詠物詩首先要“確切此物”,也即要做到“形似”。《文心雕龍·物色》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其后唐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卷上評于良史云:“侍御詩體清雅,工于形似。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吟之未終,皎然在目。”評章八元云:“如‘雪晴山日脊見,沙淺浪痕交’。此得江山之狀貌極矣。”北宋蘇軾《志林》云:“詩人有寫物之功。桑之‘沃若’,他木殆不可以當此。林逋《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決非桃李詩。皮日休(按應作陸龜蒙)白蓮花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決非紅蓮詩。此乃寫物之功。若石曼卿《紅梅》詩‘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語,蓋村學中體也。”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一《詩病》引《漢臬張君詩話》云:“鮑當吟《孤雁》云‘更無聲接續(xù),空有影相隨’。當時號為‘鮑孤雁’。凡物有聲而孤者皆然,何獨雁乎?”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七引《邈齋閑覽》云:“東坡詠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語雖平易,然頗得梅之幽獨閑靜之趣。……公復有詩云‘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蓋取蘇子卿‘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來’。”明人焦閎《焦氏筆乘》說“花鳥之詩,最嫌太著,余喜陸魯望《白蓮》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花之神韻,宛然可掬。”唐霜鄭谷《鷓鴣》詩云:“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喚湘江曲,苦竹叢深春日西。”清查慎行《初白庵詩評》云:“如此詠物,方是摹神。”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詠物》條云:“詠物詩惟精切乃佳,如少陵之詠馬詠鷹,雖寫生者不能到。……雍陶《白鷺》詩曰:‘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可為佳絕。……鄭谷以《鷓鴣》詩得名,雖全篇勻凈,警句覺不如雍。如‘雨昏……落……’不過淡淡寫景,未能刻劃。(黃白山評:“鄭語正以韻勝,雍句反以刻劃失之。賀之評賞倒置如此!”)按雍陶“立當青草”云云,正是蘇軾痛貶的“村學中體”。
綜合以上諸家的意見,所謂“寫物之功”,實際上包含了“物理”和“人情”兩個要素。物理要素即所謂形似(我們姑且把氣味、聲音等感性因素都算進去)。模山范水的詩句,如上引“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之類,因為描寫的是自然界的動態(tài),形似已足動人。但詠物之作,如“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之類,僅僅形似而已,而且純?yōu)槔硇缘淖R別設計,的確不像詩,即令是蘇軾的“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實在也沒有多少詩味。而陸龜蒙的“無情有恨……”、鄭谷的“雨昏青草……”、林逋的“疏影橫斜……”之類,好就好在能“摹神”,有“神韻”,“以韻勝”,而所謂神、所謂韻,都是因為作者把所詠之物放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里,在這特定環(huán)境的烘托下表現(xiàn)所詠之物。這特定環(huán)境,是作者刻意營造出來的,至少也是他從曾經見過的實景中篩選出來的。而這所謂的神、所謂的韻,或者來自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賦予某物的象征意義,或者來自人們一般對某物共有的愛憎之情,或者是某物此時此際的狀態(tài)喚起了作者的某種感情,而作者又把這感情投射于該物……或者是以上某些情況的綜合表現(xiàn)。總之,草木鳥獸日常器物本來無情,即使有“神”,在實際生活中那“神”也未必對人有利(如猛獸)。而物的“神”和“韻”,也不過是它本身和與它相關的各種感性因素共同作用于人的審美情趣的結果,如果沒有人這個審美主體,這個物的神韻是否存在,也就難說了。
總之,“寫物之功”以形似為基礎,得神是最高境界。“形”是客觀存在的,“神”和“韻”則是物的某些特點及物所處的環(huán)境與人的思想和情感交互作用的結果。
就物理要素而論,描述不確切,會受到批評,《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九,“苕溪漁隱曰:唐自四月一日寢廟薦櫻桃后,頒賜百官,各有差。……退之詩‘香隨翠籠擎初重,色映銀盤瀉未停。……櫻桃初無香,退之言香,亦是語病。”比類例證,不勝枚舉。
乙 托物寓意
