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訓政”思想與現代政治民主

內容提要：以革命手段推翻專制制度和逐步地建立“民主政治”，是孫中山民主革命的基本內容之一。而頗有特色的是，孫中山把這一建設過程分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階段。訓政時期是進入憲政時期、實現五權憲法的必經階段，是一種程序設計。也是在革命三階段中別出心裁而又最具爭議的部分。盡管它與孫中山畢生追求的民權目標存在內在沖突，但在一定程度仍對現代民主政治建設具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孫中山 訓政思想 政治民主

中圖分類號：K2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0)04－18－21

一、訓政思想的提出及其內容

在革命之初，孫中山提出，民主革命從成立軍政府開始，到最后建成完全的民主共和國，必須依次經過“軍法一約法一憲法”三個階段，其后又進一步明確為“軍政一訓政一憲政”三個階段，這就是我們通常所稱的“革命三階段”。在孫中山看來，“革命三階段”是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具體途徑，也是實現五權憲法的方法和步驟。

1906年，孫中山在《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中將革命程序明確分為“軍法之治”、“約法之治”和“憲法之治”三個時期。第一期為軍法之治，是以軍法為依據，軍政府督率國民掃除舊污之時代；第二期是約法之治，為軍政府授地方自治權于人民，而自總攬國事之時代；第三期是憲法之治，為軍政府解除權柄，憲法上國家機關分掌國事之時代。

然而，辛亥革命建立民國以后，時局并未如孫中山所設想的程序發展，孫中山所期望的民主共和國只是“無量頭顱無量血”換來的假共和。在經歷了宋教仁遇刺、二次革命失敗、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等挫折后，孫中山逐漸認識到必須重視政黨的力量，認為政黨不僅要實行徹底的革命，還要擔負起建設民國的重任。所以，1914年7月，孫中山在日本組建中華革命黨時，手書《中華革命黨總章》，第一次將“軍法之治——約法之治——憲法之治”的革命程序，變更為“軍政——訓政——憲政”三階段，并強調革命黨在革命和建設民國中的作用。《中華革命黨總章》第四條規定：“本黨進行秩序分作三時期：一、軍政時期此期以積極武力，掃除一切障礙，而奠定民國基礎。二、訓政時期此期以文明治理，督率國民，建設地方自治。三、憲政時期此期俟地方自治完備之后，乃由國民選舉代表，組織憲法委員會，創制憲法，憲法頒布之日，即為革命成功之時?！钡谖鍡l規定：“自革命軍起義之日至憲法頒布之時，名日革命時期；在此時期之內。一切軍國庶政，悉歸本黨負完全責任，力為其難，為同胞造無窮之幸福。”

此后，在《建國方略》、《中國革命史》、《國民政府建國大綱》中，孫中山以“破壞”、“過渡”和“建設完成”三個時期繼續闡發革命程序論，并詳細規定了每個時期的具體任務。所以，他談到：“余之革命方略，規定革命進行之時期為三：第一為軍政時期，第二為訓政時期，第三為憲政時期。”

在對革命三階段的這一劃分中，孫中山基于對民眾的力量及民眾的政治素質的認識，首次提出了“訓政”的概念。訓政時期是革命三階段中最重要的階段，也是進入憲政時期、實現五權憲法的必經階段。孫中山的訓政思想，主要包含兩個問題：一是說明為什么要“訓政”?二是如何“訓政”?關于第一個問題，孫中山認為，民眾是中國建設之基礎，但由于民眾的麻木無知，不懂得行使主人的權力，致使民主共和制度在民國之初屢屢受挫。為了說明中國民眾的知識和政治能力，孫中山曾將美國、法國和中國的國民進行了比較。孫中山認為，美國的國民民主意識和能力很強，所以“美國一經革命而后，所定之國體，至今百余年而不變?！狈▏嗣耠m聰明奮厲，但因受君主專制良久，無自治之基礎，所以“法國一經革命之后，則大亂相尋，國體五更，兩帝制而三共和；至八十年后，窮兵黷武之帝為外敵所敗，身為降虜，而共和之局乃定。”與美法相比較，“我中國缺憾之點悉與法同，而吾人民之知識、政治之能力更遠不如法國，……夫中國人民知識程度之不足，固無可隱諱者也。且加以數千年專制之毒，深中乎人心，誠有比于美國之黑奴及外來人民知識尤為低下也。”這是孫中山在理論上對民眾的看法，在實踐中，民眾的政治素質也令孫中山失望。1921年，在國民黨統治的廣東，曾試行了一次直接民權——由民眾直接選舉縣長和縣議員。在選舉過程中，營私舞弊、買賣選票的事比比皆是，以致省政府宣布20多個縣屬賄選無效，再行選舉。這次選舉，使孫中山認識到民眾在未接受一定的政治訓練時候，容易為人所利用，不會獨立而理性地行使權力。這種在革命前后對人民評價的不同，反映了孫中山作為革命領袖的思想變化。在革命前，往往需要民眾積極參與革命，故而高估甚至愿意相信民眾的力量與智慧。而隨著革命的推進，革命領袖則會面對實際情況，審時度勢，提出新的對策。