《周禮·春官·大師》提出賦、比、興這三個概念,但未作界說。后人對此三者的解釋總叫人有界限不清之感。鄭玄注云:“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又引鄭司農云:“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梁朝鐘嶸《詩品序》說:“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可我們很難分清“因物喻志”與“寓言寫物”的區(qū)別,也弄不清“直書其事”和“用事”條說:“取象日比,取義日興。義即象下之意。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而所謂比,實際上決不僅僅是“取象”,目的也不在“取象”。宋代胡寅《與李叔昂揚收》引李仲蒙云:“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者也(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本《升庵詩話》卷十二“賦比興”條作“情物盡也”,恐誤);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朱熹《楚辭集注》“離騷序”云:“賦則直東其事,比則取物為比,興則托物興辭。其所以分者,又以其屬辭命意之不同而別之也。”明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更把“比興”合起來說:“所謂比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而難于感發(fā),惟有所寄托,形容摹寫,反覆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民國年間,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比興》云:“題云‘比興’,實側注論比。蓋以興主罕用,故難得而繁稱。原夫興之為用,觸物以起隋,節(jié)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異者,亦有事異而情同者。”黃氏之論“興”,亦難與“比”劃清界限。
所謂“因物喻志”、“索物托情”、“托物寓情”,它們指的都是“以彼物比此物”(朱熹《詩集傳-周南·螽斯》注)的那個“比”,也就是比喻,如曹植《贈白馬王彪》的“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之類。而其表述之語,則與胡仔論詠物詩所謂“托物以寓意”一般無二。胡氏《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山谷上》“苕溪漁隱日:詩人詠物形容之妙,近世為最,……東坡‘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誦此,則知其詠荔枝也。……蘇、黃又有詠花詩,皆托物以寓意。”
詠物詩托物寓意,所寓的“意”可以是各種各樣的,如王勃《詠風》贊美一種人格理想:
蕭蕭涼風生,加我林壑清。驅煙尋磵戶,卷霧出山楹。去來固無跡,動自如有情。日落山水凈,為君起松聲。
顧磷《批點唐音》評云:“五六近道之語。”儲光羲《詠山泉》也屬此類:
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恬淡無人見,年年長自清。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敬評云:“三四禪機,五六道體。”顧安《唐律消夏錄》評云:“可借作高人贊。”吳融《廢宅》,嘆世事之無常:
風飄碧瓦雨摧垣,卻有鄰人為鎖門。幾樹好花閑白晝,滿庭荒草易黃昏。放魚池涸蛙爭聚,棲燕梁空雀自喧。何獨凄涼眼前事,成陽一火變寒原。
《唐詩鼓吹注解》廖文炳云:“此見廢宅而傷世事之日變也。”李山甫《隋堤柳》寫亡國之恨:
曾傍龍舟拂翠華,至今凝恨倚天涯。但經春色還秋色,不覺楊家是李家。
背日古陰從北朽,逐波疏影向南斜。年年只有晴風便,遙為雷塘送雪花。
胡以梅《唐詩貫珠》評云:“全以亡國之恨為血脈。起得華麗,二卻無限情深,四因有出落,連三俱有氣色。五六有物理、有情思。”蘇軾《雍秀才畫草出》組詩中的《蝸牛》:
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
表面上是寫蝸牛喜歡向上爬的習性及其惡果,實際是諷刺德薄才疏者拼命向上爬,不知必有敗亡之日;或指做事不量力者,必有舉鼎絕臏之虞。總之是借蝸牛的習性表達一種人生哲理。杜甫《孤雁》,則用以自況: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鴨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五十六評云:“此篇亦自喻差池流落,遠去王室也。”
也有比較曲折地借物以表達某種情思的,如李商隱的《柳》:
柳映江潭底色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臺走馬聲。
馮浩《玉溪生詩箋注》云:“走馬章臺,乃官于京師也。今雷在巴山,聲偏相類,益驚遠客之心矣,意曲而摯。”《千首唐人絕句》劉拜山評云:“江柳、巴雷,原不相涉,以章臺走馬綰合之,思歸之意自見,而全無湊泊之跡。”李商隱還以詠物悼亡,其《落花》云: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云:“此亦悼亡之作,觀首句可知,曰‘客’者,托詞也。”
還有人用詠物詩代替書簡或聲明、啟事之類,如張九齡《詠燕》云:
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濺,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盂綮《本事詩·怨憤》云:“張曲江與李林甫同列,玄宗以文學精識深器之。林甫嫉之若仇,曲江度其巧譎,慮終不免,為《海燕》詩以致意……亦終退斥。”
至于揭露某種人情世相的詠物詩,那就更多了,如李商隱的《屏風》:
六曲連環(huán)接翠帷,高樓半夜酒醒時。掩燈遮霧密如此,雨落月明俱不知。
程夢星《李義山詩集箋注》云“乃為有情不達,深感壅蔽而作。”姚培謙《李義山詩集箋注》云:“此為蔽明塞聰者發(fā)。”二人從不同的方向闡明了此詩的含意,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概括為“此諷讒障之害也。”來鵠的《云》說:
千形萬象競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
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評云:“此借云以諷不恤民勞者之詞。”羅鄴《芳草》云:
芳草和煙暖更青,閑門要路一時生。年年檢點人間事,唯有春風不世情。
他是說只有春風不趨炎附勢。總之,詩人的一切思想感情沒有不可以用詠物詩表達的。
丙 詠物詩的多義問題
詠物詩的多義,可以從讀者和作者兩方面來說。從閱讀的角度看,對同一首詩,讀者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理解。如杜甫的《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張綖《杜工部詩通》評云“此四十字中,其種其相,其才其德,無所不備,而形容痛快,凡筆望一字不可得。”完全是就詩論詩,根本不談有何寄托。《唐詩歸》鐘惺評云:“讀此知世無癡肥俊物。”不過說空話。譚元春評云:“贈俠士詩。”《杜詩集評》引李天生云:“如詠良友大將,此所謂沉雄。”浦起龍《讀杜心解》云:“此與《畫鷹》詩,自是少年氣盛之作,都為自己寫照。”
羅隱的《蜂》: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此詩的寓意,至少有三種看法,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評云:“詩意似有所悟,乃嘆世人之勞心于利祿者。”富壽蓀《千首唐人絕句》劉拜山評云:“此譏橫行鄉(xiāng)里,聚斂無厭,而終不能自保者。唐末社會動亂興滅無常(如大小軍閥之兼并),故詩人有所感諷也。或謂為農民鳴不平者,實誤。”
從作者方面說,任何一物都不是很簡單的東西,不同的作者抓住該物的某一個方面,加以聯(lián)想,注入自己的感情,就可以寫出雖用了同一題材,而與別人完全不同的作品來。如《紅樓夢》第七十四林黛玉她們寫的柳絮詞,就是很好的例子。林黛玉的《唐多令》,總和她的身世、境遇、想望、擔心有關系,詞云: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
也知愁,韶華競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眷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薛寶釵說:“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調寄《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中華書局影印列藏本第3055-3058頁)清人陳其泰評云:“好說吉祥語,是時下館閣派。收二句,競似風箏詞。”(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版《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依我”二句,王伯沆評云:“以人奪天,終非大吉。”“好風”二句,王評云:“是祿蠹語。”又云“借人之力,險絕。”(江蘇古籍出版社版《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第773頁)
再如齊白石1919年《題厚墨畫不倒翁》云:
余喜此翁,雖有眼耳鼻身,卻胸內皆空,既無爭權奪利之心,又無意造作技能以愚人,故清
空之氣,上養(yǎng)其身,泥渣下重,其體上輕下重,雖搖動,是不可倒也。
1922年又《題不倒翁》,則是一首詩:
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圓。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版齊白石《煮畫多年》)
這是同一作者從不同角度,就同一個物件的同一個特征生發(fā)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聯(lián)想的好例子。
丁 作者與所詠之物之間的關系
詠物詩的抒情主人公多半就是作者自己,因而就產生了作者與所詠之物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這有幾種情況:
第一種是作者與所詠之物合而為一,如唐代虞世南的《蟬》:
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借秋風。
李鏌《詩法易簡錄》說:“此詩三四品地甚高,隱然自寫懷抱。”其實何止三四,首二句即已高自標置了。這類詩數(shù)量很多,如明人高岱的《燈蛾》:“物性固有癖,附炎豈我情?寧投明處死,不向暗中生。”還有傳為明人于謙作的《石灰吟》:“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清鄭板橋的題畫詩《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也屬于這一類。
第二種是物自物,我自我,“我”站在某一高度(多半是道德高度)批判物,如宋人劉克莊的《詰貓》:“古人養(yǎng)客乏車魚,今有何功客不如?飯有溪魚眠有毯,忍教鼠嚙案頭書!”此詩諷刺享受優(yōu)厚待遇而不思盡職盡責的官員,可說入木三分,但詩的表面還是寫貓。
第三種是把某物看成朋友,看成可以相互交流的對象。如李商隱的《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以上三種都是一對一的關系,但有時因作者用詞不慎,易使讀者懷疑有第二層關系,但實際上又沒有,這就損害了作品的藝術效果。如清人俞琰編選的《詠物詩選》中明人陳大成的《蚊》:
白鳥向炎時,營營應苦饑。進身因暮夜,得志入簾帷。噓吸吾方困,飛揚汝自嬉。西風一朝至,蕭索竟安之?