因此，孫中山認為應該“創一過渡時期為之補救”，以教導、訓練民眾，使之能真正成為民國的主人，而不是借口民眾素質低下，拒絕給予其主人地位。這一過渡時期，即為訓政階段。在孫中山看來，“有訓政為過渡時期，則人民無程度不足之憂也。”因為，訓政的目的在于“訓練清朝之遺民，而成為民國之主人翁，以行此直接民權也?！睂O中山反復強調訓政的必要性，認為“此訓政之時期，所以為專制入共和之過渡所必要也，非此則必流于亂也?！比绻安唤浻栒r代，則大多數之人民久經束縛，雖驟被解放，初不了知其活動之方式，非墨守其放棄責任之故習，即為人利用陷于反革命而不自知?！倍?，如果由軍政時期直接躍至憲政時期，就會產生三大流弊：“第一流弊，在舊污未由蕩滌，新治未由進行。第二流弊，在粉飾舊污，以為新治。第三流弊，在發揚舊污，壓抑新治。更端言之，即第一為民治不能實現，第二為假民治之名，行專制之實，第三則并民治之名而去之也。”總之，“這個訓政時期，是革命時期中必不可省略的過程，革命成否，全于此時期卜之?！?/p>

至于如何“訓政”，首先，它必然涉及由誰來完成訓導任務的問題。對這個問題，孫中山認為，它必須由先知先覺的政黨來完成訓導任務。因此，“以黨治國”闡釋了訓政時期的具體政治運作，是孫中山訓政思想的主要內容。孫中山認為：“民國之主人者，實等于初生之嬰兒耳，革命黨者即產此嬰兒之母也。既產之矣，則當保養之，教育之，方盡革命之責也。”那么，革命黨怎樣訓導國民呢?孫中山提出，在訓政時期，要由黨來掌握和控制國家政權，“更應以黨為掌握政權之中樞”，但不僅僅是簡單地由黨員來擔任公職，而是用“黨的主義”來治國，用“三民主義”來教化國民，改造國家。而“以主義治國”主要采取的手段并不是暴力強制，而是“以德服人”，運用機能指導群眾。孫中山提到：“吾黨究何所恃而自存?又何所恃而服人?將謂恃兵力乎?非也，我們革命黨恃主義真理及道德而已。故吾黨以德服人非以武力服人；大家要知武力實不足恃，惟德可以服人。”可見，孫中山主張的“以黨治國”，就是要革命黨“將政治攬在我們手里來作”，總攬國家事務，成為訓政時期政治生活的核心力量。

從1905年“革命三階段”思想的初步提出，到1924年的《國民政府建國大綱》，孫中山一直未曾中斷過對“革命三階段”的論述。把孫中山不同時期(同盟會成立前后與二次革命失敗后)提出的革命三階段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現兩者既有著一以貫之的精神——中華民國的政權建設需要經過一定的革命程序，分階段進行，但也存在著區別：這不僅體現為名稱的變更，即由“軍法之治——約法之治——憲法之治”改為“軍政——訓政——憲政”，更重要地表現為內涵和側重點不同。早期的建國程序，把建國希望主要寄于軍政府，此時的軍政府并不盡屬于革命黨領導，所以在此程序中，沒有訓政的規定，只是規定軍政府與人民相約，相互遵守彼此權利義務之約定，兩者地位平等，這一時期的革命三階段側重于解決兵權與民權的矛盾、防范軍政府專制等問題。后期的革命程序規定，從革命之日至憲法頒布之日，須由革命黨掌握政權，重點在于訓政時期，革命黨如何訓導國民成為民國合格的主人。在這一時期，既然是由革命黨訓導人民，那么兩者的地位就是不平等的，其中革命黨是訓導者，自然居于主導地位。盡管孫中山的早期與后期的革命程序存在著差別，但他都認為只要按照革命三階段行事，革命建國定能成功。

二、訓政手段與民權目標的內在沖突

孫中山提出訓政思想的本意是，在進入憲政階段之前設計一個過渡時期，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這一訓政手段與民權目標之間存在著內在沖突。

首先，訓政思想中“以黨治國”的“黨”的領導地位，不是經過人民的認可同意取得的，而是由于“黨”是先知先覺者，并具有良好的道德而天然獲得的。孫中山曾在《中國國民黨改組宣言》中闡述國民黨領導地位的來源：“竊以中國今日政治不修，經濟破產，瓦解土崩之勢已兆，貧困剝削之病已深。欲起沉疴，必賴乎有主義、有組織、有訓練之政治團體，本其歷史的使命，依民眾之熱望，為之指導奮斗，而達其所抱政治上之目的。否則民眾蠕蠕，不知所向，惟有陷為軍閥之牛馬、外國經濟的帝國主義之犧牲而已。”這表明，國民黨的領導地位的獲得，在于它是先知先覺者。這就使革命黨的領導地位缺乏合法性基礎。

其次，雖然訓政時期的任務是“以文明治理督率國民建設地方自治”，但國民黨主要是通過宣傳、教育的方式來提高民眾的民主意識，而沒有采取有效措施保障民眾實行自治，充分行使民權。這就好比是教小孩學習游泳，只是讓他在岸上培養游泳意識，而不讓他下水練習，他豈能學會游泳?只有讓他下水練習，在練習的過程中，不斷體會經歷，才能真正學會游泳。同理，只有讓民眾行使政治權利，才能使民眾在政治參與中提高政治能力。否則，民權的保障與實現，只能是紙上談兵，徒具空名而已。

最后，尤為重要的是，當把主導訓政的權力完全交給一個政黨的時候，怎么保證這個黨不違背宗旨、始終為人民謀利益呢?孫中山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強調黨員的道德修養。但是，僅靠黨員的自身道德修養，缺乏黨內外的制約機制，就蘊含著一黨專制的危險。由于監督機制的闕如，就有可能片面提高革命黨的權威，造成以黨代政的嚴重后果，形成一黨獨裁的專制局面。

可見，雖然按照孫中山的本意，設置訓政階段的目的是為了保障民權的充分實現。但在實際的政權建設中，訓政階段既無切實提高民眾政治素質的有效措施，也難以從制度上保證“治國”的“黨”始終是真正革命的黨而不蛻變，這勢必會被別有用心者引入歧途，形成一黨專制，從而背離了孫中山實行訓政的初衷，無形地阻礙了民權的實現。因此，訓政手段與民權至上的目標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沖突，進而導致人民的政治權利得不到應有的保障，使憲政的實現也遙遙無期。

三、訓政思想對現代民主政治的啟示

盡管孫中山的訓政思想存在著種種缺陷，但不可否認，它對于現代民主政治進程有著積極的啟示意義。

首先，孫中山認識到中國人民長期生活在專制制度下，民主意識淡薄，政治知識較少，政治參與能力很低。他從這一國情出發，確定一個逐步適應民主制度和民主政治生活的訓政時期，提高國民的基本政治素質，培養國民應有的民主意識，這是完全必要的。

其次，孫中山總結辛亥革命以來的經驗教訓，認為革命黨有必要以三民主義來教化人民，領導人民繼續革命。在當時積弱的中國，民心渙散，的確需要先進而有權威的政治組織來進行社會動員，帶領人民完成革命任務。孫中山雖然主張“以黨治國”，但只是將其限定在訓政時期。孫中山始終主張在經歷了訓政時期后，人民具備了做主人的能力時，革命黨要還政于民。他強調：“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訓政時期者，為保養、教育此主人成年而后還之政也。”胡適也曾說：“中國國民黨創立者孫中山先生本是愛自由、講容忍的政治家，他在革命事業最困難的時期，感覺到一個‘有組織、有力量的革命黨’的需要，所以他改組國民黨，從甲式的政黨變成乙式的政黨(據胡適原文指出：甲式的政黨是英美西歐諸國的政黨，而乙式的政黨是20世紀30年代興起的蘇俄德意等國的政黨)，但中山先生究竟是愛自由、講容忍的人，所以在他的政治理想系統里，一黨專政不是最后的境界，只是過渡憲政的暫時訓政階段?！盻

最后，孫中山的訓政思想對于民主發展過程的階段設計，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政治發展循序漸進的一般規律，為當今民主政治的建設和推進提供了有益的方法和手段。我們知道，民主化進程是一個有不同層次、不同內容，在不同人群中逐步展開的循序漸進的過程。很難想象，中國的民主可以一蹴而就，一步就能達到某種“理想的”程度，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幾千年君主專制歷史的國家。在推翻君主專制以后，由于缺乏實行民主政治的必要的制度準備和心理準備，確實需要一個較長的過渡時期，使民主政治能夠遵循合理而有序的軌跡漸進發展。因此，從長遠看，進行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必須遵循民主發展的循序漸進規律，逐步擴大和深化，不宜急躁冒進。只有這樣，才能鞏固已有的民主成果，加快政治民主化進程。

責任編輯 林建曾