問題出在三四兩句,“暮夜先容”、“暮夜乞憐”、“暮夜金”都是說以不正當?shù)氖侄螢檫M身之階,被請托者,定為有權勢而貪黷的人。“入帷”、“入幕”等,都指進入內室,參與密謀,成為權勢者的親信、爪牙。這里第一層關系是清楚的,即作者認為蚊子和暮夜先容的小人一樣可惡,但在第二層關系上就麻煩了,按人們慣常的理解,小人于暮夜所“入”的應是奸臣、貪官的簾帷,但這首詩說的卻是蚊子入了作者自己的簾帷,也就是說第三四兩句所提示的第二層關系實際上并不存在。這樣的敘述與他的立意,與他給蚊子的定位很不諧調。問題就出在他用了“進身”、“暮夜”、“得志”、“入帷”這類在意義上有特定指向的詞語。倒是明人龔詡的《詠蚊》:“嘴利體輕乘夜出,群鳴音響似雷同。不知血飽身肥后,性命懸人掌握中。”寫得干脆利落。看來作詩和處世一樣,也會言多必失。
戊 對詠物詩的理解易陷誤區(qū)
因為要求詠物詩最好有“命意寄托”,所以讀詠物詩的人就容易拼命尋找一首詠物詩的命意寄托,陷入穿鑿附會的牛角尖。如杜甫的《初月》詩云:
光細弦欲上,影斜輪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隱暮云端。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庭前有
白露,暗滿菊花團。
方回《瀛奎律髓》評云:“詩話謂此詩喻肅宗初立,亦是。”紀昀《瀛奎律髓刊誤》云:“原評未免穿鑿。立乎百世之下,而執(zhí)史籍之一字一句,以當時之詩比附之,最為拘滯。注少陵及義山者,同犯此病。”楊倫《杜詩鏡銓》卷六引《山谷詩話》:“王原叔說此詩為肅宗作。”(華年按,王原叔即王洙,曾整理杜甫詩集)
《四部叢刊》影宋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引薛蒼舒曰:“魏秦(華年按,當為‘魏泰’)曰:夏鄭公(按即夏辣)評杜公《初月》詩曰:‘微升古塞外,已隱暮云端’,以謂意屬肅宗。”(按魏泰語見《臨漢隱居詩話》)南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二十引師民瞻云:“此蓋譏肅宗始明而終暗也。”又引《杜補遺》云:“是時肅宗乾元初,子美在秦州避亂時作。‘微升古塞外’,喻肅宗即位于靈武也。‘已隱暮云端’,喻肅宗為張后與李輔國所蔽也。”可見宋人論此詩,均有附會史事之病。
再如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綖云:“首聯(lián)原物理之循環(huán),次聯(lián)見生機之不息,三聯(lián)詠草色之周遍,結聯(lián)詠物情之系感。”這是比較平實的看法。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評云:“詩以喻小人也,消除不盡,得時即生,干犯正路,文飾鄙陋,卻最易感人。”其后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更進一步,云“離離,相附結而不散也。高者為原,比君側也。草喻朝中小人。(次句)去一小人來一小人,言其多也。(‘野火’二句)喻言不能徹底根除,蔓延難制。(“元芳”句)其勢直侵古道,喻殘害忠良也。(“晴翠”句)其妍接人大城,喻欺凌君上也。(末二句)王孫,喻草。吾且忍待秋霜之日,送王孫而歸去。殊不知陽春一動,又且滿目萋萋,是草將何日除之耶!”俞陛云《詩境淺說·甲編》云:“此詩借草取喻,虛實兼寫。起句實賦‘草’字,三四承上榮枯而言。唐人詠物,每有僅于末句見本意者,此作亦同之。但誦此詩者,皆以為喻小人去之不盡,如草之滋蔓。作者正有此意,亦未可知。然取喻本無確定,以為喻世道,則治亂循環(huán);以為喻天心,則貞元起伏,雖嚴寒盛雪,而春意已萌。見智見仁,無所不可。五六句‘古道’、‘荒城’,言草所叢生之地,‘遠芳’、‘晴翠’,寫草之狀態(tài),而以‘侵’字‘接’字,繪其虛神,善于體物,琢句尤工。末句由草關合人事,遠送王孫,與南浦春來,同一魂消黯黯。作詠物詩者,宜知所取格矣。”按俞氏“取喻本無確定”,“見智見仁,無所不可”之說,十分通達,對我們理解詠物詩、避免穿鑿附會之病,是有指導意義的。
四、馀論
“五四”以來的新詩,也有不少膾炙人口的詠物詩,如聞一多的《紅燭》、《死水》,臧克家的《老馬》等等。《西南聯(lián)大現(xiàn)代詩鈔》里也收入了不少詠物詩,如杜運燮的《狗》:
有了主人,就只會垂耳扔尾了;/進了書房,就只會睡覺了;女主人/上街時忽然需要一個裝飾,/它也學會戴上洋派的硬領;學會讀老爺?shù)娜粘D樕笱苌贍斝〗銈兊膼弁嫫猓邮芰硕髻n的安全,甘心情愿地/收起祖祖輩輩使用的生存武器。因此也厭倦起原野和古森林,/輕視過去伙伴們相撲相咬的歡樂,/失去長嚎的熱情;因此嗓子也變了,/只會咿唔撒嬌,咳嗽著報告有客。
像這樣的詠物詩,都既“確切此物”,又有寄托,但新詩的缺點(至少在讀慣了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人看來)是太長,特別在咱們這個躁動不安、忙忙碌碌的時代,大概除了無聊的電視連續(xù)劇,總是越短越好吧。最近讀到了幾首十分耐看又十分短小的新詩詠物詩,喜出望外,如鄭煒的《炊煙》:
風一來/心便亂了
還有他的《紙風旋》:
面對這么一陣/小小的風/犯得著滴溜溜地/轉嗎
再如《鏡子》:
見到誰,就對誰說:/“你在我心里。”/其實,你/究竟記住了誰?
這些詩短小犀利,讓讀者驚異于他怎能找到這樣的像真理一樣簡單樸素的語言!
但在新詩中,也有些詠物詩叫人搖頭,如于沙的“三行詩”五首,總題是《我愿是……》,其第一首是《一只貓》,那么這個題目應該是《我愿是一只貓》了,詩云:
當寵物,主人把我慣壞了——
整日睡大覺,打哈欠,伸懶腰。
說不定哪一天,我會被老鼠吃掉!
詩本身立意很好,但是文不對題。中國人作詩作文,第一個要求就是“切題”。我想作者決不愿做這樣的“一只貓”,如果他真“愿是”這樣的一只貓,豈不說明他就是一只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混一天算一天的懶貓嗎?這樣的貓,叫老鼠吃了也是活該。(上引新詩見《詩國》叢刊第三輯[2008年])
因為當代有些寫新詩的朋友也有寫詠物詩的興趣,而筆者見聞有限,還沒有看見過專門談詠物詩的文章,因而不揣谫陋,草此小文,以就正于方家。
責任編輯 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